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晏姐姐醒了。”柳宝儿轻声来报。
朱厚炜深吸一口气,走进暂时安置晏清的厢房,原先温婉大气、进退有度的女子奄奄一息地躺在榻上,眉骨下颚都有殴伤的青紫,红肿的双眼里再无一点光彩,“殿下。”
朱厚炜抿唇,“是张延龄?”
他已不愿再叫那个畜生舅舅。
“国舅爷权势滔天,就是阁老们都不敢与之争锋。殿下还未就藩,若是惹了娘娘不快,将殿下封去个穷山恶水之处,奴婢一条贱命,若是为奴婢误了殿下的前程……”晏清无甚气力,声音却依然轻柔。
朱厚炜咬着腮帮,“我自有主张,晏清姐姐勿要忧虑,我自会为你做主。之后,你若是想留下,我自会护你一世无忧,若你仍是想出宫,我也会为你一力主持……”
“奴婢就是剃了头当姑子,也不要留在宫里!”晏清突然激动起来,抓住了朱厚炜的袖子,“对了,还有何鼎何公公,彼时所有人都袖手旁观,只有他出手相救,拿手中的金瓜追击国舅,也不知他现在如何了,怕也是凶多吉少,还请殿下救他!”
朱厚炜立时知晓事态紧急,披上大氅就往外走,走了数步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晏清也正在看他,努力挤出一个笑来,“天黑风狂,殿下慢行!”
她甚至还不知天已经亮了,亦或者她的天再也不会亮了。
朱厚炜再度站在坤宁宫之外求见皇后,站了半个时辰,皇后都仍是不见。他母亲的秉性,他自是知晓,也不再流连,算着早朝快结束了,便直奔乾清宫。
他却在乾清宫阶下见到了高凤,后者穿着御赐的蟒袍,正蹙眉看他。
“圣上朝事繁忙,无暇为内苑琐事烦心,二殿下向来乖巧懂事,应当体谅圣上的难处。”
“谢公公提醒,只是我有一份折子和一句话想请公公递进去。”朱厚炜站直了身子,双手呈上一份奏折,“今日在这里请命的,不仅是爹爹的儿子,还是皇帝的臣子,而如今在这殿内的,也不仅是某一家的丈夫,而是大明的天子!”
说罢,朱厚炜挑了一处略干净些的青砖,稳稳地跪了下来。
高凤似是叹了口气,从他手中接过这折子,不知是对这早慧的殿下印象不错还是不想揽上什么麻烦,仍是不死心地提醒了一句,“殿下年少气盛,切莫为了今日之事,来日抱恨终身。”
朱厚炜想起这些年的父子母子之情,心知过了今日怕是会毁于一旦,可若是为了前程亲情便将道德感是非观全都抛弃,又哪里还能算是个堂堂正正的大写的人?
“管子曰‘私情行而公法毁’,陛下是圣君明君,应不会因私而废公。”
高凤见他心意已决,便不再劝,徒留朱厚炜一人跪在冰冷刺骨的砖上。
朱厚炜并未愚孝的古代人,早穿了好几条裤子,其中还有两条棉裤,为防伤了膝盖,他甚至还模仿幼时某大爆古装片的女主角,在膝盖上额外绑了两坨棉花,故而此时虽觉寒气入体,但总体尚能忍受。
但到底是个九岁孩童,就算这些年强身健体,但仍显孱弱,未至半个时辰,朱厚炜已觉有些难以支持,全凭一口意气强撑。
其实除去天道天理外,朱厚炜此番意气还有一个原因——晏清是他来到这个世界后最先见到的人之一,也是为数不多对他毫无保留、掏心掏肺的人,照顾他陪伴他规劝他,比起隔三差五才能见一次、重视太子更甚于己的张皇后,晏清承担的角色更像是一个姐姐或是母亲。
这个姐姐即将离开这座会吃人的紫禁城,她将带着撷芳殿众人为她备好的嫁妆嫁给情深义重的青梅竹马,兴许若干年后,还能到某个州县看一看已经是藩王的一手带大的孩子,把酒言欢。
可如今这一切都被毁了。
北风呼啸,人来人往,内侍宫婢们最多偷瞥一眼,却无人敢来理会这个注定会灰溜溜滚到某个穷乡僻壤的失宠皇子。
“殿下!殿下!”朱厚炜已有些神智恍惚,一转头却见一个小小的大红身影从冰天雪地中奔赴而来。
像是一团火。
第五章
崔骥征气喘吁吁地在他身边站定,皱起细长的眉毛,“你们就让殿下在这站着,也不打把伞?”
