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照不曾落水,着实让朱厚炜松了一口气,毕竟他并非张太后亲生、生母生死不明,在这世上与他关系最亲之人,也独独剩下一个朱厚照,而不管朱厚照如何荒唐冷酷,对自己却仁至义尽,就冲这一点,他也不希望朱厚照依旧落得史上死因蹊跷、英年早逝的下场。
在他的纠结与不安中,十月初一,正德帝召皇亲、公候、驸马、伯、内阁府、部大臣以及科、道官,议宁王朱宸濠罪。
自应天一别,朱厚炜再未见过自己的兄长,远远再见,还来不及感慨,便被对方的形容吓了一跳——那个曾经魁梧健壮的少年天子竟变得面黄肌瘦,曾经明亮生动的双眼也变得死气沉沉,面上虽然仍在笑,可那笑却不再明朗,而满是讥谑暴戾。
是谁将他的兄长变成这副模样?
再定睛一看,朱厚照曾经身边环伺的厂卫换了大半,如今他左手边是江彬,右手边则是方立了救驾之功的新贵崔骥征。也不知崔骥征是否升了品秩,原先那套麒麟服已经换成了飞鱼服,面上的伤痕似乎也已痊愈。
似乎留意到自己的凝视,崔骥征也看了过来,在数十个朱红衮服的亲王里捕捉到了他,二人就这么旁若无人地遥遥相望。
崔元和太康长公主既是皇亲,自然一同列席,一见二人情态,心里就禁不住地发苦,蔚王殿下与自家儿子相交至深世人皆知,甚至江湖传言已到了共卧起的地步。虽然崔骥征屡次说只是为了掩人耳目,防止旁人猜忌蔚王,可此番听周良所述,衡州之围后,因听闻崔骥征遇险,蔚王急火攻心、当即吐血……
不管崔骥征是自欺欺人还是不通人事、一派天真,以为蔚王是逢场作戏,可他们做长辈的,哪里还看不出其间的猫腻?就说这些年蔚王对崔府关怀备至,崔元任钦差时的款曲周至,怎么都不似对寻常长辈。再看蔚王至今都未曾立妃,甚至从未议亲,可见其情之惟系,任谁都无法怀疑他的一番情意。
按理说,为人父母,应当狠下心来棒打鸳鸯,可不提朱厚炜亲王之尊,他本人又是他们一直激赏的后辈,更曾施以援手,救过崔凤征的性命,让他们做这个恶人,如何能开得了口?
本朝南风并不罕见,现下也只能寄希望于自家儿子一直不开窍,蔚王渐渐淡了这份心思了。
朱厚照并非未留意到此间的暗流涌动,自然也注意到弟弟看自己时的错愕与忧虑,可当务之急,仍是将这罪为不赦的反王处置了,以儆效尤。
按理说论辈分,宁王应当是他的皇叔祖,理应给个全尸的体面,可一想到近期遭遇的种种险境还有仍未出世的皇儿……
正德帝乾纲独断,定朱宸濠及其同犯论死,主犯朱宸濠腰斩,举火焚其尸体,宁王府宗室尽数贬为庶人,男丁论死、女眷圈禁凤阳。
看着那个曾经不可一世的人中之龙分为两截仍在蠕动,最终又被一把火烧成了焦尸,朱厚炜只觉一阵阵的反胃,若不是先前衡州之围见过了世面,险些便要吐出来。
好不容易定了定神,再看周遭众人,他无比惊愕地发觉,不论是养于深闺的弱质女流,还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亦或是脑满肠肥的王公诸侯,看了如此骇人的场景,竟都还牢记着不能君前失仪,个个仪态端方,最多也不过闭眼蹙眉,好似一群披了衣冠的木雕泥塑。
朱厚炜是真的有些想吐了。
第七章
待朱宸濠事毕,正德帝却并未立时召见诸王,只说了三日后会有家宴,届时请诸位宗室皇亲共襄盛举。
其实诸人早已胆寒,哪里还有什么心情赴宴?可到底皇命难违,仍是强打着精神来演这血浓于水、宾主尽欢。
朱厚炜回了殿内,此番情势确实让他觉得不同寻常,不论是朱厚照还是崔骥征,都对他保持了一定距离,特别是朱厚照,更是异乎寻常的生疏冷淡。
不过也能理解,毕竟有了子嗣,对自己的猜疑便会多上一分,哪里还能如同往常那般坦诚相见?
