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楠、楠楠!不就是去趟医院吗?又不会少块肉。”她一边抬着手臂虚虚地护住我,一边说,“听话,周末我陪你去。”
“可是我没病啊!我为什么要去医院?”我拉起她的一边胳膊,像小狗护食那样紧紧抱在手里。
“去做个检查而已嘛,就像你今天去找何涛医生一样。”
“我今天会去找他,是因为临时取消预约不退咨询费!”
“那你不还是去了吗?”
“可是……啊……”
裴以北抓住了我的一边脚腕,我失去重心,朝她身上重重地摔了过去,她顺势跟我一起倒在了沙发上。
“你干什么?”我撑在她身上问。
“充电。”她抱着我翻了个面。
几秒钟之后,我们打着滚贴到了一起。
在裴以北的三令五申之下,我还是跟着她去了一家三甲的精神专科医院。挂的是主任号,主任亲切地问我有什么症状,我说我没有任何症状。主任望着我一阵失语,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了站在我身旁的裴以北。
裴以北调出手机备忘录,跟主任说了几项检查的名字,中文夹杂着英文,还都是缩写,我一个也没听懂。
按照主任开具的检查,我去做了几个心理测试的量表,又被带到另一个房间里,做了磁共振。能说服裴以北带我来看脑子的,大概也只有何涛了,我愤愤地想。
“当当——”我把打印出来的测试报告递给裴以北,满含期待地等着她翻阅。
见她看得太慢,我忍不住在旁边解释道,“只有抑郁那栏是存在抑郁倾向,其他一切正常,注意只是倾向,连轻度都算不上呢。在这个残酷的世界上,哪还有我这么健康的人呢?”
“行,走吧,去医生那儿看磁共振结果。”她把检查报告对折一下,拿在了手里。
“欸,裴裴,你走那么急干什么?”我快步跟上她,在进诊室之前,我突然停下脚步,说我要去趟洗手间。
我果然还是喜欢逃避。
“……那你去吧,我在这儿等你。”
话是这么说,可等我回来的时候,裴以北已经不在门外了。我推开门,朝诊室里探头,她和主任一齐抬头看向我。我只好老实巴交地进门坐下。
“一切正常。”主任往我的方向转过一点电脑屏幕,上面的图像我看不懂,只能大概看出来是个脑子,她微笑着对我说,“不过我还是建议寻求心理咨询的治疗,经历了那么大的变故,容易留下创伤后遗症,及早调整更容易恢复好。”
告别主任医生之后,我们又去找了何涛医生。
不过这次,何涛拒绝了为我做心理咨询的请求。
他说他跟裴以北的咨询关系还没有结束,而我跟裴以北又处于亲密关系之中,出于咨询伦理的考虑,他不能成为我的心理咨询师。
一周后,我们重新回到了那家三甲精神专科医院。
医院的心理咨询室跟何涛的工作室没法比,四四方方的小房间,冷冷清清的日光灯,还有硬邦邦的木头椅子,就跟所有普通门诊差不多。
坐在我对面的是一个上了点年纪的男医生,他的桌面有点乱,看得我不太舒服。
靠近我的位置有一包抽取式面巾纸,包装还很平整,不过纸巾只剩下几张了,大概是每天坐在这个位置上擦眼泪的人实在太多。
我一坐下来,他就拿出了一块牌子,上面写了收费标准,一小时三百,他问我是不是可以接受。
我没太大所谓地点了点头。
我并不是很想来看心理医生,自始至终,我都觉得自己没病,可是裴以北担心我担心得厉害。我开玩笑地说,她带着不情不愿的我来医院,就像是操心的妈妈带着叛逆期的女儿。她回馈给我一个绵长的吻,说妈妈才不会这样做,但是老婆会。
为了不让她担心,我如实回答了这个老医生的问题,无非是一些成长经历、人际关系。
“我们现在来聊一聊解决方法,”他拿出一张草稿纸,在上面写了“成就感”三个字,说,“你现在的问题就是缺乏成就感,你自己想想,你过去人生中有没有什么特别有成就感的事?”
