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见孟肴睁着一双大眼睛望着自己,眼神清澈明亮。那天也是这样,他一上车晏斯茶就移不开眼了。淳然质朴的气质,在这一片钢筋水泥的枯地里,是个清秀又圣洁的少年。
只是他好像有心事,靠着窗边望向车外,眉目间聚着一朵愁云。但这朵愁云在晏斯茶眼里也是可爱的,像是丢失了玩具的小狗,亦或者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小男孩。
“然后你的目光看向了我。”用一种特别的、好奇而又瑟缩的目光看过来,“我没有动。”
“后来有人过来偷我的钱包,我知道,但我依旧没有动。我想看看你的反应。”
“你很快就发现了,气呼呼的样子,想出声又害怕,脸上的表情变化很丰富,”晏斯茶像是想起了那有趣的画面,眼底柔光流转,“最后你大叫了一声,追着他下了车。鼓起勇气的样子太可爱了,我本来想追上你,可惜......”他顿了一下,脸上的笑容收敛半分,忽而不再说下去了,话锋转到:“我本来以为这是个无疾而终的邂逅,结果又在学校遇见了你,你还是那个写日记的人。”
他的目光在孟肴的脸上来回逡巡,似乎是要将他的模样镌刻在脑海里,“你看,这样的缘分。”
斯人若彩虹,遇上方知有。
可是和他想象中完全不同,孟肴没有露出相似的欣喜。他脸上的血色都褪尽了,空空茫茫,像一面遗落大海的孤船,“原来是这样......那一天你明明知道,却没有动?”
“你只是为了看看我的反应,”孟肴呼吸越发急促,胸口也剧烈地起伏起来,“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趣味......”
他所受的一切磨难、一切屈辱在此刻突然有新的支撑点,他将罪恶悉数丢到眼前这个少年身上,那些压抑的、痛苦的回忆重新醒来,他无法承受的、日夜悔恨的。
“你知道吗,如果你动一下,只要动一下,这一切都不会发生......我还能像其他人一样,正常地读书、生活......”孟肴一面说着一面走下床,他赤脚站在地上,自上而下俯视着晏斯茶,“如果动一下,抬一下头也好......”
如果,如果。
孟肴不知道,如果是个老巫婆,她赋予人希望,而后又施加给人绝望。永远不要呼唤如果,她会用魔法让你耽于过去,兜兜转转,最后失去自我。
“如果你动一下,他一定会收敛,我也不会追上去......你知不知道,你的无动于衷把我害得有多惨......”他一只手捧住脸,没有眼泪,他流不出眼泪了,“我成了一个......”孟肴嗫嚅了一下,他甚至无法形容自己,最后只轻轻地说:
“一个笑话。”
晏斯茶很惊讶,但也很快镇定了下来,“为什么会这样,你从来没有在日记里提起过......”
“我为什么要提?你不会懂的,我每分每秒都在竭尽所能地逃避这样的日子。日记......日记不过是我理想中的生活,”孟肴拽紧了自己的衣摆,手像一缸混合的颜料,一会儿发白一会儿发红。他气极了,突然抬起手指向晏斯茶,以一个充满攻击性的姿势,“你说我们很有缘分?”
“对,”晏斯茶一步步试探着靠近孟肴,任凭他指着自己,语气近乎恳求,“我不想再和你错过了。”
孟肴又笑了一声,分明是个冷笑,却凄凄惨惨的,像被百般欺负透了,骨子里散发出荒凉的无助,“可我已经不是那个公交车上的我了,也不是日记里那样,”他指着晏斯茶的手微微抖动着,像是举着一把沉重的枪,颤抖着扣在扳机上,“......你知道H班的‘幺鸡’吗?你可以去打听一下,”他抿了抿嘴,抿得发白,才一字一句地说,“他像畜生一样给人骑,被踹,被全班无视,被......”
