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传来一声声的呼唤,孟肴转头看了一眼,全是花花绿绿的伞和陌生的脸,他以为是幻听,往前又走了两步,忽然被人重重搭上了肩。
周易还喘着粗气,手上举着伞,但是肩膀都淋湿透了。“嗬......我远远瞧见一个没打伞的,没想到真是你......你在哪个教室考?”他将伞倾到孟肴那边,频频叹息道,“今年的卷子难啊,我估计要去复读了......”
“我在303,你呢?”孟肴岔开话题。
“隔这么近,我在305!”周易爽朗地笑起来,“考完英语别走,一起吃个饭。”
孟肴态度有些迟疑,周易打量了他一眼,忽然压低了声音:“我才知道晏斯茶的事......”
“什么事?”孟肴皱眉,心头的舒畅顷刻全光。周易四处张望了下,轻轻说出了两个字。
这两个音节,有如一趟呼啸而来的列车,直直撞上了孟肴,一阵天旋地转,耳畔留下金属刮划的尖锐摩擦感。他神经质地摸了摸耳朵,耳边的发粘腻濡湿,像沾了血。“谁说的?谁告诉你的?”他尽量克制住声音的颤抖,可周易的回答还是让他如坠深渊:
“都传遍了,你还不知道啊?”
这之后的话,孟肴已经完全听不进去了,他掏出手机,开始浏览学校的论坛、各处的讯息。他忘了自己是如何回家,又如何重回考场。他忘了吃午饭,肚子里却如吞了许多冰冷的铁块,一波一波颠起翻江倒海的恶心感。考试的时候,他一直在冒冷汗,他忽然得了失读症,那些ABCD的字母一个个他还认识,可是连在一起如此陌生,它们好像不断在移动变动位置,形成一种古怪的令人眩晕的咒语,他试图深呼吸平复心情、找回状态,可总是读了上一句,忘了下一句,他花了将近一个小时才磕磕绊绊、连蒙带猜地做完一篇阅读,那是最难捱的一堂考试,却又极其短暂。铃声响了,他的作文才完成一半,然后又想起,机读卡还没有填。
高考就这样猝不及防地结束了。这是一个凶年,虽然年岁刚过半,但已显露端倪。这一年雨水不断,五月扰人的梅雨季刚过,六月肆虐的台风就登陆东南沿岸。西南内陆则是山洪不断,泥石流掩埋枢道,大小车辆困死山中。北方内涝更甚,低矮处的居民被迫离家迁走,每次外出有如蹚江渡河。人们说是龙王发了怒,不太平,太离奇。
那般相似的传播手法,始作俑者不是别人,正是刘泊。
他仿佛摇身一变,成了个正义使者,将当初孟肴受过的一桩桩罪,一件件加诸回了晏斯茶身上。可情形又十分不同,孟肴那是飞来横祸,晏斯茶却似罪有应得。孟肴尚能化险为夷,晏斯茶却只能雪上加霜,永堕阿鼻。
不幸,这世间自然各有各的不幸。可是他人的不幸,往往还能堂而皇之地向世人发出控告,也很容易获得别人的谅解与同情。但倘若不幸是源于自身的罪恶,便无法向任何人发出抗议。若是说出一句,只怕会遭受到更彻骨的唾弃,世人会十分惊诧地质问:你怎么好意思说出这样的话来?