我痴呆似的盯着草稿纸,沉默不语。
“不用想了,”他打断我的走神,说,“有的话肯定马上就想到了,这么久还没想到的,肯定就是没有了。”
我迟疑地看向他,想告诉他,我最大的成就,就是我有女朋友,但是联想到他的岁数和接受能力,我决定还是继续保持沉默。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我们没办法改变过去,但还有未来。你说宗教创造出来有什么用呢?就是为了宽慰我们的过去……”
我觉得光让他讲不太好,就说我看过阿兰德波顿的一本书,叫《写给无神论者》,里面就阐述了宗教的作用。但我才讲了这么几句,他就“嗯嗯对对”地连连点头,结束了这个话题。
这让我认为,他不仅没有读过这本书,甚至也没有在认真听我说话。
“我要确定地跟你说,你是非常优秀的。”他握着笔,用力在纸上“优秀”两个字下划了几道,然后写出“事业”和“爱情”四个字。
“你怎么知道我优秀?”我打断道。
我知道鼓励来访者是这些医生常用的套路,但我就是想故意抬杠。
“你就是很优秀……”他依旧语义不明地糊弄过去了。
我忍住打呵欠的冲动,瞟了一眼墙上的挂钟,还剩煎熬的二十分钟。我盘算着今晚一定要以这一个小时对我造成的精神伤害为由,威胁裴以北,让我在上面一次。
“爱情,我们现在来说爱情!”他略带激昂地在“爱情”两个字上画了个圈,说,“你刚才说你没谈过男朋友,其实是你的成长环境造成了你对男人的不信任感,你以后可以试着靠近男人,去感受一下爱情。”
“可是我不想要男人。”我淡淡地说。
“欸?你可以不着急,但是不要抗拒爱情,男人其实没有你想得那么可怕。”
“可不可怕是另一回事,但我真的不想靠近男人。”我争辩着,觉得自己在对抗某种洗脑组织。
“你不要这么说,男人就像大树,”他在纸上画了棵树,又画了一个指向那棵树的箭头,固执地说,“好的男人,会吸引你不由自主地靠近他,这不是你能决定的,你就是会被这颗大树吸引。”
“我是同性恋。”我抢过他的笔,往树干上画了把斧头,无奈地说,“所以我对男人真的没兴趣。”
“什么?同性恋?你刚才怎么没说?同性恋这个问题的产生根源应该也跟你的经历有关,针对男同性恋有一个恋母情结的说法,至于女同性恋,我认为……”
“你疯了吧!”我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冲他吼道,“我是同性恋,关你什么事?我根本就不是来看这个的,有空管这么宽,不如回去多读几本书……”
要不是裴以北匆匆推门进来拦住我,我能把剩下的十五分钟都用来骂人。
第50章
我把那场谈话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裴以北,她很懊悔,说应该更谨慎地挑选医生。她也的确够累的,在医院的时候要跟医生道歉,回家了还得跟我道歉。所以我摇摇头,提议这件事就这么算了吧。
看心理医生的事似乎就此搁置了。
我不主动提起,裴以北就没再多说什么,连何涛的唠叨都渐渐消失在了我的生活里。
天气越来越热,八月上旬,白天的体感温度一度能达到40℃,“水泥地煎鸡蛋”又一次成为网络热点。整座城市都在发烧,把为理想奔波的人烧得心猿意马。
文艺作品常常把夏天描绘成满溢热烈与活力的季节,咸湿的海岛、欧洲的乡村、无际的旷野……浪漫的夏天可以发生在很多地方,但我想一定不在新库市。
我关于新库市夏天的闷热记忆,是黏糊糊的汗、过山车似的通勤,和办公室里污浊的空气。这些都是去年大学毕业后的记忆了,而再往前的,我已经记不清了。要是裴以北在家,她一定会笑我“四年的学都白上了。”
那么多的心灵鸡汤都说要“忙起来”,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上半年过得鸡飞狗跳,像撕开一张干燥的面巾纸,干脆又利落,日子就从裂口处飘扬起的纸纤维中溜走了。而现在空了下来,生活就成了黏糊糊的一坨纸浆,任凭怎样努力都搅和不开。
我觉得无望的空虚从四面八方朝我聚拢来,汇成一片粘稠的黑暗。我每一次抬手,都会被搅乱的纸浆往下拽。
除了上德语课,我其他时间都待在裴以北家里吹空调。刚才物业送来了七月份的电费账单,一共三百四十六块五毛。一个昂贵的价格。
我盘腿坐在地毯上,这天我不太想学习,所以从裴以北的书桌上拿了本小说读。小说讲的是一个依靠醉酒来逃避现实的失意文人,因为实在缺钱,他开始给报社写卖座的黄色小说。
我只看到了这里,不知道他后来有没有回头。或许等裴以北下班回来,我可以让她提前剧透给我。
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到地上,形成一个四边形的亮斑,东东正绕着亮斑的边缘转圈圈。西西还是跟以前一样懒,趴在空调出风口下一动不动,只转着眼珠,看东东一圈又一圈地爬着。
我跟两只乌龟已经很熟了,有时候我朝它们伸手指,它们也不会把头缩进壳里。
夏天的阳光太强烈,六盆植物都被搬进了屋里。两盆香菜蔫了吧唧的,叶片边缘泛着黄,像是随时会死去。我端起其中一盆黄得严重的,问它为什么枯萎。
香菜当然不会说话,但是我会说话。
所以我问自己,你为什么枯萎?