“不要说了,”晏斯茶像是不忍,极快地打断他,“不要说这些。”
“......这样你也无所谓吗?”孟肴手指指回自己,枪头对准,仿佛要炸个脑袋洞穿,“好啊,来,”孟肴挑起眉,模仿着那些人的口气,“你趴下来,像狗一样舔我的鞋子,舔高兴了,说不定我就原谅你了。”
不是这样的,住嘴,住嘴!住嘴啊——
芥川写过一篇短篇,叫作《蜘蛛之丝》。说某日清晨散步的释迦牟尼看到了生前杀人放火的强盗键陀多在地狱的血池中挣扎,回想到键陀多曾经放生过一只蜘蛛,便大发慈悲想给键陀多一次机会,于是将一根蛛丝投入地狱。
正在苦苦挣扎的键陀多看到从天而降的蛛丝喜出望外,用尽浑身力气沿蜘蛛丝向上攀爬,希望能够逃离地狱甚至登入极乐世界。但在中途休息时发现其他罪人也源源不断地尾随其后,吃惊、愤怒的键陀多吼道:
“喂,你们这些罪人,这蛛丝是我的,谁让你们爬上来的?下去,快下去!”
话音刚落,蛛丝便啪的一声断开,键陀多又重新掉入地狱的血池中。
孟肴曾以为晏斯茶是一架天梯,要将他从这地狱的烈焰中拯救出来。可是到头来,只是一根极乐复归地狱的蜘蛛之丝。孟肴突然生出了一种酣畅淋漓的快意。他想拖住他,把他拽下来。
来啊,下来啊!让我们一起待在地狱里吧!
“你会吗,你会做吗?会长。”最后两个字孟肴刻意咬得很重,他见晏斯茶没有立即动作,便发出了一声很轻的笑,“这就是你的喜欢吗?”
晏斯茶安静地望着孟肴,“如果这样能让你好受一点......”他垂下眼帘,慢慢伏下身子,蹲在孟肴脚边。
他颀长的身体如同汪洋上的一只海鸥,在昏暗中逐渐舒展开。他伸出手扶住了孟肴的脚踝,孟肴颤抖了一下,晏斯茶的手很冰凉。
孟肴的脚像是被这温度刺痛了,绽出一个血泡,无力地撑不住身子。他看着晏斯茶一点一点凑近自己的脚,眼神如同一卷长长的灰色麻布,伸展出去,指向广莫之野,没有一丝迟疑。
孟肴突然意识到,他根本没有办法把眼前这个人拖下去,永远不可能。
他浑身战栗,往后退了一步,颓然跪倒在地上,终于爆发了出来,“为什么你能为我这种人做到这种程度啊!”他眼前一切都模糊了,就像溺水的人透过海水看见的那样,“为什么啊,会长......我想不明白,”他直接嚎啕大哭起来,“......为什么他们又要那样对我,我不明白,我不明白啊,”他胸中的热泪直往上涌,把胸口都震裂了,破出一个大口子,“我想不明白,会长,为什么,为什么啊......”
