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拨弄着灯花,烛光照映下的眸光却不带任何温度,“历朝历代革弊,哪有不见血的。所谓杀鸡儆猴,那只鸡,须得身份尊贵才行呢。”
杨廷和本身对张氏兄弟也无甚好感,对恶名昭彰又非皇帝生母的太后也敬而远之,只有些顾虑,“若是太后抬出孝道……”
朱厚炜冷笑,“王子犯法庶民同罪,何况区区国舅?”
当年为了盐课和民田,曾有太监弹劾张氏兄弟,彼时的张皇后勃然大怒,说什么“朝官管不了,太监本是家奴,也敢欺到本宫头上?”,孝宗一边跟着妻子责骂太监,过后却私下赏赐那些太监每人五十两,权当封口费。
这么荒唐的事,简直难以相信会发生在他这般的明君身上。
只能说真爱让人降智了。
朱厚炜在心里疯狂吐槽他爹,觉得虽是个好人,可碰上张太后就变得忒不靠谱,留下这么多烂摊子给自己,又想起他哥,也不知是被谁忽悠的,利用盐课疯狂敛财,孝宗时还是十七万多斤,到了武宗时,屡次加征到了三十五万斤,至于滥发又不能兑现的盐引,更是积代之弊。
盐若不稳定,财政就绝无可能稳定。朱厚炜沉吟道:“首先,内府盐局那些冗滥的,尤其是在各州府县作威作福的太监,该裁撤的裁撤,该彻查的彻查,查出的赃款赃物全都充入国库;其次,罢减供用库新增课额,以纾民困,朕看,便减到十五万斤吧;再次,由于张氏、刘瑾、江彬等权贵盘剥盐引,正盐渐少,朕看邸报,仅两准就积欠了五百万引,导致不得不额外产或购余盐,补贴正盐,若是能追回滥发的、夺走的盐引,再立章建制、严控盐引、严肃盐政,假以时日定会有所改善;最后,户口食盐法积弊已久,就算不能贸然废止,也须约束上下官吏,若再有官吏多冒口数趁机牟利,或是不给盐却依旧征银的,严惩不贷。”
他一口气说完,喝了口茶,看了看杨廷和深思神色,又想起后世张居正的一条鞭法和雍正的摊丁入亩,迟疑道:“此外,由这个户口食盐法衍生出去,朕想起从前在衡州所见,如今税赋繁多,多按丁口赋税。不仅让穷者愈穷,乃至无立锥之地,更让各级官吏趁机编排名目、苛捐杂税。从前有个先贤托梦给朕,提出……”
想着当时明清后期将各种和田地无关的杂税也计入田税,激起的尖锐社会矛盾,朱厚炜决定在攒够威望和吏治澄清之前,脚步先缓缓,便道:“可否将那些按丁口赋的税归拢归拢,按亩折算缴纳?须知少地无地的农民人数多,地多银多的乡绅人少,若以地算,即可与民休息,也可大大开拓朝廷税源。”
杨廷和一愣,下意识地便想说好,随即却又顿住,最终苦笑道:“此法确是良策,可不瞒陛下,自臣以下,大明朝的官谁家里不是良田千顷?就算是内阁和六部堂官顾全大局,可下面真正做事的百官呢?严刑峻法兴许短时间奏效,可谁能保证这些执法的胥吏、厂卫不会阳奉阴违?”
