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朱厚炜也是近期才想通,本以为自己是个无关紧要的小人物,却一直忘了嫡次子的身份和明朝“兄终弟及”的律令,只要自己在,只要朱厚照龙驭宾天,不管是宁王还是嘉靖,除非再来一次靖难,这皇位都轮不到他们。
崔骥征立时意会,拱手道:“定不负殿下所托。”
朱厚炜深深看他,随即伸手抱住他,“保重。”
崔骥征等人的身影慢慢消失,一直站在朱厚炜身侧护卫的巴图鲁才缓缓道:“殿下不怕崔二公子知晓后,怪殿下不告诉他?”
崔骥征不过一个四品锦衣卫,哪里有资格怪罪超品亲王?也只有和他们长大的这些人才能理所当然地说出如此犯忌之语。
朱厚炜果然未有半分恼怒,反而愉悦地轻笑出声,“兴许吧,只要他安然无恙,再怎么怪罪,我都甘之如饴。”
未曾被崔骥征握过的那只手缓缓摊开,里头有一张沾满了血迹的羊皮纸,上面的字迹亦是用鲜血写就——五万叛军来援,势要取蔚王首级。
第十章
正德十四年七月十四,紫禁城文渊阁。
“王琼什么时候到?”一壮年官员面沉如水,正来回踱步,时不时打发小内侍前去探听消息。
在他身旁,还有另三名阁臣,每个人或怒或怔或惊,神色都不好看。
坐于主位的首辅正闭目静思,清俊面上看不出太多神情,一身红衣将他本就白皙的面色映衬得一片雪白。
这四位便是正德中后期时间最长的阁臣,均是少年得志,首辅杨廷和十二岁中乡试、十九岁中进士,梁储二十七岁会试第一、殿试第四,蒋冕十五岁中解元、十年后中进士,毛纪二十三进士及第,先前已经被排挤出京的费宏,更是十三秀才、十六解元、二十状元的神童。武宗顽劣,也得亏他们年富力强,才能一直跟在武宗身后收拾烂摊子,维持政局稳定。
“王尚书到。”话音未绝,一个身影便极快地步入殿内。
“德华。”杨廷和眼睛霎时睁开,静静看他。
王琼见礼后直接开口,“宁王整整一个月前便已经反了,还杀了孙燧,可不知为何各地官吏均是语焉不详,南赣巡抚王守仁的几封奏报都被截下,直到昨日才有锦衣卫冒死送抵京城。王伯安本想用围魏救赵之计让宁王回援南昌,可他偏偏没有上当,顺江而下往应天去了,沿途连克九江、安庆,幸好我之前已请圣上下旨命南和伯率领操江部队守南京、应天巡抚守京口、淮扬巡抚守仪真。此外,南赣巡抚王守仁往应天、寻机伏击叛军,湖广巡抚秦金率部往南昌行军,逼迫宁王回师……”
杨廷和缓缓抬起手,却不容置喙地打断了他,“你说什么?湖广巡抚也已经去了南昌?”
王琼蹙眉,“正是,南方防务空虚、宁王兵强马壮,若是不调动各省军力,如何能剿灭叛军?”
“今日我收到锦衣卫北镇抚司指挥佥事崔骥征的加急线报,有两万大军围困衡州。”杨廷和眼神闪烁,显然感受到了异乎寻常的阴谋气息。
王琼则更为关心军事,一拍脑门道:“坏了,这是调虎离山!”
“衡州……”蒋冕惊道,“似乎是蔚王的封地!”
杨廷和起身,“请诸公随我一同去向圣上禀报。”
令所有阁老觉得讶异的是,皇帝竟然没有在自己亲手打造的豹房玩乐,而是难得地回到了紫禁城。
他们见到朱厚照时,他依旧不修边幅地躺在摇椅上,翘着腿听一旁的钱宁低声禀报,瞥见他们到来,也只是随意抬了抬手免礼,便又换上了那副有些厌倦也有些玩世不恭的笑容,“正想宣召诸位,可见咱们是想到一块去了。”
其实此时四位阁臣连带王琼心里均只有一个念头——咱们和您永远想不到一块去。
果然朱厚照兴致勃勃地开口,眼中隐约闪烁着火花,“朕决意御驾亲征。”
杨廷和无声地叹了口气,和其余三人对了个眼神,刚要开口,又被朱厚照拦住:“你们要说什么,朕一清二楚,若是想将先前劝阻北狩的说辞再絮叨一遍,大可不必。”
“臣要禀报的是,如今大军压境衡州城下,蔚王恐有性命之忧。”杨廷和沉声道。
朱厚照缓缓起身,“那么朕就更要救胞弟于马蹄之下、水火之中了。”
几位阁老闻言并不意外,又劝了几句也便罢了。
朱厚照懒洋洋地摆了摆手,让诸人退下,见钱宁还在,不由蹙眉,“你怎么还在?”
