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verything is clear in our world
万物在这世上如此透彻 ”
他唱完了,久久地,山间没有说话的人声。
“怎么样?”他经不住问。
“......其实我以前听过这首歌,但没什么印象,”孟肴有些恍惚地说,“今天才发现原来这么好听。”
晏斯茶脸上泛起微笑来,又想起孟肴看不见,便轻轻地嗯了一声,这声嗯也是藏不住笑意的。他从前也没觉得这首歌好听,旋律太简单,歌词也很简单,可遇上孟肴后再听,味道就全然变了。他没将这点儿往事说出来,显得他唱这首歌太刻意。
“斯茶,以后也让我继续当你唯一的听众吧?”孟肴笑嘻嘻地说。谁知晏斯茶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低声地说,“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晏斯茶一向对孟肴的请求百依百顺,扑一听到这样模棱两可、近似拒绝的话,孟肴心头霎时就不大开心了,松开牵着的手,“那我以后也不会只给你唱了。”他赌气似地说完这话,以为晏斯茶会来哄他,等了片刻,那沉默却一直延长了下去。孟肴落在晏斯茶身后,手电筒往前照路,一下晃到晏斯茶被甩开的手,那手还维持着僵硬的半握的姿势,几个指头一下一下,向内微微地抖搐着。
一下子,孟肴晓得那话叫晏斯茶伤心了。
他赶紧贴上去,捉回晏斯茶的手,“我开玩笑的,”他轻轻拽了拽晏斯茶的手臂,“给你唱《Remember me》好不好?”他见晏斯茶还不说话,突然“哎!”一声,身子往边上一倒,假装打了滑,晏斯茶急忙拉住他,将他拉入怀里。孟肴立即伸出手,和他紧贴相拥,耳畔传来心跳的声音,“咚、咚、咚,”孟肴跟着节拍念,“咚、咚、咚——小燕子,快开门,有人来给你唱歌啦。”
头顶传来晏斯茶的轻笑,他伸出手在孟肴脑袋上宠溺地揉了揉,又摩挲着下滑,描摹出孟肴的脸颊,低头吻了吻,吻到了孟肴的眉心,他歪了歪头,又亲吻一旁的眼睛,“我不是生你的气。”他的声音,不知为何有些哑。
“那你怎么......”
晏斯茶却岔开了话题,“不是要给我唱《Remember me》吗?”
“喔,”孟肴松开怀抱,脑子里竭力回忆着歌词和旋律,“第一句怎么唱来着?...remember me,though I have to say goodbye.....”
他们一面唱着歌,一面继续往前行。翻过一座山坳又一座山坳,山林缝隙间渐渐透出熹微的暗蓝色的天空,孟肴问:“几点了?”晏斯茶看向手表,“四点一刻。”“遭了,前面磨磨蹭蹭耽误了时间。”孟肴赶紧松开握住的手,“你走前面吧,我们一前一后,速度更快。”他们加快步伐,向着山顶作最后的冲刺,再无对黑暗的恐惧,也无黑暗中的寂寥,只剩夸父逐日般的焦急。
“五个小时,15公里,29840步。”