朱厚炜也不是个固执的人,略一思索也明白自己如今初初登基,威望不高,难以服众,叹道:“是朕操之过急了。”
“陛下关于盐政盐法的意思,臣已明白了,除去户口食盐法外,其余臣会按圣意拟个条陈,票拟后呈上。”
朱厚炜起身相送,“辛苦阁老。”
杨廷和告退时,无意中留心到不知何时,养心殿上挂了一块牌匾,上书“至公无我”。
第五章
仰而思之,夜以继日。
若忙到了极致,日月窗间过马,也不会觉得岁月久长。
不知不觉到了九月,离崔骥征的婚期已经很近了,朱厚炜才堪堪想起,沉吟片刻,叫来了巴图鲁和丘聚。
先前他就已经想好,不能让这些宦官整日陷入蝇营狗苟之中,而是效仿三宝太监做一些实事,比如他让巴图鲁进修了基础的地理、水文、西语,趁着这一次先让他去屯门,日后若还要下西洋,便由他来带队;至于丘聚,他的忠诚已经毋庸置疑,在揣摩人心、察言观色上颇有天才,最适合留在身边辅佐自己。
一夫一妻多妾制、宦官制,其实都是朱厚炜极想要废除的糟粕,自己这一代可以做到禁止,可待百年之后,会不会卷土重来,谁也说不清楚。
“都坐吧,”朱厚炜看着相伴多年的二人,眼中涌上阵阵暖意,“也没外人,不必这么拘着。”
二人落座后,朱厚炜缓缓道:“巴图鲁再过半个月便要启程,朕回头挑个时间把原先蔚王府的诸位都请来吃酒,为你践行。”
巴图鲁谢恩,朱厚炜又道:“还有些事,待你出发前,朕再和你交待,眼前还有一件事,你们都知道,骥征……”
丘聚和巴图鲁同时垂下头,充耳不闻,朱厚炜笑笑,“骥征不是初四成亲么?听闻他在帽儿胡同置了一处小院子,长公主和驸马仍在气头上,也不会派人帮衬着,锦衣卫那起子人都是粗人,何况以骥征的性情也不会全然信任。我是不便去了,可你们到底和他一起长大,很应该去帮着操持操持,再不济还能热闹热闹。”
想起这段时日朱厚炜的郁郁寡欢,贴身伺候的丘聚先跳了出来,“陛下那么欢喜他,他却那么对陛下,宁愿冒天下之大不韪……”
沉默寡言的巴图鲁竟也梗着脖子道:“陛下富有四海,大明不论男女老少、草木牲畜都为您所有,能得到陛下垂青是他的福分,顺从陛下是他的本分,陛下若真的放不下,纳了他便是,何必如此自苦?”
他语出惊人,朱厚炜不由得愣了愣——时日久了,他常忘记巴图鲁出自奴隶制的建州女真,他走前还需好生劝导,别将人都当成奴隶,最后别弄得贩卖黑奴这等丧尽天良的事,英国人没做,让大明做了。
朱厚炜敲了敲桌子,打断他们的牢骚,“行了,别这么小肚鸡肠,情情爱爱的事讲究一个你情我愿,他不喜欢我,是我不够好,我虽然是皇帝,也没哪条国法规定他一定要喜欢我。何况买卖不成情意在,他是我的表弟、和咱们一起长大,这些情分难道不足以让你们去帮个忙么?别的不说,从撷芳殿到衡州,他救过我多少次,帮过我多少忙,对你们也不错吧?做人要记得旁人的好,如此才能天地宽阔。”
被他好一阵唠叨,丘聚和巴图鲁就是想不通也只能忍着,于是对视一眼,起身领命。
看着他们走远,朱厚炜往后靠靠,透过轩窗眺望四方城里的天高云淡。
九月初四那日,朱厚炜如同往常一般上朝议事,早朝午朝如旧,可却停了晚朝,位卑言轻、消息不灵通的还以为龙体欠安,可但凡耳聪目明的,都晓得天子的发小今日成婚,胆大的还会交换一个暧昧的眼神,而那些真正与朱厚炜亲近之人,多多少少都在面露忧色。
午朝后的经筵日讲是靳贵授课,老人家也不容易,为了让朱厚炜看开些,一个笃信理学的儒者竟主动讲解起了庄子,力求让朱厚炜进入“天地无尘、山河有影”的境界。
他讲到“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朱厚炜尚能忍受,说到“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也觉得颇有裨益,可当他开始说什么“来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朱厚炜开始觉得有些不对了,靳贵这模样,活脱脱是个长辈在安慰失恋后辈。
朱厚炜失笑,摸了摸自己的脸,“怎么,朕难道已经到了‘形如槁木,心如死灰’的地步了?”