想通了这一点,朱厚炜便如同往日一般读书习武,默默等着三日后的宫宴。
几乎所有龙子凤孙尽数列席,这大宴自是豪奢无比。
朱厚炜环顾一周,惊讶地发觉这场家宴竟未如往常一般按辈分或者序齿列座,而是按和大宗的血统远近,这么一来,自己竟然坐在最上首,下面就是兴王朱厚熜。他抬眼去看朱厚照,对方执杯,虽才刚刚开宴,却已有了几分醉态,似笑非笑地看着满堂勋贵、至爱亲朋。
朱厚炜感觉下首的朱厚熜极其急促地呼吸了一声,随即又缓缓放慢呼吸,让吐息重新变得均匀,不由得在心中对这个小小年纪就能搞出大礼议的少年更加忌惮。
却不知其实此刻的朱厚熜对他更是如此,明明是被架在火上烤,可他神色自若,甚至还有闲情左顾右盼,也不知是心机深沉还是心贯白日。
“诸位爱卿,”朱厚照缓缓开口,“兴许咱们还得谢谢朱宸濠。”
众人均是一凛,就听朱厚照问道,“你们可知为何要谢他?”
哪里有人敢在这个时候出头回话,纷纷都看向坐在前头的几人,正巧朱厚照也是如此想,伸手点了点朱厚熜,“兴王,你以为?”
朱厚熜略做思索,起身恭敬道:“若非朱宸濠倒行逆施、忤逆不道,怎能彰显出天子的仁心仁术、至圣至明,若非他冥顽不灵、愚不可及,又怎能让世人看到天子的文成武德、用兵如神?”
他这番话可谓字字句句都对着朱厚照的口味,果然朱厚照大笑出声,“兴王说的好,赏。”
朱厚熜领了赏坐下,众人刚松一口气,准备跟着说些奉承话,却见朱厚照倾身向前,“蔚王,你以为呢?”
朱厚炜蹙眉,起身道:“朱宸濠谋划多年,多少忠臣死于阴私,他大肆起兵,又有多少将士埋骨沙场、多少城池被毁,多少无辜百姓流离失所,多少田园荒芜,来年又有多少人要遭了饥荒。臣以为并无丝毫可喜可贺之处,更想不通我等有何可谢这个乱臣贼子的。”
他话音一落,整个大殿内寂静一片,不少人都在暗恨这蔚王为何不通世故,非要去败了圣上的兴致。
“朕的本意倒没你们想的这么复杂,朕只是觉得,若是没了他,朕也无机会亲自南征,更难得和诸位杯觥交错、把酒言欢呐。”说罢,他仰头将杯中酒饮尽,懒洋洋道,“这杯敬诸位。”
众人刚把酒喝下,又听有一人厉声道:“臣要弹劾蔚王混淆皇室血脉!”