“崔小公子,殿下已在这跪了一个时辰了,谁都劝不动,你快劝劝他吧。”丘聚急道。
朱厚炜仰起头,他眼角眉梢满是雪水,一头鸦青的发上更沾满了来不及化去的白雪,“你回去,不要带累了公主和驸马。”
崔骥征俯下身,“这事我确实也不敢管、也不该管,但我刚去了一趟东宫,太子殿下待会就到了,还请殿下忍耐一二。我先回府,看看娘亲有什么可斡旋的。”
朱厚炜早已知晓等待自己的将是什么,勉强对他笑笑,“张家势大,不必再将公主府牵扯进来,我今日如此作为,也不过是想对得住天地良心罢了。”
若无意外,再过两年皇帝便要崩殂,彼时在太后的手下,自己怕也是个早早就藩的命运,运气够好,兴许还能以守孝三年为由,将指婚先躲过去。
眼看着午朝将至,崔骥征身后的内侍一直催促,他也不便流连太久,最终将自己的伞塞到朱厚炜手里,“待会说话软和些,兴许还有回旋的余地,父子母子之间哪里有隔夜的仇呢?”
似是感觉触手冰凉,崔骥征又将自己银鼠袄子脱下来,解了朱厚炜的大氅就给他穿上。
朱厚炜已冻得麻木,就未来得及推却,只觉那袄子上的热度隔着中衣一直晤到胸口,“你快回吧,赶紧上车,别受了风寒。”
崔骥征一步两回头地走了,朱厚炜却依旧跪在那里,像是一棵风雪中亦绝不弯折的青松。
乾清宫内点着上好无味的银丝炭,朱祐樘正捧着一个宣德炉看着朱厚炜递上的折子,神色莫辨,“他还是不肯走?”
高凤点头,“是。”
朱祐樘叹道:“好大的气性,却让朕为难至此。”
高凤踌躇着是否要出言进谏,却听太监李广在外报曰:“陛下,娘娘涕泣连连,险些昏厥过去,可见哀毁伤身啊!”
朱祐樘大惊,“摆驾!”
乾清宫朱门大开,从里头直接抬出软轿,匆匆忙忙地向坤宁宫而去。
朱厚炜面无表情地看着那软轿行远,他现在倒是有些明白为何那些宫女要勒死嘉靖皇帝了。
“弟弟,你惹了大祸了。”太子的仪仗摇摇摆摆地停了下来,朱厚照焦急不堪地从轿子里下来,“那个何鼎公公下狱后,外头又有朝臣联名要参舅舅,娘已经被你气病了!”
朱厚炜一双漆黑的目看着他,“秽乱后宫,横行乡里,草菅人命,这些都是小事么?我听闻从前他还偷戴陛下的冠帽,这也是小事么?”
朱厚照本身与这两个舅舅也不甚亲善,那日出去也是难得一次,若不是崔骥征随行,还不知要被勾着作出多少荒唐事,留下多少把柄,如今被朱厚炜一说,转念一想,宫女都是皇帝的女人,除了皇帝没人可以受用的,如今这张延龄可不是偷戴了皇帝的帽子、还睡了皇帝的女人?这天下到底是姓朱还是姓张?
见朱厚照沉吟不语,朱厚炜跪行过去,抱着他腿,“哥哥,此番我自知得罪娘娘,亦失圣心。我与国舅有云泥之别,若想让他认罪,犹如痴人说梦、蜉蝣撼树,我亦不敢妄想。可不论是晏清还是何鼎,他二人实属无辜,还请哥哥救他们!”
朱厚照日后虽称得上骄奢淫逸,可基本道理且一贯是懂的,有时只是装作不懂,如今看到从小疼爱的弟弟跪在雪中,明明是宫里大宫女被奸、淫的苦主,却仿佛是他十恶不赦、闯下天大祸事一般的狼狈。
他与自己一母所生,他日亦是亲王之尊,可在张氏兄弟面前,却以泥淖和蜉蝣自比……
偏偏他们心中都有数,此番朱厚炜绝无可能善了。
朱厚照本想再关怀一二,却见他穿得厚实,仿佛还多加了件崔骥征的袄子,也便放下心来,急匆匆地往坤宁宫去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朱厚炜已经半趴在雪地上,苦中作乐地在脑中背着沁园春雪,当他刚背到“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时,一直守着的巴图鲁推了推他。
他睁开已被雪水糊住的双眼,隐隐约约看到高凤带着一行人往这边来,想来是有旨意,便咬了咬牙,勉力跪直身子。
高凤看着这小殿下冻得脸色发青,嘴唇也被自己咬出血痕,眼神却不闪不避,不由得想起当年张皇后让自己为他挑内侍的场景,短短几年,怎么就物是人非了呢?
可惜这个宫廷任何的悲悯和同情都会成为捅向自己心口的利剑,这个道理小殿下过了今日,兴许也会明白。
“老奴是来宣旨的,圣上有口谕。”
朱厚炜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若有记档明旨,白纸黑字地记着诸如不忠不孝这类的话,自己本就不光明的前途将会一片黑暗。
朱祐樘的口气极重,无非就是说朱厚炜受小人挑拨、事母不恭、为私怨毁伤身体以威逼君父云云,最后的处置则是——“禁足一月,罚抄孝经百遍,若无宣召,不必往坤宁宫请安”。
朱厚炜垂下眼睑,自己这个亲妈是彻底舍弃自己了,“臣领旨。”
巴图鲁来扶,他却挥开,定定地看着高凤,“敢问国舅如何处置,是何章程?”
高凤也不意外,二殿下之所以跪在这,本就是为了讨一个说法,没有达到目的,如何能罢休?