后来孟肴才知道,原来出院后不久,刘泊就找上了晏斯茶。晏斯茶气质太出众,住院期间他不关注别人,自有人关注他,其中一个病人就是刘泊的相识。一次偶然相聚,那人无意间提及,曾见过护士收集了一撮晏斯茶的头发——通常只有做毒品鉴定才会用上毛发检测。那样的人也会碰这些?言语间满是唏嘘。刘泊因此留了个心眼,后来费尽心思弯弯绕绕,居然真找到了Greydove求证,蝇狗相聚,一拍即合,两人决定以此敲诈晏斯茶一笔。
他们一开始十分谨慎,晏斯茶不是好糊弄的人。Greydove比刘泊看得清,他说,“他住院期间,是孟肴当陪护,两人关系一定很好。孟肴就是他的七寸,你告诉他,要是不答应,你就去折腾孟肴。还剩不到两个月就要高考了,Swallow一定不想横生枝节,他会给你钱的。”
“但所谓事不过三,不要找他超过三次,不,最好都不要有第三次,不要把他惹恼了,把心底的野兽勾出来。”
刘泊第一次要钱,就是狮子开口。晏斯茶没理他,刘泊居然直接找上门来。他毁了容,又缺牙残腿的,这些日子因为债务东拼西凑、东躲西藏,倒比从前心黑胆大不少,做起下三滥的事情轻车熟路,俨然成了半个亡命之徒。
那天孟肴没在,去学校参加周考了——刘泊故意挑得这天,他把两人的事探得门清。他要吓吓晏斯茶,但又留出一丝余地。
晏斯茶只说需要一些时间筹备。刘泊知道他想故意拖延,这高考的日子就是一阵东风,一天比一天金贵,过了就再没有了。刘泊不肯让步,说:
“我只给你三天,就三天。三天后的这个时间如果我没收到钱,或者你举报了我,或者我出了什么事,我的同伴都会把事儿传出去,”刘泊顿了顿,“我安排了好几个人。”
“至于吗?”晏斯茶哂笑一声,眼神却很疲惫,那不屑都像强撑出来的。
三天后,刘泊果然收到了钱。这钱来得太容易,太惊喜,让人近乎着魔。他和Greydove原本商量好了五五分,Greydove却只要了三分,“我需要你帮我一件事。把他约出来,约到这里来见我。”
Greydove不为钱,刘泊也不全为了钱——简直是苍天有眼,让他捏着晏斯茶这么大个把柄,这下不往死里报复?一有空他就会给晏斯茶发短信,极尽恶毒肮脏的词汇,Greydove看了却摇摇头,“你发这些废话,他根本不会理会。伤人得往心窝子里戳。”他教刘泊:你要摧毁他的希望,撕碎他的幻想,夸大绝望的处境,不断强调他是个罪人、恶人、废人,他本来就有很严重的抑郁症,只需要稍加引导,就会自己钻进牛角尖。
刘泊扬起脸嗤嗤地笑,他指了指自己满是烟头烫伤的脸庞,“他也这样欺负过你?”
那张癞蛤蟆的脸,笑起来更令人反胃,Greydove体贴地移开目光,“我和他是朋友。我只是希望他能再回来找我玩。”
梅雨季来了,浓烟般的乌云始终笼罩于头顶,空气里粘滞着湿冷的潮意,飘零的叶片被打着漩涡的浑水卷进下水道里。雨一直下,从四月到五月,好像也要延续到六月。高考的日子越来越近,孟肴的状态越来越好,晏斯茶的状态却越来越差。原本他很能帮助到孟肴的学习,后来便渐渐有些力不从心,再后来,连维持正常的生活规律都成了难题。在倾力投身学习的孟肴面前,他的失意倒成了十分令人愧疚的事,只能竭力掩藏起来。他的世界被割裂成了两半,一半像人,一半像鬼。后来,他觉得自己就是个鬼,只是短暂地附身到人身上,学着人的行为方式说话、做事、露出笑容,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拼命维持住平衡,不至于猛然跌到地上,暴露出空无一物的躯壳。
“你叫我不要惹恼他,可你不知道他现在是什么鬼样儿。”
刘泊跟着Greydove混,很快就染上了毒瘾。他频繁出入Greydove的房子,有时带去晏斯茶的消息,“无论我说什么,他都不还嘴。今天我又跟他说,你得了抑郁症,还吸过毒,你洗不掉这些罪孽,这辈子已经全完了,谁和你这种人搭一块儿都得遭殃,”刘泊一面说着,一面偷摸着打开茶几抽屉,从内层又打开一个隔板,见Greydove没什么反应,才放心地掏出一小袋白色粉末,抖进水烟壶的烟碗内,用铝箔纸盖住,“然后我还说:孟肴那么老实本分的人,怎么就遇见了你?只要有你在,他就永远会遭受歧视、疏远、猜疑、侮辱——唉!”刘泊掐起嗓子,夸张地做出捶胸顿足、扼腕不已的模样,“可怜呐——无辜啊!我说我呀,也只能替你瞒一天算一天的......”缓缓地,底部的烟瓶里蒸腾起白色的烟雾,刘泊捡起烟嘴,猛吸了一大口,软绵绵地瘫软到沙发上,声音又恢复了平常的嘎哑,“然后晏斯茶居然从头到尾一声不吭,嘿,说不定,他真觉得我说得有道理......”