钱宁一愣,随即媚笑道:“臣想陪伴万岁……”
“不必。”朱厚照淡淡扫了他一眼,钱宁忙不迭地退下了。
所有人都退下之后,从阴影处走出一劲装男子,此人面目实在寻常,在茫茫人海中简直过目即忘,“确有流言传出,说蔚王殿下亦非太后娘娘所出,甚至并非龙种……”
朱厚照面上那些慵懒和玩世不恭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和他祖先如出一致的阴狠与冷酷,“查明是谁传出的谣言……”
那人领命,又听朱厚照轻飘飘道:“不需特意澄清。”
“是。”
朱厚照慢条斯理地端起茶壶,先为那人倒了一杯清茶,又轻轻摁住壶壁上的一朵梅花,从壶嘴流出来的却是褐色的药,“这种杯子叫做龙凤杯,还是蔚王幼时做出来给朕的。”
“呵,”他仰头将药喝了,“你昨日告诉朕,太后暗中派人去兴王府送礼了?”
“正是,两个小箱笼还有两个大檀木箱,具体里头是什么,臣尚未查明。”
朱厚照冷冷一笑,“朕还没死呢。”
那人沉默无语,却明显瑟缩了一下,朱厚照不以为意地嘲笑道,“紫禁城说‘死’字不吉利,却一个个盼着朕死……朕就偏要说,死死死死……”
他并未歇斯底里,可喑哑的声音在暗夜中听起来却让人悚然而惊。
“皇上开始宠幸宫妃了?”有一美人躺在贵妃榻之上,整个面庞虽未沾染过多风霜的痕迹,却已流露出不合年龄的老态,仿佛所有的韶华都伴随着丈夫的逝去而渐渐枯萎。
“是的,昨日宿在刘妃处,彤史已经录下了。”
美人冷冷一笑,“且往后看吧。”
这几代的紫禁城都如被诅咒般子嗣艰难,怀上已是千难万难,怀上之后未必能生下来,生下来后也不一定就能养大,就算是无灾无难地养大了,也未必就能有什么好的结果。
托生在这紫禁城里,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京口,大江之上随波漂浮的一艘不起眼的渔船上。
王守仁正乘夜观察沿途地形,并不断比对连日来收到的线报。
“大人。”一艘小船急速驶来,有一作渔夫打扮的斥候慌忙地跳上渔船。
“何事?”
“除去先前的两万兵马,又有五万叛军由九江而下围攻衡州城。”
衡州已撑了大半个月,如今敌军人数翻倍,也不知还能守多久……
王守仁默不作声地看着江上明月,那颖俊青年求教之声仍在耳际——“先生说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小王深以为然,可修业之贼、应事之贼、处众之贼皆容易破,如何舍中得破欲望之贼?若舍去了心之所向,戒掉了贪嗔痴,那么我还是我么?我还是人么?”
自己是如何回答的呢?
待世间贼除尽,定与君论道于山水之间。
***
王琼,字德华
京口,镇江。仪真,今仪征
第十一章
饥渴、酷暑、困倦,朱厚炜已经记不得自己这般守在这里多久,好像已经生出了根系,长成了一棵宁死不屈、不倒不腐的胡杨。
物阜民丰的膏腴之地如今兵燹肆虐,惯了安逸稳定生活的黎民百姓开始还能逃往他地,可随着叛军包围圈不断缩小,出城显然成了奢望。好在先前朱厚炜已派丘聚将年老体衰且干系重大的靳贵、费宏等人送走,身边只留下了孙清、巴图鲁、牟斌等寥寥几个亲信,才可心无旁骛死守孤城。
雪上加霜的是,衡州知府计宗道被暗箭射中要害,虽保住了一条命,却时而清醒、时而昏沉,不得不卧床休养,其余三使皆有要务,事急从权,他不得不将不少吏治要务托付到衡州名义的主人蔚王手中。
“殿下,方才我们在城中抓到了一个奸细,他试图在水井中投毒。”
“押下去好生讯问,安排每口水井旁的居民轮流把守,切记给他们每人多发半斗粮食。”
“殿下,西边城墙被叛军用火炮打坏了一个角,得尽快修好,但如今民夫不够,如何是好?”
“我这边的内侍还有一些,安排一些伤情较轻的伤兵和他们一起。”
“殿下,粮食告急,怕是撑不过五天了!”