靳贵清了清嗓子,正色道:“陛下说笑了,臣只是在与陛下探讨无为之道。”
朱厚炜笑着摇了摇头,轻声道:“是我不好,让先生担心了。”
靳贵看着他叹了一声,“妄自菲薄过甚,便是自苦了。陛下哪里是不好,恰恰相反,是太好了。”
照常用了晚膳,批了折子,相熟的人都已经去了崔府,朱厚炜亲自抱起朱载垠,再次登上万岁山。
朱载垠如今和他已经很是亲近,每日都得见他一面,若是有哪一日到了卯时都见不到他便会哭闹不休。如今乖巧地躺在他的怀里,新奇地看着周遭的一草一木。
朱厚炜依旧带着他去了寿皇亭,轻车熟路地坐下,看了看天上的一轮新月,略微估算了时辰,捏了捏朱载垠的小脸,“今日有喜事,可惜你我身份尴尬,不便列席,不过也不妨事,待会有一场小热闹可以看,也算是咱们共襄盛举了。”
朱载垠也不懂什么意思,只指着天上弯月傻乐,看的朱厚炜也心中好笑,忍不住在他肉肉的小拳头上咬了一口,“闲着也是闲着,我来教你英语,你听好了,等你长大了,我要检查啊。”
“ The Benevolent Person Loves Others.就是仁者爱人,等你长大你要记得爱众生、爱世人……”他话音未落,天幕突然绽放出一朵巨大的烟火,随即一个接一个,不同花色的烟火有如流星飘飞、天花烂漫,但凡在内城,定能看的清清楚楚。
朱厚炜眯着眼睛看着,暗自想着崔骥征看见烟花的神情,他会喜欢这个礼物么?其中有些图样,还是自己照着《宛署杂记》《墨娥小录》一点点做出来的,他会认得出来么?
小孩子最喜欢闪亮的东西,从第一朵烟花起,朱载垠便坐不住了,挣扎着要爬起来,咿咿呀呀地手舞足蹈。
朱厚炜莞尔一笑,耐心地给他讲解,“这个是长明灯,这个是百鸟朝凤,这个是金盏银台,这个是卷珠帘……”
他的笑意顿在面上,北面两里路之外火光烛天,竟将满天烟花都比了下去。
那是……帽儿胡同?
第六章
朱厚炜连夜回到了养心殿,果然不过半刻,丘聚匆匆忙忙地赶了回来,神色仓皇,“陛下!崔同知的府上走水了,那刘小姐没逃得出来,在里头没了!”
朱厚炜猛然起身,黝黑的眸子映着摇曳烛火,晦暗不明。
半晌,他才缓缓坐下,“崔同知如何了?可有其他人员伤亡?”
“府里还死了两个忠心护主的陪嫁丫头,崔同知悲恸欲绝,府里正一边救火,一边披麻戴孝呢。”
朱厚炜垂眸略一思索,淡淡道:“恐怕今夜就有人要找我了。”
果然,到了子时左右,丘聚将朱厚炜推醒,低声道:“陛下,有一郁寿孙太监求见。”
那不是先前帮齐春柔和高凤私藏彤史的那个太监么?