晏斯茶走过去搂住孟肴,他的手在孟肴背上温柔地拍打,苍白的牙关却咬得绷紧,“因为愚蠢的人只会遵从恶性,在需要的时候急迫地驱使温柔的人,”他的语言魔幻,似是清醒似是癫狂,“你想要改变现状,就要先改变自己,”晏斯茶把孟肴的脑袋扶起来,和他对视,“要学会攻击,学会反抗。”
“他使用暴力,你就用死的觉悟去反抗。那种虚张声势的小人,只会被你吓跑。”
晏斯茶的话就像一团棉花,塞进了孟肴胸上的窟窿里,血被堵住了。孟肴停止了大哭,只小声啜泣着,他看向晏斯茶的眼底闪着光,比泪光更明亮,比星光更璀璨。
“就算你解决不了,也还有我,”晏斯茶的手珍重地抚过孟肴的头,“我会保护你的。”
第22章
初夏的天空亮得很早。清晨六点半,孟肴准时醒来。他盯着头顶的床板发了会儿呆,才意识到自己睡在床上——昨夜他分明是睡在地面凉席上的。
孟肴坐起身子,果然看见晏斯茶躺到了简陋的凉席上。他的个子很高,睡觉的姿势却像子宫里未出世的婴儿,腿屈在身前,两臂也交叠在一起,拳头紧握。他的脸几乎全部埋进了枕头里,只露出了黑发间白得透明的耳朵。好像厌恶清晨扰人清梦的光亮,又像惧怕夜晚虚无的黑暗。
孟肴不知听谁说过,喜欢蜷在一起睡觉的人多思多虑,总是缺乏安全感。
这和他印象中的会长完全不一样。孟肴突然有些心疼,他伏下身子想叫醒晏斯茶,却看见睡梦中的晏斯茶抬起手挠了挠手臂。那手臂上有零星的红点,在白净的皮肤上格外明显。
被蚊子咬了这么多,他昨晚有休息好吗?
孟肴的手停了一下,从晏斯茶手臂上方横穿了过去,将边上揉作一团的薄被单重新展开,轻轻盖回晏斯茶身上。他小心地把每一点漏风的洞都压平,这才蹑手蹑脚地洗漱一番出了门。
周末学校的食堂只开一个窗口,他不知道晏斯茶喜欢吃什么,索性每种食物都买上。食堂打饭的阿姨认得孟肴,还笑着调侃了一番,问他是不是谈上了女朋友。孟肴提着早餐气喘吁吁地往回跑,一路傻笑个不停,仿佛自己成了个千金一掷为搏美人一笑的爆发户。
可回到宿舍,他只看见了一张空着的竹席子。
孟肴一颗砰砰作响的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他这才意识到手里的早餐原来是那么重,勒得他手疼。
他趿拉着鞋子走到桌边,把早餐一样一样铺开。腾腾的热气飘散起来,揉和出蓬松的油气,可是孟肴没有一点食欲。这些东西花掉了他接近两周的早餐钱。他泄愤似得往嘴里塞了个大肉包,胡乱嚼了嚼就猛灌一口豆浆咽下去。
不能浪费,要全部吃掉......
他又往嘴里塞了大半根油条,突然听见浴室门锁响了一下。孟肴鼓着腮帮子转过脑袋,就看见晏斯茶穿着衣服从浴室里面走了出来。他的湿发被拨到脑后,露出一张完整的棱骨分明的脸,“你早上吃这么多?”晏斯茶有些诧异地挑了挑眉,在这个发型下有种侵略性的酷劲。
孟肴喉咙抽了一下,差点被噎住。他吃力地咽下嘴里的油条,狠狠咳了两下,“我、我以为你走了......”
晏斯茶走到孟肴身后为他顺气,像是想发笑,又有些心疼,“我怎么可能不跟你打招呼就走了。”
晏斯茶的目光一转,又落到了孟肴的桌子上,“不过这些还是少吃吧。食堂粥里的米都是隔夜的饭混合的,豆浆是粉冲的,”他伸出修长的手指点了点,“肉包用的是血脖肉,有很多淋巴结脂肪瘤,”又指向孟肴手里的半根油条说,“而且学校的油条多次复炸,铝超标,还有大量反式脂肪酸。”
孟肴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他才低低地嗯了一声。他看见晏斯茶冷淡而挑剔地扫了一圈桌上的食物,便走到床边坐下,并不打算走近。
那句“你不吃吗?”孟肴无论如何也问不出口了。
他想起小学的时候坐在教室里,全班一起背诵“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的情景。鳜鱼肥,这诗念在嘴里就让人遐想万千,仿佛三月暮春时节,清澈见底的溪流上漂着粉色的桃花,肥美的鳜鱼从水里游过,在水波里粼粼闪光。他问老师:老师,鳜鱼是什么味道呀?
