朱厚照不笨,立时道:“事不烦二主,依然由你去查。”
“且慢。”一直冷眼旁观的江彬突然开口。
第四章
“先前崔同知的长兄曾在国子监回府的途中被人袭击,若不是蔚王千里迢迢差人送来的蚺蛇胆,怕就挺不过去了,”江彬语气轻缓,却让人想起吐着信子的毒蛇,让人遍体生寒,“以崔同知之能不难查到,彼时做下此事的,正是建昌侯的公子……”
这便是在暗示崔骥征公报私仇了。
然而崔骥征是何许人也,只见他剑眉一挑,“哦?平虏伯此言下官却是听不懂了,怎么,身为苦主就不能查案了?且不论我兄长之事是否就一定与建昌侯有关,就说我与蔚王的交情,他的仇人便是我的仇人,这仇岂不是早就结下了?”
他杏眼危险地眯了眯,“我可不是什么不记仇的圣人,从未否认过我与建昌侯有隙,此番我这般卖力,自然也是想新仇旧恨一起算。既能报答圣恩,为皇上分忧,又可为我府上除去一仇敌、为天下百姓除去一个祸害,一举多得,何乐而不为?”
“也就是说咱们崔同知睚眦必报了?”江彬微微提高了音量。
如今江彬正提督东厂和锦衣卫,可谓大权独揽,就算是阁老都要礼让三分,可偏偏崔骥征打小就不是个忍气吞声、趋炎附势的性子。
不去看朱厚照微变的面色,崔骥征冷笑一声,“哦?我倒是好奇了,这些旧事也有十年之久,平虏伯入朝不早,对我这等小人物的小事,怎会知道得这么清楚?”
“公主之子的夺妻之恨可不算是小事……”江彬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当年之事,过不在圣上,纯然是伯府众人之过,”崔骥征淡淡道,“更何况我胆敢迁怒圣上,这账早有人还过了。”
说及此处,不知想到了什么,他有片刻恍惚,双颊漾起一缕红云,纵然额角微微破相,也难损秀丽华美,“兄债弟偿,至于夺我一仅有婚约的妻室换来什么,又是怎么还了,就不劳平虏伯费心了。”
江彬本以为自己非常了解朱厚照,作为皇帝,他对任何其他皇位继承者的猜疑已经刻入了骨髓,崔骥征与蔚王过往从密、甚至关系暧昧,定然会影响朱厚照对崔骥征的判断,也会反过来加深他对朱厚炜的猜忌。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朱厚照听闻此言,竟然忍不住笑出声来,“朕的亲弟弟金质玉相,和他比起来,王妃不过小家碧玉、庸脂俗粉,表弟好福气。只是先前以为那傻小子是单相思,想不到如今看来,却是修成正果了?难怪朕听闻当时战事最酣之时,二哥儿最是清俭不过,却还是为了你开了温泉汤池,难不成彼时有什么故事不成?”
