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我坐在咨询室的皮面沙发上,房间里的布置既亮堂又温馨,进门前有过的些许紧张感渐渐平复下来。窗外阳光明媚,我转过头,看到油画般的绿叶在微风中轻轻颤抖。
距离我拨通预约号码已经过了半个月,大城市的医疗资源比我想象得还要紧张,连心理医生的号都要靠抢。好不容易抢到了,还得等上两个星期才能见到医生。
其实我已经没有坐在这张沙发上的必要了。
在过去的半个月里,我的失眠症状自行痊愈了,也不再做梦,我又恢复到了跟邵嘉越待在一起时没心没肺的状态。用裴以北的话来说,就是“好像这个世界上的事都跟我没关系了”。
不过我还是来了,因为临时取消预约的话,咨询费不能退。
“喝点水吧。”何涛弯下腰,给我递来一杯水,然后走到了我对面那张皮面沙发上坐下。
我把玻璃杯握在手心里,过了一会儿,我觉得不太渴,就把玻璃杯放到了茶几上。
“今天过来,是有什么事呢?”
他今天的穿着,跟我第一次见他时差不多,白大褂、框式眼镜,语气也跟那时一样柔和。
“不知道,”我摇摇头,望向窗外一片最显眼的绿叶,说,“就是觉得很闷,要不然陪我随便聊几句吧。”
“我还以为你会跟我聊裴以北呢。”
“你不是不肯说吗?而且我被你说服了,她确实能把所有事情都处理得很好,你应该感到高兴。对了,她现在是可以独立接案的正式律师了,多好啊。”
他笑了笑,并不评论我刚才的话,而是顺着我的视线转过头,问,“你在看什么?窗户上有什么东西吗?”
“一片被太阳晒得油光发亮的叶子。”我如实回答。
“嗯,这两天突然热起来,好像夏天突然就来了。叶子对你有什么特殊意义吗?”
“没有。”我收回视线,看着他说,“没有任何意义,正巧看到而已,不过前段时间做的梦里偶尔会出现叶子。”
“也是这样绿油油的吗?”他说着指了一下窗外的树叶。
“不是,我的梦里总是晚上,黑乎乎一片,看不清颜色。”
“梦里还有什么?”
“太多了,说不清。做梦嘛,无非就是经历过的一些场景,经过不合逻辑的排列组合,变成新的一段剧情。我不是很想聊这个,可以吗?”
“当然可以,作为你的心理咨询师,我很高兴你可以坦诚表达你的想法。”他撑开手掌扶了一下眼镜,说,“接下来的谈话,我会严格保密。你要是不愿意,可以不回答,但是不要撒谎,好吗?”
我点点头,示意他继续。
“我看过你今天的挂号信息,名字确实改过来了,看来出一趟差,还是很有成效的。”他停顿了一下,问道,“但你真的是裴以北的妹妹吗?南楠?”
“……不是。”
“那你们的关系是?”
“恋人。”
我拿起玻璃杯喝了口水。看着正低头做记录的何涛,我问,“你看起来挺年轻的,应该不会介意我们两个女生之间这样的关系吧?”
“坦白来说,会稍稍惊讶一下,那种得知自己的两个来访者是一对恋人的惊讶,当然谈不上介意。”他抬起头,重新温和地看向我,问,“你们感情怎么样?你觉得烦闷,是因为你们的恋爱关系吗?”
“我怎么可能会因为她而烦闷?”像是听到什么荒谬的言论,我解释说,“我觉得闷,是因为我不能够只拥有跟她的恋爱关系。”
“那你还需要拥有什么关系呢?”
“……这你得去问她,她常常说我应该多出去交交朋友。可是我什么都不想要啊,我觉得有裴以北就很够了。这年头,像我这样不贪心、知足常乐的人,不多见了。”
何涛了然地点点头,把手里的材料往后翻了好几页,说,“你之前不是想知道她的状况吗?我可以告诉你一部分。”
“你不是说,泄露病人隐私是不道德的行为吗?”