“国舅罚俸一月,并应允可将晏清姑娘接出宫作为侍妾。”
朱厚炜阖了阖眼,“何鼎公公呢?”
许是没想到小殿下还惦记着一个太监,高凤讶异道:“陛下并无交待。”
“多谢公公。”
朱厚炜伸手给巴图鲁,被他拽着起身,只觉双膝犹如针刺一般,知是伤到了,试着走了一步,恍若刀尖起舞,心知不能勉强,便对巴图鲁道:“我不能在乾清宫门口乘轿,劳烦你背我。”
巴图鲁二话不说,将他轻轻负于背上,又有宫人为他们撑伞。
高凤立于原地,看着撷芳殿一行身影很快消失在风雪中,忍不住叹了口气。
***
历史上,张国舅就是恶贯满盈,头戴御帽,□□宫女,强占民田(甚至包括周太后亲弟弟的田地),欺压百姓,这些事都干了,但是孝宗百般纵容,就是无事。当时刑部侍郎李东阳弹劾二张,还被孝宗下了诏狱,张皇后还让孝宗处死他,幸好孝宗最后没答应…… 但这个何鼎就是被孝宗下令杀掉的,他还是有军功的太监……
武宗非常厌恶这两个舅舅,但是张太后在的时候,一直就是不敢下手,一直到张太后死了,嘉靖20年才将小张砍了。
也因为这个原因,我对张皇后的印象一直很差,所谓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美好爱情背后,是一个践踏人命、法治和尊严的家族,不管是对奴仆、草民还是士大夫
第六章
朱厚炜也是肉体凡胎,并非铁打身躯,此番尘埃落定,一直强撑着的一口气猛地卸下,困顿寒冷疼痛一同侵袭过来,刚趴到巴图鲁背上便沉沉睡去。
待他醒转过来,仿佛又已过去一日,万万没想到崔骥征竟然伏在他的床边。
“你怎么来了?”朱厚炜的声音哑得可怕。
崔骥征苦笑,“先前我担心你,又惦念着撷芳殿这边,就没回府,结果就看到你被人抬过来,紧接着殿门就被封了。哪里晓得这次禁足竟然做的这么绝。”
朱厚炜蹙眉,“荒唐!是我被禁足,又不是你被禁足,断没有不让你出去的道理。”
崔骥征并未作答,而是伸手摸了摸他额头,见烧退了才放下心来,随即又有些犹豫地看一旁的丘聚,“我来?”
朱厚炜目光在殿内逡巡一圈,发觉室内只有寥寥几人,巴图鲁低着头,丘聚眼神游移,嘴唇蠕动。
“到底怎么了?”朱厚炜面沉如水。
崔骥征坐到他身侧抵住他,又抓住了他的手,“待会可能就有人抬她走了。”
朱厚炜猝然起身,“我要去看他。”
“殿下,这于礼不合!”
“殿下,这不祥不吉啊!”
朱厚炜眼眶赤红,“依宫中惯例,寻常宫女尽数焚化,她养我长大、因我而死,你们都不让我见她最后一面么!”
他平素惯来冷静自持、鲜少情绪外露,就是熟稔如崔骥征也从未见过他失态至此,比如此刻,二人交握的手在微微颤抖。
崔骥征叹了口气,扶着朱厚炜往前,对丘聚道:“带路。”
晏清静静地躺在床上,面色已然青灰,柳宝儿坐在她的身侧为她梳妆。
“她生平喜洁,走也得干干净净地走。”朱厚炜冷不丁开口,宫女宦官们跪了一地。
崔骥征到底由内而外均是个半大孩子,能不哭不吐扶着朱厚炜已经是颇为不凡了,哪里敢看眼前的尸首,只看着朱厚炜的脸发呆。
此时朱厚炜一张小脸满是沉郁,眉头几乎锁成了一个结,那双漆黑的瞳仁深不见底,先前曾见的悲愤不甘、伤痛恨意消失无踪,剩下的只是无穷无尽的疲惫。
这疲惫里又蕴含了太多的无可奈何,这般的苍凉几乎不可能在任一个少年面上出现,可它偏偏出现在自小长在泼天富贵中的二皇子面上。
朱厚炜并无心力理会崔骥征的探究,他的目光依旧停留在那个温柔似水的女子尸身上。
“姐姐时不时打发人去前头打听,结果听闻殿下冒雪跪在乾清宫请命,心疼得不得了,赶紧请人去北书堂找了崔公子求援。”柳宝儿哽咽道,“又焦心地等了半个时辰,却等来了旨意,和宣旨太监一同来的就有建昌侯府的人,说是娘娘已经应允了侯爷要讨姐姐做侍妾,息事宁人。她便蹲身接旨了,只是迟迟不站起来,结果大家过去一看,才发现她手里一直有一把匕首。”
朱厚炜木然地点了点头,那匕首还是前些年他赠与她防身的,“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
他苦笑着将曹公这句话咽了回去,“那匕首给我,权当做个念想。怕是有人来催了,送她走吧,回头待我禁足解了,再派人去寻她的父母,送些体恤银子。”
6/72 首页 上一页 4 5 6 7 8 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