朱厚炜立马坐了起来,开始穿衣,“请他进来。”
“他说想请陛下出宫,随他去一个地方、见一个人、取一样东西。”丘聚低声道,“若陛下愿去,恐怕得白龙鱼服。”
朱厚炜不假思索,“取便服来。”
当他更衣毕,只带了丘聚、巴图鲁、牟斌寥寥数人,悄然到了东华门,郁寿孙早已牵着匹马候在门口,默不作声地行了礼,便翻身上马。
朱厚炜并不意外地发现,郁寿孙所行的方向正是月牙河,而在河边一棵柳树下停了一辆青纱马车。
郁寿孙翻身下马,走到车边,“圣驾到了。”
车帘微动,女子清冷的声音传了出来,“妾不便露面,有劳陛下上车一见。”
朱厚炜举步往前,牟斌挡住去路,“陛下,不可不防。”
“无妨,”朱厚炜淡淡道,“朕这点识人之明还是有的,她不会害朕,你们且退到百步之外。”
说罢,他掀开车帘入内,只见这马车上高高低低撂了不少书,而王氏果然端坐其内,身上穿着件玉色对襟小袖褙子,梳着民间女子惯用的低髻。她未施粉黛,眉宇间也褪去了做宫妃时的盛气凌人,这么一看颇有几分温婉,倒是个腹有诗书气自华的女子。
贵妃不宜再叫,亦不是王小姐,刘小姐又被烧死了,朱厚炜一时间不知如何招呼,更不知从何说起,便只点了点头。
王氏见他局促模样,竟然笑了,“难怪骥征说您不仅是个好人,还是个老实人。”
这话一说,对话就可以进行下去了,朱厚炜不由松了一口气,自嘲一笑,“我有时也觉得自己心慈手软,也幸好我是皇帝,旁人都赞一句宽仁,若我不过一介匹夫,恐怕人人都要骂一句傻子了。”
王氏跟着笑,随即正色道:“陛下,我是来向你辞行的,只不过临行之前,还有几件事想向陛下奏明。”
“愿闻其详。”
王氏微微眯起眼,神情有些飘渺,“假死远遁这计划,并非近期才定下,若要算起来,早在去年便已经初具雏形了。那时候我刚有身孕,正在最惶惑不安之时,一件事发生了。”
她定定地打量朱厚炜,似乎想从他面上找到什么人的痕迹,“那一年,蔚王从先帝嫡子成了庶子,宫里多了个出身女官的太妃。”
朱厚炜瞪大眼睛,他万万没想到齐春柔重回宫禁只有一日,竟然还能和王氏扯上关系。
“那时,我对你可没什么好感,就算是听闻蔚王独守衡州的英勇之举,也颇不以为然。但对这新鲜出炉的太妃,若不新奇是不可能的,于是便随着皇后娘娘一同前去探望。结果寒暄了一半,皇后娘娘有事先行回宫了,便只剩下我与她。”王氏轻叹一声,“所谓绝顶聪明,恐怕说的便是她这类人了,也不知她是如何看出我心中苦闷的,与我闲聊时,字字句句都是她如何不甘愿被宠幸,如何千辛万苦诞下皇次子,又如何说动先帝离开宫闱,如何归隐田园……”
“听到这里,我实在有些嫉妒,便随便找了个借口想要回宫,不料她却在这时对我说——难道你想就这么了此残生么?你甘心就这么熬在四方城里,日日受张太后磋磨,还随时有可能卷入宫闱倾轧,不得善终么?”王氏面上满是钦服,“我不知是否应当搭腔,她却问我,皇上是不是中了毒,命不久矣。此事绝密,哪怕是我,也是因撞见过先帝吐血才略有猜测,想不到她只瞥了先帝一眼便能一口断定。”
见朱厚炜听得入神,王氏苦笑道:“我入宫十年,可眼力比她差了不知凡几。随即我听见她带着笑意道,她定然活不过今日,兴许当晚就会暴毙,交浅言深,她身后之事,想请我代为关照。我听了此言,哪里还坐得住,当即想走,却不料她问我是愿意做笼中金丝雀,还是天地一沙鸥?而在我出神之时,她说只要我帮她一个小忙,她便有办法保我母子平安,甚至能让我离开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宫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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