“裴以北是因为长期的抑郁状态发展成的双相情感障碍,去年有一段时间出现过轻度躁狂症,不过她一直积极配合治疗。我跟她认识已经有一年多了,今年年初的时候,她状态很好,药物治疗也结束了,我一度以为她已经痊愈。不过四月份开始,情况又有所反复。”
他放下病历材料,总结道,“总体来说,病情一直在她控制范围内。”
我目瞪口呆地听完他的一席话,其中包含了好几个我从来没听过的名词。
从前我只觉得,裴以北偶尔脾气不太好,但她发脾气也很可爱,冷着一张脸,很轻易就哄好了,要是我不去哄,她还会反过来哄我。却没想过,在我不曾窥见的一隅,裴以北毫不声张地经历了那些灰暗。
除此之外,我还注意到了两个时间点:今年年初和四月份——分别对应我们刚在一起和从上航村回来的时候。我有点高兴,至少这证明我对她很重要。
不过,最后我只是对何涛说,“这么看来,你认识她比我认识她还要早一点。”
“所以,人跟人之间认识的早晚,有时候也没那么重要。我比你更早认识她,但她更信任你,不是吗?”
“你怎么就知道她信任我?她都没有跟我说她生病的事。”
“因为她也足够信任自己。”
“好吧,我不该跟心理医生比口才的。”我摇摇头,调侃道,“你要是说,你认识她的时间更长,但她喜欢的却是我,或许会更有说服力。”
“因为性别不符吗?”他笑着端起水杯,喝了口水。
我扬了扬眉毛,觉得心理医生会开这样的玩笑,是件很新奇的事。
他放下水杯,温和地说,“那你现在能跟我讲讲你梦里的树叶了吗?”
这算是什么霸王条款?又不是我强迫他说出裴以北的病情的,明明就是他自己不守医德。
不过,人总是因为对外暴露的缺点而显得容易接近。他用这种方式跟我拉近距离的话,我也不是不可以跟他随便聊几句。
我开始讲述我的梦境,尤其是吴拥掐我脖子那次。我告诉他,吴拥掐我的那个房间也有窗户,窗外也有树叶,但只有稀稀落落的几片。那天没有月亮,树叶只是一团黑影。
他并没有如我预料那般,不遗余力地解读我的梦境。他偶尔附和我几句,鼓励我继续说下去。末了,他也只是跟我一起感叹,的确是个很吓人的梦。
“我以为你会安慰我几句的,让我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不要想太多、多运动之类的。”临走前,我这么跟他说。
“我说了你就能做到吗?”他笑了笑,正色道,“不过我还是建议,你去门诊做个检查,建立完整的病历之后,心理咨询才能更好地起作用。”
“门诊就没必要了……其实要不是临时取消预约不退咨询费,我今天都不打算过来了。不过跟你聊天,还算愉快。”
“你等我一下,”何涛从办公桌前站起来,走到了窗边,回头问,“你知道怎么样欣赏树叶最好看吗?”
“怎么样?”我配合地问。
他一把拉开窗户,几片油画般的树叶被风吹着探进了房间里,他指了指树叶,简洁明了地说,“打开窗户,用眼睛看。”
我笑了笑,在逐渐弥漫开的燥热空气中,跟他挥手再见。
离开心理咨询室后,时间还早,我瞎逛到了裴以北律所楼下,在一家甜品店里点了一小碗冰激凌。她的新东家比以前那家有良心,绝大多数时候都能准时下班。不过她作为劳动楷模,常常把工作带回家做。
傍晚六点,我在楼下准时接到了她。
“今天怎么这么好心,还来接我下班?”裴以北牵起我的手,一边走,一边用另一只手的手指着我,说,“老实说,你是不是干什么亏心事啦?”
“哪有?天地良心!你家的四盆多肉、两盆香菜、两只乌龟,还有一个我,全都健健康康!”
“还想骗我?下午你德语老师都给我打电话了。”
“她给你打电话干嘛?”
“说你今天没去上课,要跟你协调补课时间。你手机关机了,就打给我这个紧急联系人了。”
我从包里找出手机,按了几下屏幕都没亮,就把手机又扔了进去,“可能是没电了吧,没事,我回头自己找她说。你看看,没有你都没人帮我充电了!”
“那你今晚别回去了,我给你充电。”
“给我充电,”我故意停顿了很久,才接着说,“跟给我手机充电,是不一样的,你要充哪个?”
“都充。”她牵着我手前后晃来晃去。
“怎么充啊?”
“插进去充啊。”她极其自然地说。
“裴以北!你变了!”我郑重其事地拽着她停下了脚步。
“没变啦……”她边偷笑边小声地说,“要变也是变得更爱你。”
“你真的变了,你以前都不会花言巧语的。”
“我听说花言巧语比较讨人喜欢,你不喜欢吗?”
“嗯……还挺喜欢的,你再讲几句。”
“储备量不够了,再给你讲个好笑的吧。周二的工位上有四个我,一个是我,另一个还是我,你才剩下两个是什么?”