登顶时,晏斯茶看了眼手表。孟肴两腿如铅灌,累得说不出一个字,举起手比了个耶,然后腿一曲,直接仰瘫到草丛里。晨间的草叶凝着露水,背上传来瑟瑟的凉意,还有硬草片刺刺痒痒的扎感。头顶的天空,很高很高,从世界的一头拉到另一头,云层在最远处折成笔直一线,自下而上透出橘色的清彻的光辉。晏斯茶坐到孟肴身旁,和他并肩躺下,静静地仰望着天空。天际的橘光渐渐褪淡了,天空越来越透亮,从靛蓝色变成了天青色,迤逦的流云拖曳过长空,留下丝丝缕缕的烟散。
“好想一直躺在这里啊,直到变成两个石头。”孟肴发出很模糊的呢喃,像要睡着了。然后他躺着一动也不动,好像真的睡着了。
谁也没有说话,风吹拂过树林,云朵缓缓飘过,好像摩擦天空时发出了沙沙声。
过了好一会儿,还是孟肴先开了口:“待会儿下了山,你就要走了?”这声音那么平静,却好像睡梦里一声兀然响起的呼喝,睁开眼仍有些怅然若失。
晏斯茶只是微微地嗯了一声。太阳出来了,冒出一个小小的顶,那么炽烈的赤红,将周围的一切云丝都熔化了,孟肴曲起手臂遮住脸,“有点刺眼啊。”
他知道这会儿自己一定哭丧着脸,他装不下去了。明明这里的风景那么美。
身旁传来起身的细响,没有说话的声音,也看不见晏斯茶的神情,突然,孟肴的唇上传来了柔软的、略带暖意的触感。这是一个十分克制、稍瞬即逝的吻。遮挡的手臂被移开,孟肴自下而上望见了晏斯茶,天光自他身后勾勒出了淡蓝的轮廓,他逆着光,睫毛投下阴影,显得眸子格外深,好像抑藏了无边无尽的心事。
然后,他他用一种孟肴从未听过的诚恳的语气,缓缓道:“肴肴,这段时间是我生命里最糟糕的时候,但也是最幸福的时候。”他说着经不住笑起来,那笑容十分轻盈,尖尖的虎牙,漾起笑漪的嘴角,有种天真又浪漫的稚气,顷刻化解了眼底的滞重,只留下疼惜的打量,“傻瓜,你真的好傻。”
孟肴见晏斯茶笑了,心头也甜丝丝的,但他板起脸,佯装生气,“你骂我?”
“以前我总是怕你离开,即使和你待在一起,我也活在时时刻刻的不安里,”晏斯茶重新躺下,两臂舒畅地展开,平铺于蓝天之下,“现在你完全了解了我是什么样的人,居然还敢留在这里,你难道不是天底下最傻的?”
孟肴微微坐起来,双手撑地,两腿向前伸展开,“你懂什么,傻人自有傻人福咯。”
那声“咯”十分可爱,晏斯茶突然大笑起来,他很少发出那么爽朗、畅快的笑声,“你果然很乐观啊,”他侧头看向孟肴,眼睛就像笑出了泪光,闪闪发亮,“肴肴,我信你以后也不会被任何东西打倒,就算陷入一时的困境,但总有办法走出来。”
孟肴受此坦诚的夸赞,却没有多开心,“你今天好奇怪,”他有些无措地坐直上身,“怎么老说些一本正经的话,搞那么严肃......”这谈话间隙,一只瘦小的黑猫悄悄靠近了他们的背包觅食,猫随人居,山上见猫也是难得,孟肴有意逃避这番略显沉重的对话,便指向那只黑猫,转移晏斯茶的注意,“你看,它好像很饿,还有吃的吗?”晏斯茶拿起背包,掏出了半管饼干,“只有这个。”孟肴掰成碎末撒进草丛里,那猫咪凑近闻了闻,甩甩尾巴走开了,倒是头顶的鸟儿扑腾着飞过,跃跃欲试。
“还挺挑嘴。”孟肴见那黑猫沿着山道走远了,“它要去哪儿?我们跟去看看。”
