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会见。”朱厚炜拉过他,在他面上留了个告别吻。
崔骥征笑着回吻,出了养心殿,又是那个鬼见愁的锦衣卫二号头目。
如今大明的朝会已颇为正规,每次开会前都会排好议程,除去不得不从头听到尾的阁老和翰林们,其余人等可卡着时间来,事情议完了便走,大大节省了时间、提升了效率。
正如今日的朝会,司礼监秉笔太监丘聚高声唱喏,“议程一,司礼监掌印太监、提督团营太监张永奏团营营务废弛。”
张永上前奏陈:“十二团营官军,原额十万零七千,今只有五万五千四百,马原额十五万零二百,今只有一万九千三百余匹,且其中病疲瘦瘠过半。乞请勾解酌替补汰老弱,以壮军威;发草场椿棚等银买补马匹,拨给官军。仍申严克减草料顾借盗失之罪,以饬马政。”
朱厚炜点头,看向内阁及兵部,“诸位可有异议?”
众人皆无异议,朱厚炜便道:“准,下兵部议行。”
兵部领命。
丘聚又高声道:“议程二,湖广都御史朱廷声奏陈,赎罪与收赎钱钞则例。”
朱厚炜淡淡道:“不必议了,倘若花钱便能脱罪,那要国法作甚?此人荒唐,着下旨申饬。”
“议程三,左柱国、吏部尚书、华盖殿大学士、内阁首辅杨廷和陈疏以老病乞休。”
朱厚炜目光投向下首须发皆白的杨廷和,“朕虽不舍,但杨阁老劳苦功高,很该颐养天年、含饴弄孙。准。”
杨廷和面色沉静,上前谢恩。
朱厚炜道,“内阁首辅的人选,凡在京四品以上、地方三品以上大员皆可推选。这段时日,仍请杨阁老兼任。”
杨廷和领命,又听朱厚炜道:“明日朕设小宴,谢过阁老这些年辅佐之恩,还请阁老赏光。”
杨廷和并不意外——当今圣上极重旧情,从文官到厂卫,若是致仕,他定然会从内库出银子,自掏腰包设一小宴,留京的,逢年过节必有赏赐,关系亲近如牟斌费宏的,时不时还会被召入宫中叙话,回乡的,则会着当地巡抚多加照拂;至于年老体衰的,每月都会遣太医前去探看,病重时甚至会安排太医驻府,前年病逝的靳贵,病时皇帝先后驾临府上三次,更曾亲临葬礼举哀,御笔墓志铭,哀荣到了极致。
四朝老臣,两朝首辅,杨廷和恩赏可以想见。
朱厚炜的目光沉沉地投向朝堂前列,两位先帝留下的老臣渐渐老迈,纷纷淡出朝堂,这些年,自己也尽量不被历史的固有印象禁锢,注入了不少新鲜血液——老臣杨一清进入内阁参赞机务,排序仅次于杨廷和,如今因兵部尚书王琼仍在海疆,由他代理西北边事;张璁原先被任为户部尚书,在全国推行一条鞭法,去年因嫉贤妒能和党争,被贬去南京户部,但仍命其主推南直隶田事;自屯门海战后,朱厚炜将行政区划略作调整,将广东承宣布政使司的辖境拓展到后世的广东、广西、海南、港澳全境,并由新建伯王守仁总督兼巡抚。兴许朱厚炜治下政治清明,百姓也过得去,原本隔三差五的起义几乎绝迹,加上皇帝知人善用、恩遇颇重,王守仁晚年既无那般奔忙、又无郁结在心,身子倒是好了许多,而由于皇帝推崇心学,不论门生著述,均有增无已,更有不少功夫巩固海防。
想到海防,朱厚炜又是一阵心烦,端起茶盏牛饮一口,又看了好几眼肃立阶下的崔骥征,方顺下这口气。
丘聚多有眼色,“议程四,吏部尚书方献夫奏陈,请废止外戚世袭。”
此言一出,满场哗然,知晓内情的自然明白是英宗孝庄睿皇后的外家安昌伯争爵之事,只是为了这件事将所有外戚的封爵废除……
不少人都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须知孝宗武宗时,均有驸马封侯,谁人不知崔骥征曾为天子伴读,不论宁王兴王之乱都曾立有大功,是铁板钉钉的下一任锦衣卫指挥使。先前曾有人上疏,请封驸马都尉崔元侯爵,皇帝态度暧昧、留中不发,也不知圣意究竟如何。
朱厚炜翻了翻奏折,笑道,“这折子说的好,外戚之家,御之有法,则胤嗣绵延;待之过优,则门祚衰绝……”
崔骥征上前一步,“臣以为方尚书所言极是,且皇祖定制,公侯重爵,止许加之军功。如今封爵日滥,以至爵赏无章,转相承袭,禄米岁增,国何由供?故而外戚之封,出于私情而害国,请陛下严责钱氏,并废外戚爵。”
“好!好!好!”朱厚炜笑道,“崔同知公忠体国之心,实为众臣表率。”
他沉声道:“日日都说让朕乾纲独断,今日朕便独断专行一回。所有已封爵的贵戚,子孙不得再袭爵,所有皇亲驸马不得再得册封,只授指挥、千户、百户等官终其身,不可承袭。”
将手头两份折子扔到一边,朱厚炜目光冷冽,“不断有人为朕的母家齐氏,朕的……姑家崔氏请封,可古人云儿孙自有儿孙福,有出息,功名后代自会自己去挣,没出息,也不能让朝廷的禄米养这帮废物!不劳诸位费心了!”