我思索着看向她,问,“是……什么?”
“是周一裂开的我!”
“你好冷啊!”
我们不约而同地低下头,在大街上傻乎乎地偷笑,她牢牢牵着我的手,催促着我一起跑向地铁站。
晚餐依旧是外卖,不过在裴以北的精心挑选下,是营养很均衡的外卖——干锅花菜、清蒸鲤鱼、西红柿炒鸡蛋、山药炖排骨。
吃到后来,我用筷子拨着碗里的西红柿,试图再找到一点点炒鸡蛋。
裴以北从汤里捞出最后一块排骨,夹到了我碗里,就像每一顿家常饭结束之际的唠嗑那样,她无比自然地说,“你下午是不是去见过何涛医生了?”
第49章
我偷偷瞄了一眼裴以北,颤颤巍巍地收起了从西红柿里挑鸡蛋的筷子,跟碗里那块排骨大眼瞪小眼,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果然何涛就是个不守医德的医生,亏我还觉得他温和有礼、平易近人。他能在我面前出卖裴以北,我早该想到,他转头就会在裴以北面前出卖我!我就不该信他……
“低着头做什么?”裴以北伸长手臂,用筷子敲了一下我的碗,说,“你现在是不是在心里骂何涛医生呢?”
“没、没啊……”我迷茫地抬起头,一脸无辜地冲她眨着眼睛,说,“我怎么会无缘无故地骂人呢?我在你眼里就是这种人吗?”
“行了,我还不了解你?我也没说要怪你,他把我的情况都跟你说了吧?”
本着多说多错的原理,我紧抿着嘴不吭声,却把眼睛瞪得更圆了一点,纳闷何涛怎么连自己也出卖?这种范围攻击,不亚于伤敌八百,自损一千。
“楠楠?眼睛都要瞪掉了,快收一收。”她站起身,越过餐桌捏住了我的脸,把我两颊的肉都挤到了一起,然后忽然弯下腰亲了我一下。她松开我,边往沙发走边说,“是我同意的,要不是我同意,他怎么会跟你说那些?”
“你跟何涛合起伙来耍我呢?”我不满地站起身,走到了她坐的沙发跟前,质问道,“这到底怎么回事?”
裴以北安抚似的抓着我的手,她抬起头,目光灼灼地望着我。她太聪明,知道我向来抗拒不了她这样的眼神。于是我像顺了毛的猫一样,异常安静地听完了她长篇大论般的解释。
何涛在第一次跟我见面的时候,就把这件事告诉了裴以北。因为裴以北曾经跟他提过我,并且坦白了我们之间的关系,所以他从一开始就知道,我压根儿就不是裴以北失散多年的妹妹。
何涛直觉我还会去找他,他就问裴以北,要是我一直追问这件事,应该怎么处理更妥当。他还建议裴以北,好好地跟我聊一聊。
裴以北考虑了很久,直到我们从上航村回来的一个星期之后,她才决定跟我开诚布公。
不论是谁,跟别人说“我有病”实在是一种很奇怪的举动,但要是被别人说“你有病”,也不太正常。折中的做法是,让诊断的医生来说“她有病”。
裴以北在一次复诊中,向何涛表达了这种想法。她说要是我再去的话,希望何涛能把她的情况对我如实相告。她认为我们之间的关系,已经到了可以互相袒露伤口的程度,只是缺一个契机。
下午何涛给她打电话,说已经把她的情况告诉我了。这通电话比他预计得晚了些,但她依然松了一口气。
听到这里,我彻底哑了火。
我抽出被她握着的手,往前跨坐在了她身上。我勾着她的脖子,跟她久久地互相凝望着。
“我哪里说错了吗?”她屈起食指,一下一下的,缓慢而轻柔地刮过我的脸颊。
我噘着嘴摇了摇头。
裴以北是真的把我放在了她的人生规划里,在她平静的叙述中,我有过好几次的冲动,想跪下来向她求婚,或者让她向我求婚,不用跪。
“他就没跟你说别的什么?”我问。
“没了,你就别误会人家医生了,何涛医生人很好的。”裴以北搂着我腰,手掌在我后背来回摩挲着,突然说,“对了,他还建议你去医院门诊做个完整的检查,让我监督你来着。”
“我就知道!”我按着裴以北的肩膀,一下子站到了沙发上,我手脚并用地在沙发上边蹦边说,“你说他这个医生,操这么多心,也不怕秃头吗!”
30/35 首页 上一页 28 29 30 31 32 3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