他们跟着猫下了一段石梯,又往树林里钻,摸索着走了一小截儿,居然看见了一座寺庙。天色尚早,院子里只有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僧人在扫地,见着猫儿回来,俯身顺了顺毛,又见孟肴二人跟了进来,便笑着颔首示意。这寺庙名为灵雾院,规模很小,正对山门是四大天王殿,正中供奉着一尊侧卧的弥勒。他们在里面溜达了一圈,殿前殿后空无一人,只得案前青烟袅袅,焚音藏香,十分清幽庄严。他们没有叩拜弥勒佛像,压着脚步走出了天王殿,沿石桥继续往前,进了大雄宝殿。殿门虽小,但内里规格俱全,正中供奉着一尊好几米高的释迦牟尼佛,两傍侍立迦叶、阿难两大弟子,后方是四尊观音,均为泥塑金漆,彩绘雕饰,华贵又肃穆。
晏斯茶觑起眼睛久久地仰视着释迦穆尼像,突然说:“既然来了,我们求个签吧。”
“没想到你会信这些。”孟肴有些诧异。
“突然就想试试嘛。”晏斯茶笑了笑,态度却格外认真。他跪在正中蒲团上,叩拜了三下,老僧人在旁边也给他敲了三下钟。然后晏斯茶拾起一旁的签筒,摇了摇,摇出了第七十七签。他走到一旁,找那老僧人换了签文。
“怎么样?”孟肴不等摇签,跟着凑了过去,“斯茶,你求的什么?姻缘?”他接过晏斯茶捏皱的签文,一展开,笑容凝在脸上:
“第七十七签 下下吉 癸巳
水深桥梁绝,中路正徘徊。
迷惑失故路,薄暮无宿栖。
功名滞、财禄轻、讼不宜、病难痊、行阻程、婚不成、行未归、时运否、难难难。”
晏斯茶露出一个嘲弄的笑容,那笑里有一丝难言的凄怆,“我问佛祖,能不能给我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孟肴心头猛然一抽,正要说话,一旁的老僧人突然冲晏斯茶招了招手,“小伙子,你来,我赠你一段话。”
孟肴乘着晏斯茶去跟老僧人说话,走到正中的释迦穆尼像前,将那签文展开整平,放在佛台上,双手合十,闭上了眼。
“佛祖在上,请您保佑斯茶,平安喜乐。”
他回到蒲团上,俯身用力磕了个几个响头,又向功德箱里投了一百元钱。然后走到殿外的香炉边,捏着签诗,引着烛火烧了。
“肴肴,你没求签吗?”晏斯茶走到他身边时,签文已烧成了灰烬了,只余下丝丝燃烧的味道,融进了香火气里。
“不求了,”孟肴怏怏地望了他一眼,“那个和尚跟你说了什么?”
“秘密——”晏斯茶低头看向孟肴的手,“我的签文呢?”
孟肴摊开空空的两个手心,学着晏斯茶的语调,“秘密——反正那个签不作数,去重抽一个吧。”晏斯茶摇摇头,有些疲倦地笑了,“来不及了,我们还得赶去一个地方。”他引着孟肴走出山门,贴着左侧庙墙向前直行,绕过墙角,竟来到了悬崖边上,浑然天成的花岗岩巨石铺成一片开阔的斜切的平台,岩壁边缘围了三层铁链护栏,铁链上挂满了大大小小的锁,山风猎猎而来,铜锁相击,叮当作响,正是他们当初结缘的地方。
“你还记得以前我们在这里上了一个锁吗?”
“记得,钥匙还在我这里呢。”孟肴俯下身,一个个看去,“让我找找,在哪里呢......”