定睛一看,意外也不意外的,又是张鹤龄。
看来这一对舅甥当真要不死不休了。
朱厚照抬起手打断他,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是太后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
他的冷漠似乎在张鹤龄意料之中,还待继续端起国舅的威势拿孝道压下去,就听朱厚照道:“不过舅舅所言亦有道理,既然流言四起,不查个清楚,恐怕难平天下悠悠之口,亦无法还太后一个公道,还蔚王一个清白。”
不论是举箸用膳的,举杯畅饮的,所有人都凝固了一般,缓缓将手头的事停下,而蔚王本人,早就已经起身,端端正正地跪在殿中阶下。
“此事便交由锦衣卫、东厂、宗人府、都察院一同查办,在事情查个水落石出之前,蔚王暂不回藩,依旧留驻通州,所有属僚尽数回藩地候命。”朱厚照云淡风轻,像是议论明日天气一般,“朱宸濠之事既罢,诸位且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吧。”
本以为陛下会和从前一般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和稀泥一样将这个事情遮掩过去,却不料竟是要严查,不谈厂卫、宗人府这等阴私机构,连都察院这般的外朝都牵扯了进来,实在是搞得阵仗太大了些,几乎所有人都呆若木鸡、久不能言语。
就连张鹤龄都懵了,万没有想到皇帝竟如此给面子,随即又是一阵阵地惊慌,毕竟蔚王的身世细究起来,恐怕张太后那边也不好看,再看那煞神崔骥征,看自己的神情已经俨如看一个死人。
唯有蔚王一人镇定自若地磕头谢恩,仿佛形同软禁的是个不相干的旁人。
朱厚照颇为满意地看着满堂泥塑木雕,笑道:“大喜之日,本该开怀畅饮,诸卿为何如此拘谨?来,将酒满上,不醉不归!”
谁还有心情饮酒,众人就连笑都牵强,不少人面上都露出深思的神情,仅有少数几人神色泰然,丝毫未受这场风波影响。
玩世不恭的正德帝朱厚照,仙风道骨的兴王朱厚熜,端方持重的蔚王朱厚炜,大明朝最尊贵的三个男人在此时保持着一种异乎寻常的默契。
谁也不知,此时此刻的朱厚炜却远没有看起来那么平静,惶惑凄楚更甚于衡州之围。无人再敢与他寒暄,正好让他清清静静地独自用膳,只是多少珍馐玉食送入口中也是味同嚼蜡。
他难以自抑地想起了朱祁镇朱祁钰兄弟,他不禁在想,各自被亲兄弟囚禁时,他们是猝不及防还是早有防备?他们真的深恨彼此乃至于处之而后快吗?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除了刻骨仇恨,掠过他们心头的,有没有一点点棠棣情深的追忆或遗憾?
即将再度被圈禁的实感慢慢明晰,朱厚炜下意识地抬头搜寻崔骥征的身影,遍寻不见,最终却对上朱厚照的眼。
那眼神无悲无喜,这双眼并非来自兄长,而是来自于一个皇帝。
那个童心未泯的少年天子,还是长大了。
第八章
天子南征,直至抵京,历时八月有余。
宁王授首,蔚王羁押,两位亲王一有滔天大过,一有汗马之功,最终却双双陨落。
两位殿下的封号都成了朝野不可提的禁语,只用“滕王阁”“衡阳雁”代指,随即阴阳怪气地感慨一番天家无情,至于宁蔚二藩众人的命运,倒是无人关心了。
阁中帝子早已身首异处,宁王府尘埃落定,近千口人杀头的杀头、流放的流放、幽禁的幽禁,而蔚王府的境遇则颇耐人寻味,整个王府齐齐整整,无一人落罪,亦不少一文钱俸禄,唯有正主蔚王一人留在通州生死未卜。
不过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若当真蔚王有了好歹,其余人哪里能置身事外?故而从朝廷指派的长史靳贵孙清,再到宫里带出来的内侍丘聚巴图鲁,乃至于朱厚炜后来自己延揽的唐寅胡涂等清客,无一人离去,所有人均各司其职,静静地等待这座府邸的主人归来。
朱厚炜自己亦是惊人地平静,哪怕他被请入一个独门独户的小院,哪怕身边伺候的内侍宫婢都被撤得一个不留,哪怕每日能接触到的人只有一个又聋又哑还不识字的老内侍,哪怕书房里只有书本并无纸笔,哪怕触目所及所有的活物唯有地上的蚂蚁。