他涵养极好,鲜少发火,故而一通脾气下来,朝堂之上鸦雀无声,最后还是崔骥征带头跪了下来,“圣上英明!”
一片山呼万岁之中,朱厚炜与崔骥征遥遥对了个眼神,掩去各自眼中的笑意。
里应外合,恩威并施,事儿自然而然就成了。
番外一:大明天子日常(下)
这些年大内清退皇庄、裁撤冗员、放归宫人,俭省了不少银两,朝廷在各地推行一条鞭法,又轻徭薄赋、劝课农桑,再加上澄清吏治、惩治贪腐得来的抄家银子,不得不说官场气象为之一新,原先十分紧张的国库,也变得充裕起来。
也不知道是不是知道朝廷有了银子,就在这时,东南的倭寇、西北的俺答汗齐齐闹将起来,让人烦不胜烦。
“不瞒阁老,非朕非议祖宗,只是彼时为了防住倭寇禁海,可如今看,防住了么?”朱厚炜亲自为杨廷和斟酒,又拦住布菜的太监,亲自为他夹了些好克化的。
说是小宴,竟然只有他们二人,就连崔骥征都不曾陪坐,杨廷和又感荣光,又隐约觉得今日怕是皇帝要和自己交底了。
两人一帝一相,用皇帝的话说“搭班子”已有七年,杨廷和温文尔雅,但在武宗时独揽大权惯了,难免有时作风强硬,朱厚炜虽性情温和,但涉及底线亦绝不退让,二人不是没有过冲突。但好在朱厚炜理性克制,杨廷和老成谋国,最终也都能冰解的破。
但杨廷和也能感到,在皇帝妥协于祖制和朝官的同时,他心里并未放弃,只是韬光养晦,就拿海疆来说,皇帝这些年批阅的王琼、王守仁等人关于海运海防的奏章不知凡几,不少批示还命人誊抄传诸沿海各省,用心昭然若揭。
“前几日,朕让人清点了蒙元留下的账簿,发现海运之利十分惊人。朕不禁在想,民间依旧严管,但能不能让市舶司或是其他衙门出面与夷人贸易,所获之利,尽数归于朝廷。须知这些银子,朝廷不赚,最后还不是被海寇取走了?”正好案上的餐盘里有南边贡来的荔枝,朱厚炜取了两个放在杨廷和面前,“朕知道那些腐儒会说什么,无非是‘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的说辞,但除去利,重开市舶司、巡检司还有别的好处。有银子就可以修船练兵,有船炮水师就可剿灭倭寇,反过来,船坚炮利又可护航商船,给朝廷赚更多的银子。”
“这就是陛下从前在折子上批的良性循环了。”杨廷和缓缓点头,“陛下所言极是,只是或许会有些阻力。”
朱厚炜恳切道:“朕和每一位阁老都谈了,各位都桃林满天下,门生故旧遍布朝廷,只要他们不反对,阻力便不会太大。此外,朕要选的下一任首辅,也要如杨阁老般敦本务实又通权达变,万不能是个只会捧着皇明祖训和稀泥的不倒翁。”
他指的便是不少人力推的李时了。
杨廷和叹了声,“这些年老臣冷眼看着,陛下似乎对夏言印象更为不错。”
“起码是个做实事的人,只是资历太浅了,性情偶尔也有些偏狭,朕觉得是否要先锤炼一番,正如禾苗必须墩苗方能茁壮。”朱厚炜蹙眉,“其实倘若不是费阁老身子忽好忽坏,他倒是个极好的选择,但朕总怕他劳苦。”
“兴许陛下可以先将内阁人选选定,暂不定首辅、次辅,冷眼旁观一阵子再定?”杨廷和笑道,“就是每到决断之时,陛下要多费些心。”
朱厚炜摇头苦笑,“既然做了这个皇帝,就必须得担当作为。”
至于那些炼丹的、做木工的、做宅男的,几十年不上朝的,放到现代统统都是渎职!
二人又围绕吏治、水利、羁縻、田制等聊了许久,直到饭也用完了,茶都换了好几盏,才略有尽兴。
“阁老打算留京还是回乡?”朱厚炜亲自送杨廷和出宫,二人沿着早就熟悉无比的宫道施施而行,看着暮色慢慢将宫墙浸染成一片橙黄。
“先回新都吧,总听犬子道桂湖风物,一直无暇得见。”杨廷和眯了眯眼,“五十年不得归,也不知蜀中的父老今可安在……”
他那天下第一才子的儿子依旧疏狂,先前就曾公然反对朱厚炜的部分改革,特别是张璁主推的一条鞭法,甚至曾串联同年进士集体抗谏。幸好朱厚炜不是朱厚熜,虽然不悦至极,但仍是召见了所有青年官吏,亲自与他们彻夜辩论,最终决定将他们全都下放至州县。特别是杨慎,也不知皇帝有意砥砺,还是与他父子有怨,竟然将他贬斥到广西河池做知州,须知在明朝,那是连后世徐霞客都慨叹过困苦的穷乡僻壤。
“用修这五年在河池做的不错,年年的磨勘都在广西名列前茅,朕有意将他调回京师,或是挪个地方,”朱厚炜见杨廷和欲言又止,摆手笑道,“朕这么考虑,绝不仅是给阁老体面,也是不舍这么个惊才绝艳的年轻人才华空负。你看,汉中府如何?”
