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自上次发现在中宫一家人围坐用膳,朱祐樘进的比寻常多了些,张皇后便时常请兄弟二人过去,一家人其乐融融、言笑晏晏,倒是让朱厚炜体会到久违的骨肉亲情。
只可惜他的好心情并未持续太久,随着年纪的增长,开始有武师傅教授武艺和骑射。
不同于朱厚照于此道的天赋异禀,朱厚炜则显然有些手忙脚乱,打拳同手同脚就算了,执着缰绳就不会拉弓,怎么教就教不会,把师傅气得七窍生烟却也无可奈何,谁让二殿下虽无天资,但胜在勤勉,哪怕是让他扎马步数个时辰也绝无怨言,让人不忍心责怪呢?
崔骥征也终于找回了些许自信,每每端坐马上看着二殿下的马绕圈打转,就恨不得将公主叫过来看看。
这日,武师傅让朱厚炜和崔骥征二人对打,崔骥征仍在犹豫,朱厚炜却道:“无妨,你只要不把我打残了打死了,我都不怪你。”
他这么一说,崔骥征更不敢妄动,直到武师傅开口说是点到为止,才犹犹豫豫地出手。
他本以为朱厚炜不堪一击,可真的对阵才发觉虽然对方拳法生疏,但眼力却是极准,总是能极快地找到对方的破绽先发制人,如果不是腿脚不太灵活,恐怕几招之内就能将自己制服,再不敢敷衍,全神贯注地迎战。
两个不足十岁的孩童相互拆招,简直犹如两头幼犬相互撕咬,武师傅看的阵阵发笑,就听一少年兴高采烈的喝彩声,“孤可算是赶巧了,打得好!”
武师傅一转头就见朱厚照兴致勃勃地在一旁观战,身后只跟着数个小内侍,赶紧低头行礼。
朱厚照随意摆了摆手,倒是很快地找出他们二人各自症结,出声提醒道:“二哥儿,他下盘空虚,快攻他下盘!”
只可惜这里有两个二哥儿且都对他的话深信不疑,于是乎两人一起转换了招式攻向对方下盘,结果双双下盘失守,齐齐摔在了沙地之中。
二人摔得极不雅观,四肢几乎都纠缠在一起,也不知是不是打得有些上头,胜负欲占了上风,崔骥征至此还未停手,竟翻身骑在朱厚炜腰上,将他死死压在地上。
“放肆!”一直在旁伺候的丘聚吓了一跳,几乎尖叫出声。
崔骥征此时也有些发愣,朱厚炜却趁势撞击他膝,一个野驴打滚反客为主,将他掀翻在地,又反手扣住手,将他双手拉过头顶,死死按住。
崔骥征试着挣了挣,却发觉这个姿势根本挣脱不得,又意识到自己作为伴读竟然和二殿下打了一架,一张小脸涨得通红。
“好!”朱厚照从不是个爱讲规矩体统的人,看热闹都来不及,哪里会去怪崔骥征僭越?
朱厚炜只觉酣畅淋漓,因为胜利带来的多巴胺分泌让他忍不住嘴角上扬,却发觉二人紧紧相贴,近得能数清崔骥征长长的睫毛,这才如梦初醒般松手起身,忙不迭地整理仪容。
崔骥征赶忙起身,“臣冒犯殿下,臣万死。”
“不过切磋,无妨的。”朱厚炜为掩饰自家尴尬,颇为刻意地转头向朱厚照行礼。
朱厚照笑道:“你也别老是这么拘谨多礼,你看表弟本来多冰雪可爱一个人,如今被你带的,整日除了读书就是读书,也像个老学究小古板似的。”
“我古板无趣,还带累了别人,倒是让兄长不喜了。”朱厚炜假模假样地做了个揖,“今日哥哥怎么有空过来?”
“整日在东宫读经读史的,闷也闷死了。”朱厚照今日竟然穿了便服,手持一把山水描金扇,俨然便是一个极俊朗风流的少年,“听闻小舅舅府中得了个极好的乐班,向娘请了旨意想过去看看,弟弟可要同去?”