我像香菜一样沉默。
“楠楠,我回来了,今晚想吃什么?旁边超市好像有满减活动,要不要去逛逛?”裴以北进门的动静在我身后响起,我只用耳朵,就能听出她在开门、在换鞋、在关门、在挂包……半分钟后,她会走向我。
我放下香菜,转过头看她,想问她那本小说的结局。她却像被吓了一跳似的,连拖鞋都没穿好,光着一只脚跑到了我身边。
“楠楠,出什么事了?”她在我身前蹲下,捧着我的脸,问,“你怎么哭了?”
我歪了歪头,很奇怪地看向她。她眼底的担忧很实在,并不像说谎,所以我用手指擦了把脸。之后我仰起头,往天花板望去,发现楼上并没有漏水。原来我真的哭了。
“可能是看小说看太久了,眼睛酸吧。”我朝她举了举小说。
“真的假的?我们说好的不撒谎!”
“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在你问我之前,我都没意识到我哭了。”
“楠楠,你要是有什么事,一定、一定得第一时间告诉我。”她一边叮嘱,一边紧紧地抱住了我。
“还真有事情。”我趴在她肩上,说庭审已经过去了两个月,妹妹现在正好在放暑假,我想回去见她一面。一方面,我得跟她确认一下赔偿金的到账情况,另一方面,我也想跟她聊一聊。
她还很小,我不希望她像我一样。我没有对裴以北说这句话。
裴以北一开始不太放心,想陪我一起回去,可我不想耽误她的工作。所以,她让我再三保证,一定好好地过去,好好地回来。
这没什么难的,我立刻就向她保证了。
吴拥和刘春华服刑之后,妹妹由她的爷爷奶奶抚养。我跟妹妹的关系算不上好,也算不上不好,这反倒让我们的交流很顺利。
她没有责怪我让她的父母进了监狱,反而感谢我替她出了吴拥这口气,她说那些都是他们自讨的。
我试着开导了她几句,带她去银行开通了个人账户,叮嘱她那些钱要放在自己的账户里。做完这些,我觉得自己已经仁至义尽。
我遵守了我的承诺,第二天早上回去,第三天晚上就回来了。
时间刚过九点,家里却已经熄灯了,黑漆漆一片。我打开客厅的灯,朝卧室的方向喊了两声裴以北,等了一会还是没听到回应。
裴以北可能在律所加班,也或许出去应酬了。虽然这么猜测,我还是下意识地推开了卧室门,客厅里的光线在卧室门口氤氲成一小滩,给卧室增加了些许可见度。
令我惊讶的是,裴以北竟然在睡觉。她从来没这么早睡觉过。
“裴裴?裴裴?”我试探着喊了两声,裹着被子的她却没有任何反应。我又提高了一点音量,她还是没有反应。
我的心底顿时升腾起了强烈的不安,我打开卧室的灯,明亮的灯光将床上的她照得清清楚楚。我掀开被子,她看上去没有任何异常,我又扫视了一遍房间,依旧一切正常。
“裴以北,我好好地回来了!裴以北!”我在床边坐下,用力摇了她几下,可她就是怎么都醒不来。
120、120……
我着急忙慌地从包里找出手机,才想起它在回来的公交车上被我玩没电了,幸好她的手机就放在床头柜上,我用她的手机拨了120,随手把自己的手机丢在了床边的地上。
我抱着膝盖蹲在地上,手里紧紧握着她的手机,如果时间能够膨胀和塌缩的话,我现在所经历的每一秒,都有一万年那么长。
如梦初醒般,我按着床沿撑起身,颤抖着将手指贴在裴以北颈侧。
她的皮肤是温热的,颈侧的脉搏也清晰。像溺水的人终于把头露出水面,我稍稍松了口气。
我俯下身,捡被我丢在地上的手机,余光瞥到垃圾桶里有一板锡箔纸的包装,里面的药片都已经被用完了,可我们俩最近都没有感冒。我把它捡了出来,在等我的手机开机的时间里,我用她的手机搜了这种药的名字。
是一种治疗短期失眠的安定类药物。
救护车很快就赶到了,我眼睁睁地看着穿白大褂的医护人员把裴以北抬上车,却在一旁什么忙也帮不上。
救护车一路飞驰,响亮的铃声不停敲击我的鼓膜,我一边哭喊着让他们一定要救救裴以北,一边口齿不清地说她可能是服用了过量的安眠药。
31/35 首页 上一页 29 30 31 32 33 3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