“万岁!”崔骥征这回是真的满面赤红,“当时确是疲乏,才……”
“好了好了,”朱厚照隔着衣衫按了按崔骥征的肩,“二哥儿为你呕血总是真的吧?他这般待你,你如此待他,也是应当。国舅之事,朕知道了,总不会一直让你们受委屈。”
江彬暗叫不好,心里一下子凉了下来,可再看崔骥征面上也并无多少喜色,反而是一般的凝重。
“朕的本意是让诸王过半年到通州去,一同为朱宸濠定罪。”朱厚照沉吟道,“如今看来,却有些迟了。”
“陛下可是要提前去通州?”江彬试探着问。
朱厚照忽而一笑,“宁王谋逆,是为不恕。可朕决定让诸亲王代朕先行前往通州,着翰林学士等教导诸王《皇明祖训》及儒家经典,免得他们在藩地养尊处优、作威作福久了,忘了什么是圣人的忠恕之道。”
崔骥征竟不知自己是应该惊异于皇帝暗藏杀机的突发奇想,还是该惊讶于圣人之道这几个字竟然从朱厚照这张嘴里说出来,不过仍是下意识奉承道:“能够再见天颜,诸王定欢悦不尽,蔚王殿下尤甚。”
“最好如此吧。”朱厚照伸了个懒腰,对江彬勾了勾手,“都说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咱们如今好不容易在扬州了,总不能将大好春光耗在这些没边际的事儿上。”
江彬忙不迭地跟上,崔骥征识趣地倒趋退下,“臣告退。”
圣旨传到衡州时已是五月底,半个月前,江西诸府洪灾泛滥,用都御史王守仁的原话“千里为壑,街巷皆可行船,民栖于树木,室庐漂荡无存,烟火断绝”,就在江西左近的衡州自然也难以幸免,只是没有江西那么严重罢了。
刚历兵燹,又遭大水,这一带的百姓可谓苦不堪言。
别说本就不宽裕的老百姓,就是蔚王府先前修工事、雇民夫就曾出过一次血,再加上庄田荒芜,今年年景极不好过。
朱厚炜站在堤坝上,看着浑浊的江水一路东流,缓缓道:“今年整个衡州都无甚余粮,先前守城时,官仓都已经分发完毕,知府那边可有什么安排?”
孙清摇头,“知府并未知会王府。”
朱厚炜点头,“先前王府插手防务,是依据的《皇明祖训》,又事态紧急。如今时移势易,有些事再做便犯了忌了。”
孙清也明白这些道理,但仍觉得心中苦涩,“殿下说的是。”
“此番通州,还是先生陪我去吧。”朱厚炜见他神情沉郁,出声宽慰道,“大姐儿出阁之后,先生还未怎么见过?通州离京师不远,到时候可将大姐儿接过来小聚一番,对了,还有你那外孙儿,这回终于能见着了,免得先生整日饱受思女之苦。”
见他如此旷达,孙清也忍不住笑了出来,“唉,年过不惑便做了外祖父,到底是老了。我是担心殿下……”
“先生从北书堂时就教导我,自然知道《皇明祖训》我早已倒背如流,那些儒家经典我自认也不会输给任何一个亲王,”朱厚炜自己也笑了,“论起读书,我自认宗室之内无有敌手,他们该自求多福,先生你担忧什么呢?”
“殿下说得对,咱们问心无愧,什么都不怕!”孙清不知对前路到底如何看待,竟生出豪气干云。
朱厚炜笑着与他把臂同归,“纵是龙潭虎穴,小王都要去闯上一闯!”
***
江西洪水,王阳明奏报上去之后,一直到了三个月之后的八月二十八正德才下令减免江西税粮
第五章
七月十五,中元节那日,蔚王抵达通州。
刚到通州没有多久,便从胡涂那边得到一个消息,经过一年之后,王守仁终于下定了决心重新献捷,将平宁王朱宸濠叛,是“奉威武大将军方略”,并违背本心将诸权幸名姓也列入功臣之中。至此,根本未曾去过江西的江彬等人也成为平叛功臣”。而这次报捷,一经上报,几乎未有任何阻拦停顿,立时便被准了。
从前读史读到此处,朱云兴只觉好笑滑稽,可如今亲历此事,朱厚炜深感耻辱讽刺——连王阳明这般几可成圣的大贤都不得不妥协,为生民向权幸低头,这个朝廷还有何指望?