朱厚炜听了前面一直七上八下,他是真的不想和这两个骄横的舅舅扯上半点关系,生怕朱厚照帮他请旨同去,好在对方似乎也并不想带上他,只是随口一说,便笑道:“我是个粗人,不通乐理,就算去了,也不过对牛弹琴,还是不去凑这个热闹了。”
朱厚照本来也怕他去败兴,之所以过来相邀也不过是张皇后问了一句,现下倒也轻快,却听崔骥征突然对朱厚炜道,“殿下,正巧我也要出宫家去,能不能让太子殿下带我去看看?”
朱厚炜略有些惊讶,又看他清澈杏眼里一闪而过的狡黠,心念一转,“也罢,下午我代你向耿先生告假,你且去吧,代我向舅舅们问好。”
晚间,朱厚炜也未去坤宁宫用膳,反而自己取了几本典籍,歪在榻上看书,时不时抬眼看看窗外动静。
“殿下可是在等什么人?”晏清端来一杯牛乳,好奇问道。
说来也是奇怪,这二殿下颇有些元人遗风,自病愈后每日都要用些牛奶,否则便哭闹不休。张皇后问过太医,知道有利而无害也便由着他。结果二殿下不仅再未生过大病,就连身长都明显高于同岁人。
“东宫那头可有消息?”晏清是信得过之人,朱厚炜也懒得找借口,直接问道。
晏清摇头,“似乎太子殿下出宫,仍然未归。”
朱厚炜点头,将牛奶一口饮尽,又去刷牙漱口,拿起那熟悉又陌生的骨刷时,忍不住笑了笑——去岁张皇后犯了口疮,朱祐樘左思右想,最终用软猪鬃和削尖的骨头做成了一把刷子,张皇后早晚清理之后,口疮痊愈,同时也让一直担心个人卫生问题的朱厚炜松了一口气,成了有史记载的第一把牙刷的忠实拥趸。
仔细梳洗罢,东宫仍然未有动静,朱厚炜又打了套五禽戏,才躺回床上,让晏清将帷幔放下。
天地重归寂静,朱厚炜才在日复一日的循环往复中找到些许宁静,先前刻意回避的前路注定又开始在心头萦绕,几乎让他难以入睡。
比如,若按照历史轨迹,再过两年,朱祐樘就会英年早逝。
比如,张皇后的家人已经开始横行乡里、为非作歹,但帝后二人却一直有意包庇。
比如,朱厚照已经颇见后来贪玩天子的雏形,他身旁的几个内侍常勾着他逃学玩耍。
而其中最得宠的一个,名叫刘瑾。
***
朱佑樘发明的牙刷
第三章
第二日将至辰时,崔骥征才姗姗来迟,整张小脸发白,嘴角甚至还有些淤青。
“这是怎么了?”今日轮值的是孙清,平素最是端方不过,一见他这模样便有些不喜,只碍于身份才勉强压着火气。
崔骥征苦笑道:“来时路上不小心,跌了一跤,请先生责罚。”
孙清自然也不会客气,立时罚他抄上十遍《礼记大同篇》。
朱厚炜看他一眼,发觉对方极快地和自己对了个视线,心中已是有数,看来崔骥征昨日怕是有什么发现。
用了午膳,朱厚炜难得邀崔骥征到南间与自己一道午憩,后者一进门便将门细心掩好。
“你那套说辞三岁小孩都骗不过,到底怎么了?”也无旁人,朱厚炜便宽了外袍,往炕上一坐。
崔骥征这才留意到南间与外头大不相同,房间不大、陈设寥寥,炕上有一张檀木案,上头垒着高高一摞书,还散落着不少图纸,实在算不得整洁。
“平日里我不喜旁人入内,也不爱他们帮我收拾。”朱厚炜适时解惑。
崔骥征点了点头,又见朱厚炜拍了拍身侧,到底还是抵不住数九寒天暖炕的诱惑,在一旁坐下。
“昨日去了国舅爷府上,真是雕梁画栋、一步一景,怕是比……”想着到底是人家亲舅,也不想做个搬弄是非的小人,于是崔骥征压下未尽之语,“臣又腆着脸去蹭了一顿席面,结果国舅就要灌咱们的酒。”