“我们重新挂一个吧,上次的锁太丑了,”晏斯茶变戏法似的,从背包里摸出一个鎏金的同心锁,足有半个巴掌大,是长生结的形状,“这次我刻好字啦。”
孟肴接过来一看,正面刻了清晰的“茶肴”二字,字体古朴隽永,一看就是晏斯茶的手笔。孟肴一下就想象出,晏斯茶在暖黄的灯下,一刀一划刻字的模样,他的心头浑然一软,蹲下捡起一块尖锐的石头,在锁的背面刻了一个“S”,又用力划了两竖,是“11”。
“喏,这样才算完整。”孟肴心满意足地将锁递给晏斯茶,他们寻了铁链的一个角落,一声清脆的叩响,同心锁挂上了。
晏斯茶转身,将钥匙交到孟肴的手心,指尖却还不舍地停留在那手心上,起风了,山风恣意畅快,吹得身后莽苍的松柏哗啦作响,如闻涛声。晏斯茶埋着头,突然很轻地呢喃了几个字,仿佛风的错觉,孟肴没有听清。
“斯茶——你说什么?”孟肴大声喊。
晏斯茶抬起头,淡笑着摇了摇头。孟肴于是捏紧钥匙,将手臂后伸到最大的角度,然后用尽全身力量,轰地,挥了出去——“这次要扔得很远很远!”他趔趄了一下,差点整个身体都飞出去,晏斯茶急忙抓住他的肩,钥匙在空中划过一道长长的抛物线,掉进了深不见底的山谷里。
太阳升上了高空,不再是炽红的颜色,巨大的光球,晃眼刺目的白。“时间过得真快啊。”晏斯茶仰头直视着太阳,声音轻微得听不出来。
“走吧,该下山了,”孟肴牵起他的手,“刚才递钥匙的时候,你说了什么呀?”
晏斯茶突然停了下来,他定定地看向孟肴,阳光将那双眸子照耀得十分澄澈,可他的目光那么深邃,那么执著,一眨不眨。
“不要忘记我,肴肴,”他的声音很轻,但一字一字,那么清晰,“请永远不要忘记我,忘记我的样子。”
“当然不会,”孟肴不知怎的,也收起了玩笑的心,“我怎么会忘记你?”
“真的?”晏斯茶很温柔的笑了,斑驳的光影在他脸颊上闪烁跳跃,“你真的会记得?”
孟肴举起手,作出发誓的手势,“永远永远。”
孟肴高考结束的那天,传来了晏斯茶的死讯。他趁护工去买饭时,独自跑到了另一栋大楼的天台上,跳了下去。葬礼之后,晏父移民了。
毕业典礼那一天,不知是谁在空座位上放了一束白色的勿忘我。
六月伊始,但夏天永远地结束了,不会再来。
第107章
那日下山分别以后,孟肴照旧回到了湖畔的房子。
他在屋子里度过了最后三日,然后如过往无数个平凡的日子一般,收拾好书包,走出了房门。
他被分在另一所学校考试,整个考场里没有认识的人。正式的高考没有想象中的波澜壮阔,也没有过度的紧张不安,拿到试卷的一瞬间,他就彻底投入了题目中,一切都形成了肌肉与思维的条件反射,他按部就班、一道一道顺利完成。今年的语文中规中矩,数学则偏难偏怪,孟肴没有慌乱,他想象着如果是晏斯茶来做这道题会如何完成,他会如何分析、拆解、重组、书写,他想象晏斯茶就在身旁,或者就在身体里,这让孟肴有种笃定的安全感,虽然最后一道大题终究没能解出,但他写出了自己所有的思路,写到了铃声响起的最后一刻,没有留下遗憾。
当天,他没有对答案,没有看消息,没有摸出手机,他穿越了校外的人潮,经过一张张焦急等待的面庞,独自回到了湖畔的房子。他没有感觉到孤单,他爱的人们都在远方等待他的吉讯,这么多年暗无天日、枯燥无味的日子终于要结束了,他仍卯着一股劲、憋着那口气,却是为了克制内心积蓄的狂喜,那有如点燃了烟花的引火线,眼见火花一点一点上移,不禁屏住呼吸,只等那最后一刻的轰然炸放。他一定会在晏斯茶归来时,交出一个最完美的答卷。
考完第三门,孟肴预感自己上T大稳了。虽然没有对答案,但他自知前三门都发挥得稳稳当当,只剩下最后一门英语。他的英语成绩向来稳定,虽然不算强项,但绝不会拖后腿。走出考场,天空又开始下雨了,孟肴没有提前关注天气变化,忘了带伞,索性雨中漫步,丝毫没有影响好心情。
“孟肴?孟肴,喂——孟肴!”
79/87 首页 上一页 77 78 79 80 81 8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