汉中战略要地,历来富庶,离成都府也近,杨廷和自无异议,感激不尽地谢恩了。
正说着,远处传来脆生生的一句“爹爹”,再一看朱载垠像是个出巢的小鸟一样,一路狂奔着跑过来,澄心等宫人上气不接下气地在后头跟着。
孩子的脸孔被夕阳晒得红扑扑的,无限生机。
杨廷和看着他,有些恍惚地想到二十多年前,也曾有个皇太子,这么无拘无束地在天下最大的牢笼里奔跑笑闹过。
如今连他的孩子都这么大了。
朱载垠哪里看得懂宰辅眼中的怀缅,没收力气地就要扑到朱厚炜的怀里,眼看就要将他爹撞翻,却有一双白皙如玉、骨节分明的手将他轻松接住。
“叔父!”朱载垠转头就见身后有些不悦的崔骥征,陡然发觉自己莽撞,赶忙向朱厚炜、杨廷和等行礼。
杨廷和还了礼,便告退了。
看着他的背影,朱厚炜轻声道,“我从不知他的背也渐渐佝偻了。”
“毕竟也是古稀之年的老人了。”崔骥征搂过朱载垠,捏了捏他的鼻子。
“待他出京时,我亲自送他出城。”朱厚炜拉过朱载垠的另一只手,“来,载垠告诉爹爹,今日在北书堂都学了什么呀?爹爹正巧今晚得空,来考考你的算学……”
杨廷和转出东华门前,回头遥遥张望了一眼,只见三个人的影子被斜阳拉得老长,紧紧相依。
番外二:昊天罔极(上)
亥时末,养心殿中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为了军户改革之事,朱厚炜昨夜熬了个通宵,只午后补了一个时辰好眠,结果到了晚间又听闻俺答汗似有异动,便又将内阁特别是兵部叫来商议。
“陛下。”崔骥征的声音在朱门外响起。
朱厚炜从舆图中抬头,“请进。”
崔骥征见这么多人也不惊讶,径直走到朱厚炜身侧,贴着他耳朵低声说了几句话。
“竟有此事?”朱厚炜话虽如此说,但显得并不如何惊讶,“倒是让她猜中了。”
崔骥征看了看神情严峻的诸人,低声道,“正是多事之秋,国务繁忙,虽是陛下家事,臣请代劳。”
朱厚炜叹了声,“朕早知会有今日,有个小盒子,就在朕寝殿八宝格左三上四那一格里,你带走吧。此事全权交由你处置,也只能由你处置。”
“臣遵旨。”崔骥征又对正任起居注官兼翰林院侍读的徐阶道,“此事机密,不必记了。”
说罢,他对朱厚炜点了点头,脚步匆匆地消失在夜色之中。
朱厚炜心中微涩,疲惫不堪地看了眼满脸探究的众人,淡淡道:“继续吧。”
崔骥征领命出京时,有数骑正在官道上疾驰。打头的是一健硕少年,身后还跟着数名锦衣骑士,一看便出身不凡。
那少年剑眉星目,只是面上略显狰狞的神情影响了原本的斯文俊秀,再细看他袖口未遮好的云锦龙纹,观其形制唯有东宫太子匹配,此少年正是私自出宫的朱载垠无疑。
而此时的朱载垠脑中却是一片混沌,只不断盘旋着偶尔捕捉的只言片语。
“都说先帝和贵妃死于兴王一系之手,可若当真如此厉害,卧薪尝胆三代人,就这么功亏一篑,岂不是太儿戏了么?”
“兴许陛下有天命护佑呢?”
“我看这事不简单,特别是王贵妃,怎么天子登基不过半年就香消玉殒了?她和太子一同落水,怎么偏偏太子这个不满周岁的孩子能活下来,她白天好好的,到了晚上却没能熬得过去?”
“这可不兴乱说……不过一个寡妇,她殁了,对陛下有什么好处?”
“这你可就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她这么一死,陛下白得了一个皇子不说,之后还能给张氏再添一条罪状,更能讨得崔指挥的欢心……”
“这怎么又扯上崔指挥了?”
“你忘了,崔指挥头个没过门的妻子,可不就是成山伯府的王小姐,后来唯一诞下皇嗣的王贵妃么?”
“难不成是为崔指挥出气?还是在争风吃醋?”
“这就不知道了,反正打王贵妃去后,崔指挥再未提过娶妻的事,反而夜夜宿卫禁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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