“竟有此事?后来呢?”朱厚炜蹙眉,朱厚照如今不过十三,崔骥征刚刚九岁,就是在古代这般岁数都不应过量饮酒。
崔骥征苦笑,“我爹爹娘亲的性子你还不知道?我只喝了一两杯便推拒不用,国舅倒也没为难我,但太子殿下仍是醉了,后来国舅便差人回宫报信,说是太子在他那儿歇一晚上。我见状不妙,便立时告辞回府了。结果让我爹知道了,他素来不喜……总之见我喝多了……”
崔元听闻祖上出自博陵崔氏,本人又是个风雅人,才学冠于勋贵,若不是早早被点了驸马,怕也能和他兄弟们一般中个解元、进士,历来眼里容不得沙子,见儿子在臭名昭彰的张氏兄弟府中喝酒,哪里能容得?当场便请了家法将儿子教训了一顿。
这些他支支吾吾未说,但朱厚炜也猜到了,听闻不禁莞尔,思量一二,从一旁博古柜里取了一个小盒子,推到他面前。
“此番你也算是为我打听消息,却惹得姑父不快,是我之过。这把折扇是先前圣上赏的《竹下抱琴图》,如今赠了姑父,权当是我赔罪。”
崔骥征如何不知他是在为自己在双亲跟前求情,不由心中一暖,嘴上却道:“明明遭罪的是我,你偏要去赏他。”
他打开那扇面,只见山水写意、墨色淋漓,不仅感慨道:“听闻圣上颇喜丹青,如今看来传言不虚。若不是这画意苍凉,一看便是老头子用的,这扇子我便不给他了。”
朱厚炜瞥了眼,“姑父正值盛年,如何就是老头子了。”
崔骥征撇了撇嘴,也不再与他客气,将那扇子收入袖袋,“说起来,怎么今日未见你身边那个巴图鲁?”
“他孔武有余却失之鲁莽,我让他去内书堂读书了。”朱厚炜又翻了几页书,屋内的炭火烧的足,难免有些困倦,又见崔骥征惨白脸色,难免心有不忍,便招了招手,“先生们还有半个时辰才到,你我表兄弟也不讲究那些虚礼,你宿醉未醒,便在此小憩一会。”
时日久了,崔骥征也不如往常那般恪守礼数,又想着既已经坏了规矩坐在炕上,躺下睡一睡也无甚要紧,便干脆躺了下来,很快也便睡熟了。
前世今生,朱厚炜都从未和人同床共枕过,想不到头一遭却是和个半大孩子,不禁觉得有几分好笑,也不知崔骥征是否乳臭未干,身上香香软软,屋内暖意融融,本来只想闭目养神的朱厚炜竟也跟着睡着了。
靳贵冒雪前来,却发觉从来都守礼守时的二殿下不在书堂,伴读也不见踪影,不由得隐含怒气地前来找人,结果推开门一看,小小两个人并排躺着,伴读极没睡相,抱着二殿下的腰睡得正香,而二殿下仰躺着,也不知是否平日读书过于辛苦,此时面上摊着一本《乐府诗集》。
就是有再大的脾气也发不出来,靳贵哼了一声,请丘聚等内侍叫二人起身,每人又罚抄两遍书,也便罢了。
罚抄可是个体力活,尤其本就得抄礼记大同篇的崔骥征,回府的时候几乎面如菜色,靠人扶着才上了轿。而朱厚炜也不好过,下午在武先生那边也被折腾得苦不堪言,快到黄昏时书还未抄完。此时却有内侍来请,说是皇后设了家宴,想请二位殿下一同过去。
朱厚炜实在太累,本身亦不爱饮宴,便托病不去,命大宫女晏清前去中宫赔罪,此后便昏昏沉沉地在撷芳殿睡了个天昏地暗。
昏沉间,听闻外头一阵喧闹,又有急促的脚步声。
“殿下,殿下。”丘聚的声音颤抖,颇有些惊惶。
朱厚炜撑着半靠在榻上,挑开帐幔,沉声道:“出什么事了?”