一下子来了这么多藩王,通州上下官僚如临大敌,折腾了数月,整个通州如今可谓纤尘不染、光可鉴人,只是不知有多少百姓无辜受累、乃至于背井离乡了。
也不知其余藩王有多少家当需要收拾,还是有多少藩务需要料理,明明衡州离京师较远,但朱厚炜却是第一个抵达的亲王。他是天子亲弟,自然与其余藩王待遇不同,在行宫中住着最大的那间朝南院落,整个院子三进三出,足够安置属僚,也不需与其他藩王产生过多交集。对这安排颇为满意,朱厚炜权当自己回到了撷芳殿,每日就在屋内读书画画做手工,时不时叫上孙清、牟斌等几人喝酒聊天,日子过得别提有多快活。
他住下之后过了三五日,才陆陆续续有其余藩王抵达,他最关心的未来的嘉靖帝来得不早不迟,住下后便开始日日烧香修道,颇有些万寿帝君的模样了。
朱厚炜和他的屋子离得不远,常常会被缭绕香烟熏到,颇有些类比后世二手烟的痛苦,无奈之下,便让人多摆一些帐幔绿植,如此一来,倒显得这两个未来大位的有力竞争者,一个像道士,一个像闺秀。
待诸王全都安顿好后,朝廷选来的翰林便纷纷开始经筵日讲,每日上午是《皇明祖训》,下午是四书五经,年轻的还好些,年长的亲王早就忘了大半又精力不济,一个个昏昏欲睡,纷纷腹诽皇帝荒唐至极,终于坑害到老朱家自己人头上了。
朱厚炜秉持着既来之则安之,势要为衡州争光的心态,每日坐在最前头,昂首挺胸、奋笔疾书,时不时还和先生们有问有答,让周遭诸王频频侧目。
鲁王朱阳铸终于忍不住开口了,“蔚王殿下实是勤勉好学,若不是生于帝室,就是状元也当得。”
他是太。祖四世孙,比宁王还高一个辈分,朱厚炜是八世孙,还得喊他一声曾叔爷爷。要是寻常藩王这么阴阳怪气,朱厚炜恐怕还会反唇相讥,可他却想起这个鲁王世系,清军入关时,第十代鲁王自杀殉国,第十一代跟着郑成功奔赴台湾抗清,一直到十二代鲁王才跟着郑克塽降清。
想到这一支亲戚还算有气节,朱厚炜也说不出什么重话,起身行礼,“鲁王殿下说的极是,宗室诗礼传家,诸位皇叔皇兄弟若是下场,进士皆是唾手可得,不过小王才疏学浅,恐怕连童生试都中不得,一直自惭形秽。故而此番承蒙皇恩,再得各位翰林教导,才格外勤奋。”
彼时的鲁王并不知后世朱厚炜的这种行为叫做“卷生卷死”,也不知自己这种心态叫做被卷到生无可恋,见他言辞谦逊也只好打个哈哈,也便作罢了。
朱厚炜坐回座上,目光轻飘飘地从朱厚熜身上掠过,他实在没有办法想象,这个清瘦羸弱看着与世无争的少年,竟然就是那个后世将群臣玩弄于鼓掌之间的嘉靖帝。
而朱厚炜不得不在意的是,这个和自己血缘极其之近的堂弟,哪怕是在初初见礼时,也从来不曾和自己目光对视过。朱厚炜来自于现代,自然认为和人交谈时双目对视方可称礼貌,而眼神闪躲、畏畏缩缩,必然有妖。
再加上先前邵贵妃在后宫中,特别是在张太后面前做的那些小动作,朱厚炜对朱厚熜可谓提防到了极致,乃至于同窗了半个月,他连鲁王儿子的小妾最近生了个女儿都听说了,和朱厚熜之间除去请安问好,竟未说过半个字。
这日,孙清自女儿那回来,看了朱厚炜一眼,闷闷地不说话。
“是谁冒犯先生了?”朱厚炜奇道。
孙清道:“咱们衡州离京路远,先前又忙着拒敌,故而有些旨意殿下不知,约莫半年前,圣上给天下九州下了一道明诏,说是天家姓朱,所以天下百姓不得食猪。”
朱厚炜瞠目惊舌,又听孙清道,“因牛需用来耕地,食牛犯法,可仍有不少豪富之家偷偷烹食;可若是偷偷吃了猪,乡野村民也便罢了,要是勋贵或是命官被发现,立时便有厂卫前去缉拿。小女产后虚弱,想用些猪肉补补身子都是不能,只能花大价钱去买羊买鸡了。”