两世都是成熟官僚,立时想通这是有人要用这种手段将他逼疯,若是前世那个一心功名利禄的他,还不知是如何痛苦纠结,好在他此生身份特殊,又多受儒道释的熏陶,整个人都达观开豁许多,朱厚炜极快地调整了心绪,刻意将那些惶惑不安抛诸脑后,将自己的生活填充得满满当当。
撤走了仆从,三餐以亲王的标准看又十分简素,换了个旁的藩王,恐怕早就痛不欲生,好在久经考验的原社会主义好青年朱厚炜本就觉得这一世生来就是封建统治阶级,早就已经脱离了群众,更慢慢淡忘了劳动的乐趣,此番正好是个机会。于是他郑重其事地向看守他的厂卫索要农具和菜种,对方显然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只说需向上禀报。
事关蔚王这个烫手山芋,谁也不敢轻易定夺,最后还是朱厚照亲自下了圣旨,说是除去能与外界互通有无的纸笔一类的物件,其余蔚王要什么,就给什么。于是朱厚炜要到了几本农书、菜种些许、树苗若干,全身心地投入到改造世界、改造自己的劳动中去。
每日清晨,他早早起身,在院中练一段八段锦、跑一小圈、再打一套拳,最后做一做拉伸。和老内侍道早安后,便可安心用早膳,早膳多是一碗面或一碗粥加个包子,也足够支撑他半日的劳作。松土、播种、浇水、施肥,戴着草帽、卷着裤腿,看着树苗慢慢长大、看着蔬菜越发葱郁,其间的成就与满足,远胜于政治上的风云得意。
用了一荤一素一碗饭的午膳,再优哉游哉地睡个午觉,到了下午,便是朱厚炜的苦读时间。从前在王府,或多或少还有些庶务缠身,到了后来宁王之乱,更无心思读书,如今被困在方寸之地,反而灵台空蕴,倒是应了五柳先生所言“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了。
因没有纸笔,他便将院中收拾了一小块空地,取了松软些的沙土,用树枝做笔、大地为纸,或演算理学、或苦练书法、或提笔成文,倒也便宜。
温一个下午的书,再去跑上一两圈,看看院中的菜地与花草,便又到了晚膳时分,匆匆用了晚膳,自己从井里打水,劈柴烧火烧水,再简单冲洗,朱厚炜再次体会到从前不论在紫禁城还是在蔚王府,光是洗一个澡就要用掉多少人力物力。哪怕是如今龙游浅滩,可以一日沐浴一次,已是多少平民百姓求而不得的福分。
做完这一切,早已月上中天,那沙地轻轻一抹就了无痕迹,加上周遭无人,晚间穷极无聊,憋坏了的朱厚炜便会点了灯或是就着月光,在这“纸”上写些平日无人倾诉的秘密。
比如朱厚照真不是个东西,张家人没一个好东西,太后怎还不死?比如父皇是个好人但他也好坑,他可曾想到会有今日?比如生母在哪,她长得是什么模样,此生可还能够相见?
但他想的最多的,还是崔骥征如今可还安好,有没有被自己牵连,张太后也好,江彬也罢,还有隐没在暗处的朱厚熜,已似敌非友的朱厚照,他可应付得来?
思绪落到纸上,便是崔骥征的名、崔骥征的字,有时则是自己想要吐露的、那些难以言明只能寄于古人诗句的心声。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人生自古多离别,年年辜负,海棠时节。
他抄的最多的还是返璞归真的诗经——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在其板屋,乱我心曲……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这些诗句当年和崔骥征一同在北书堂学过,曾以为早就忘记,想不到每字每句,甚至当时崔骥征面上的神情、摇头晃脑的姿态,都仍记得清清楚楚,想起来便忍不住嘴角上扬。
倒真的应了彼时两小无嫌猜,当年只道是寻常,如今憔悴赋招魂,方知人间别离苦。
有时万籁俱寂,忍不住将这些诗句念出声来,朱厚炜甚至会被自己的声音吓到,随即又觉得好笑——做了两辈子的卷王,本以为会如前世一般孤标傲世,想不到他朱某人竟也会有如此英雄气短的一日,用后世小姑娘们的网络语言形容,可算作十足一个恋爱脑了。
这愁肠百结的模样,换做前世的自己,怕是认都不敢认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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