丘聚身旁跪着一个小宫女,朱厚炜认得是常年跟着晏清的柳宝儿,此时面色惨白、满脸泪痕,抽抽噎噎的,话都说不利索。
朱厚炜环顾一周,突然生出种极其不祥的预感,沉声道:“晏清呢?怎么不见她?”
柳宝儿终于忍不住,大声哭出来,“晏清姐姐进了坤宁宫,让奴婢在外头等,结果奴婢等了一个时辰,左等右等都等不到,奴婢就壮着胆子问了一个同乡太监,结果他说……说国舅爷喝多了酒,用了一个宫女,我就跑回来报信……”
丘聚跪伏在地,哽咽着禀报,“奴一开始不敢惊动殿下,便使了银子打听,结果说是撷芳殿的宫女……”
朱厚炜脑中一阵轰鸣,几乎不带半点迟疑,咬牙道:“更衣!”
***
崔驸马家的基因其实真的不错,两个弟弟,一个是进士,一个早早中了解元,可惜早夭了。
崔驸马自己:崔元美姿仪,慱览群籍,善诗。勋臣外戚皆自谓莫及,公卿大臣折行辈与之交,贤声称于时。敏慧有谋,朝廷每有大遣命,必属之。
所以对儿子要求也很高。
第四章
闹了一晚上,此时已近三更,筵席早已散去,万籁俱寂,唯有北风在紫禁城内呼啸不息。
朱厚炜拢了拢身上大氅,又将头上风帽往下压了压,才好歹抵御住刺骨寒风。
此时此刻他正站在坤宁宫门外,面无表情地看着朱红殿门。
他并未等上许久,那殿门豁然洞开,有数名高壮宦官,抬着一个女子过来,柳宝儿赶忙上去,定睛一看果然是晏清。
那几个宦官行了礼,便将晏清放下,匆匆回宫去了,竟是连只言片语都不曾带到。
朱厚炜看了看复又紧闭的殿门,强压下心中怒火,冷静道:“先带她回宫,再请个御医来看看她身子可有大碍。丘聚,天亮后你去北书堂代我向先生告个假,就说我撷芳殿内出了事,今日便不去了。”
“是。”丘聚亦强忍着泪水,和巴图鲁一起将晏清抬回撷芳殿。
天光渐晓,朱厚炜也再无睡意,沉默地坐在椅上,方才太医诊断和嬷嬷验伤的结果不断在脑中回放。晏清曾殊死抵抗,搞得自己遍体鳞伤,但最终还是被钝器击晕,惨遭强、暴。
“将她的衣裳留下作为物证,赶紧带她去好好梳洗吧。”朱厚炜深吸一口气。
先前张延龄就曾经做出虐杀奴婢和僧侣的伤天害理之事,可却被张皇后强行保下,想不到如今竟然胆大包天到公然在内宫奸污宫女……
想也不想就知在张皇后眼中,晏清不过是个卑贱的奴婢,哪里比得上她的幼弟一根发丝的珍贵,至于王法,天下都是她丈夫的,王法又算得了什么?
朱厚炜也根本没想过请张皇后主持公道,也不奢求她能理解一个现代人对法度的敬畏、对生命的尊重,可他对自己的父兄仍有期望。
期望朱祐樘能想起在他早年东躲西藏时,是那些卑贱的内侍和宫人养育照顾他长大,期望朱厚照能保有少年人的热血和天真,还能明白何为是非曲直。
5/72 首页 上一页 3 4 5 6 7 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