对这跳脱的兄长实在无语,朱厚炜叹道,“难怪前日我让小厨房做梅香排骨,他们推拒搪塞,原来是这个缘故。下回我见到皇兄,我定劝谏他收回成命。”
“除此之外,”孙清压低声音,“臣在路上碰见一个小乞儿,他交给臣一个小盒子,直说要交给殿下。”
朱厚炜接过,只一看便忍不住笑出来,“这盒子有些小机巧,是个类似于华容道的小玩意儿。”
“崔同知送来的?”孙清一看他那表情,就知和崔骥征有关,只觉万般无奈。
朱厚炜自幼便不苟言笑,常被人赞一句“神清骨秀气飘萧”,可一提到崔骥征,面上冰霜立时消融殆尽、春花绽放,冷面王霎时便成了笑面王。
没费多少力气便打开盒子,果然里头躺着一张便笺,朱厚炜一看,转头便将那便笺直接烧了,面上的笑意也褪得一干二净。
孙清见状,也不再多停留,告辞回房了。
朱厚炜缓缓地跌坐在椅上,心如乱麻——后宫终于有妃嫔有了身孕,正是出自成山伯府的那位王氏。
第六章
自从重生至此,朱厚炜一直谨小慎微,尽量不去改变历史原有的走向,迄今为止,因为他的存在而改变的人事并不许多,一是因出藩开府招纳的王府属臣,朝廷命官如靳贵、孙清,内宦如丘聚,二是他出手相救或是间接扶助过的崔凤征、唐伯虎等人,兴许还要加上王府仁政惠及的部分百姓,三是因他存在而罹遭兵燹的衡州城。
史书上并无朱厚照妃嫔怀有子嗣的记载,如今看来,虽不知和自己有何干系,历史是真真切切地改变了。
原本他以为朱厚照兴许仍会无嗣而亡,那么假使自己仍在世上,便是大明法定的继任者,甚至这几年也做好了登基执政的心理准备,若自己意外身亡或是为人谋害,那么仍然是血统最近的嘉靖帝继位,历史车轮依然会同前世正史一般滚滚向前。
可这个孩子出现了,只要他能好端端地生下来免于夭折,他便会是朱厚照的正统继承人。此外,倘若朱厚照就此收心,兴许后宫中还会有别的皇嗣诞下。
可不管是哪一种,明代并无叔王参政乃至于摄政的先例,终此一生,朱厚炜依然只能做个碌碌无为的亲王。
一时间,朱厚炜心乱如麻,也不知该喜该悲,又将论语抄了一遍方才定下心来,提笔给崔骥征回信,写了一半才想起有身孕的这王氏,正是崔骥征当年那未过门的妻子,忍不住轻声苦笑。
天意弄人如此,人力岂能回天?
信写的直白简单:自己此生不会娶妻生子,此子便是朱佑樘一系的唯一血脉,先帝那么违背本心、费尽心机地繁衍皇嗣,若是此子保不住,他老人家九泉之下岂不难以瞑目?自己鞭长莫及,还请崔骥征不计前嫌,看在先帝的面子上多加留意,必要时施以援手,切切。
远在南京的崔骥征将信阅毕,只微微挑了挑眉,便将信随手扔在一边,目光沉沉地看着远方如匍匐巨兽一般的宫阙。
不知朱厚照是否也对这来之不易的子嗣倍加珍惜,众人已经待到了七月,皇嗣的消息一点都未传出来。朱厚炜心中疑心邵贵太妃一党,又对张太后实在有些不放心,便也有些心不在焉,让其余诸王都松了口气。
不知是否对皇嗣的重视改变了朱厚照的行程,他比历史上提前两月从南京启程回京,自瓜州过长江、登金山,住前大学士杨一清家乐饮两昼夜后,再入扬州,游乐十日后,又戎服簪花入淮安,中间赴清江浦积水池捕鱼,本想自划小舟,为崔骥征劝止。九月二十六日抵通州,史书有载“各地官民穷于应付,备受凌。辱,怨声载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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