那是他们乡里唯一一所小学,一个年级只有四个班。老师温柔地摸了一下孟肴的脑袋,说:老师也没有吃过,等以后肴肴有机会吃到了,记得回来告诉老师哦。
——嗯!老师,肴肴以后一定会去吃鳜鱼的!
可十年过去了,他还是没有吃到鳜鱼。桃花流水鳜鱼肥,鳜鱼肥。鳜鱼真的好吃吗?
孟肴把面条挪到自己的面前,他的脸埋得很低,热气熏得眼睛有些发酸。他呲溜呲溜地吃着,嘴里却尝不出来面条的味道。他突然意识到这个清晨其实和过去的每一个清晨一样,自己还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坐在桌子前吃着早饭。
“......孟肴,孟肴?”
晏斯茶过来推他的肩膀,唤了好几声。
“嗯?”孟肴迟缓地抬起头。
晏斯茶的手在孟肴脸上轻轻划过,“你怎么了?”孟肴这才发现自己居然满脸是水,“......哦,太烫了,热气都凝在脸上了。”他对着晏斯茶扯开一个笑容,“害你一直在这里看着我吃。会长,你有事的话就先走吧,我待会儿也要去兼职了。”
晏斯茶却没有移开手,他的指尖顺着孟肴的颌骨轮廓往下摩挲,“你能不能不去了?”他的声音温柔又轻快,“你兼职多少钱,我给你。”
孟肴望着晏斯茶,好像没听懂他说的话。他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能说出口,最后索性站起身来,尽可能和晏斯茶保持平视,“会长,你现在用的也是家里的钱,”他挺直了腰杆,好像言语增加了不少底气,“怎么能这样浪费呢?”
晏斯茶眨了眨眼睛,似乎真的在认真思考孟肴的问题,“嗯,有一部分是吧......但这不是浪费,你现在能做的兼职技术含量偏低,对未来就业发展可能没有多大帮助......”
孟肴感觉胃里的面条在发胀,撑得提不上气,脱口而出道:“陪着你又能有什么帮助呢?”
话音一落,孟肴就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大耳刮子。他看见晏斯茶的眼睛迅速暗下来了,像火被风吹灭了,只剩下一团沉沉的灰烬。
“随便你。”晏斯茶的声音很轻,嘴皮只微微抬了一下,他蹲下身重新系紧鞋带,起身头也不回地就往门口走,“那我先走了。”
孟肴也不知道为什么在晏斯茶面前自己会如此敏感。明明其他人说过千万倍过分的话,他也能隐忍,也能保持沉默。
孟肴想叫住他,可是又满心不甘,觉得自己其实没有说错。他的眼睛黏在晏斯茶的背影上,像根抓耳挠腮的钩子。
回头,回头啊——只要回头看一眼,他就立即走上去道歉。
可是晏斯茶的背影消失在了门口,他始终没有回头看孟肴一眼。
孟肴颓然倒在床上,他用余光扫视着一桌凌乱的食物,突然觉得荒唐得可笑。他走到桌前把所有食物垒在一起塞进袋子里,拧出去丢进了垃圾桶。那些混乱的食物在垃圾堆上铺散开,汤汤水水乱成一团。
第23章
周一上学的时候,孟肴把手机带在了身上。孟肴的三个室友平时喜欢随便翻找使用他的东西,他们在的时候,孟肴连日记本也不敢放在宿舍。
孟肴将手机设成了静音。那手机便成了个薛定谔的手机,惹得他心气浮躁,时不时就要摸出来看上一眼,瞧瞧有没有未读信息。
又是一节雨后不必做操的大课间,孟肴小心翼翼地从抽屉角落里摸出来手机,漆黑的屏幕点亮,依旧一派平静。孟肴无声地叹了口气。他打开了短信界面,慢吞吞地输入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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