“下令,所有不守城的文官份例再减两成,王府上下再减三成,老弱妇孺一点都不能少。山林河湖尽数放开,着百姓就地取材、自行取食。”
朱厚炜端坐在存心殿之上,有条不紊地处理各种军政要务,多亏了前世理政的各种经验,才不至于手忙脚乱。
孙清看他下巴都饿尖了,忍不住道:“殿下,你的份例不能再减了。”
朱厚炜笑笑,“不妨事,正好我先前觉得自己肥硕了些,趁着这个机会减减肥。”
虽然对“减肥”这个词颇感陌生,孙清仍蹙眉道:“人是铁饭是钢,殿下早上晚间处理事务,午后巡视城防,这么下去身子怎么吃得消啊。”
朱厚炜在心中估摸了王府的家底,“再拿出些银子来去问百姓买牲畜,除去耕牛之外,不论鸡鸭鹅、驴羊狗,所有的牲畜均可买下,着火头军烹制送往前线。”
见一旁账房满脸肉痛,朱厚炜笑道:“千金散去还复来,庄田仍在、明年便有收成,店铺尚在、明年便有进账,人好好活着,还怕会赚不到银子?”
见事务都处理得差不多,朱厚炜站直身子,却一阵头晕目眩,险些跌倒,不想惊动旁人,他死死按住桌案,抿紧双唇,方勉强站稳。
他瞒得了旁人,却瞒不住一直在身旁的巴图鲁,“殿下?”
朱厚炜瞥见周遭已有一些人担忧地看过来,淡淡道:“去城门。”
和先前的举重若轻大不相同,如今城楼上人人面色凝重,在数倍于我的敌军面前,任何陷阱城防都是摆设。
将军们嘶哑的号令、伤兵们痛苦的哀嚎,城下敌军的嘶吼、战鼓的轰响,反复萦绕在朱厚炜耳畔,让他阵阵晕眩,面色愈发难看。
“朝廷的援军还会来么?”孙清低声问。
朱厚炜笑笑,“算算日子,宁王恐怕已在南京城下。一旦他得了南京,往北横渡长江夺江淮,最终就可定鼎中原,再不济他也能划江而治,南面称王。衡州与应天比起来,不值一提,哪里还会有人分兵来救我们呢?”
至于为什么会分兵攻衡阳,还不是因为银两到位了?
这时候,突然城下传来无比嘈杂的声音,紧接着就看到有人推着小型的投石机,正在往上面捆绑什么东西。
朱厚炜蹙眉,淡淡道:“看来攻城不够,还准备攻心啊。”
“看来殿下知道他们要说什么?”
朱厚炜冷笑,“皇兄都让太、祖不血食了,何况小王呢?”
他垂下眼睑,就算是消息再慢,朝廷肯定也得知了消息,不出他所料朱厚照也一定会抓住这个机会御驾亲征,实现做威武大将军的人生理想。如果调动了北方官军特别是京城禁军,江西巡抚王守仁和湖广巡抚压力便会骤减,最起码湖广巡抚于情于理都该回援衡州。
可为什么没有呢?
投石机开始运转,这次投入城中的并非是石块,而是大量的纸团,朱厚炜随手抓了一张,打开一看便笑了,“到底还是个毛头小伙子,就是不如他祖母那么沉得住气。”
孙清只扫了一眼,便气得不想再看,“这是什么荒谬之语!”
什么张皇后照料病重皇子时昏迷,醒来后便看到了如今的蔚王朱厚炜,实际上她所出皇子早已夭折,眼前是为了抚慰她丧子之痛抱来宽慰她的农家子。
朱厚炜却不以为意,“我若当真是个农家子,不论是学文以治国,还是学武以安邦,自有我的道理。总好过现在,要么做个饱食终日的废人,但凡做一点利国利民的小事,就要被猜忌被怀疑……”
孙清虽然耿直,却也不笨,立时便想通了此间的关节,看着朱厚炜面上如死水一般的平静坦然,一时间又是惊又是怒又是悲,“可殿下到底是太后亲子、陛下亲弟,再如何也不会置殿下的安危于不顾啊!”
朱厚炜冷冷道:“我的安危微不足道,可衡州城数十万百姓的安危他们都能视而不见,这就是罪大恶极、不可原谅!”
他目光掠过城门,看向取了纸团的将士官吏们面上,不识字的还好些,识了字的个个都面露惊疑,甚至一两人看着他的眼神已带着质问或是讥诮。
虽然有些心理准备,但孺慕的父母长兄、亲近的藩地子民凉薄至此,仍然让朱厚炜禁不住的寒心,因为饥饿导致的晕眩愈发强烈。
他咬了咬舌,心知在这种时候一旦真的晕倒,还不知流言会演变成什么模样,站定后方缓缓开口,“寡人是否为先帝和太后所出,自有京城的宗正寺裁判,待此间事了,若仍不能让天下信服,寡人自会请命入京自查。可宁王不过是个小宗藩王,又从哪里得到这般无稽的消息,又屡次扯着皇兄和寡人的血统扯谋反的大旗,罪为不赦。”
“既然都还记得寡人是衡州之主,那么寡人今日便做了这个主,任何人敢退缩一步、甚至勾连叛王开城投降……”
说着,朱厚炜取了一旁的弓箭,对着城下便是一箭,正好射在一往上攀爬的敌军额上。
“寡人便用他的脑袋祭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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