“你又找他要钱了?这都第几次了?”Greydove接过烟嘴,也砸吧了一口。
刘泊的眼睛半睁半合,迷迷瞪瞪地笑起来,“我准备买车,刚拿到了驾照。”
壶中的烟雾缓慢、十分优雅地不断升腾起来,恍惚要流到灰暗的天空之中。
“绳子不能拉太紧了,小心断掉。”
“我心里有数。”
刘泊这样说着,行为上却毫不收敛。他尝了甜头便变本加厉,不断向晏斯茶要钱,小则几千,大的近十万,有时甚至一天就会讨要几次。他其实觉察到了晏斯茶的状态越来越糟,但那又怎样?他又不可能真的去死。
死——倒不如死了好。活着,日子只能一天一天耗下去,一天比一天坏下去,无尽地坏下去,比过去预想中最难堪的境遇还要难堪。终于,晏斯茶的病再也抑不住了,严重时身边离不得人,因为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为了不干扰孟肴,也为了病情需要,他不得不再次住院。刘泊终于生出了一些悲戚,却不是同情,而是觉得晏斯茶再这么糟下去,人就不中用了,钱也自然要不到了。
就在那档口,就像冥冥中的天意,Greydove居然不慎嗑药过量,猝死在了出租屋里。刘泊这下吓得半死,知道真是运气到了头,只想捞笔大的赶紧脱身。
那是他最后一次要钱,晏斯茶去外地住院的前一天。
那次见面晏斯茶穿了件十分简单的白T恤,黑发稍长,脸色苍白,血色不足似的,衬得眼窝很深邃。那天没有下雨,有一点微弱的太阳,那淡金色的光落到他身上,就像骤然失去了温度,只散发出薄霜般的雪白。他比刘泊记忆里更瘦了,也显得个子更高,瘦棱棱一杆,安安静静,斯斯文文的,倒和记忆里完全两样。
刘泊开口就要一百万,他是故意的,这样才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反正晏斯茶拿不出,背后还有整个晏家撑着,他打探了那么多,却不知晏家的和睦躬亲只是表面的和睦躬亲。他轻描淡写地说Greydove前几天磕多了,居然没抢救过来,自己准备离开Y市了,这是最后一次要钱。他保证。
晏斯茶只说了三个字,没钱了。那表情不像作假,可刘泊怎么愿意相信。晏斯茶的家境那么不同,所以他的钱应该像大风刮来的、天上掉下的,总该源源不断地有,总能源源不断地给,几乎成了天经地义习以为常的事。气急败坏的刘泊当场宣布要把消息散播出去。
晏斯茶只是笑了笑,说你发吧。
那是刘泊最后一次见到晏斯茶。不知为何,后来他在狱中常常会回想起那个笑容。那是一个漫不经心的笑容,却像浮在水面的涟漪,散去之后,只留下一种看透了过去与未来的惘然。真是奇怪,当初他欺负孟肴,晏斯茶对他百般折磨。可后来落到晏斯茶自己身上,他却只留下了这个笑。刘泊其实已记不清晏斯茶的面容,只常常怀念那笑容留下的感觉,恍惚的,无望的,哀凉的,让他那颗硬成石头的心,还能找回一点令人牙酸的痛感。
出事的那天下午,晏斯茶独自回到了三中。穿过流言碎语、冷眼叱恶的甬道,他打开了办公室的门。佘老师那张惊恐又惶惑的面庞几乎要掉到地上,她戒备地抓起手机,起身退后了好几步,她的眼睛瞪得那么大,嘴皮近乎痉挛,“为什么你会来这里?”
晏斯茶哽了一下,像被这问题问住了,声音一下变得很轻,轻得飘忽不定,“......快毕业了,我来和老师告别。”
“不、不,我不需要你做这些,”佘老师拼命摆起手,像是拒绝,又像是挥赶,“你家里是造了什么孽,出了你这样的混账,”她的脸上不再有昔日的疼爱与慈和,也没有恨铁不成钢的惋惜与忿怒,只有厌惧,然后化为本能般的咄咄逼人,“你不是我的学生了,你快走,赶紧走,”那声音逐渐近乎哀求了,好像遭受到什么欺凌,“走吧,待会儿别的老师回来了。”
晏斯茶安静地眨了眨眼,声音却发不出来,好像要说的话陡然掉到了地上,碎了一地,只能心慌意乱地四下寻找。他突然有种惊异的可笑,他惊异的是,佘老师原来在他心里的分量这样重,可笑的当然是自己,他还指望她说什么?——“只要你现在开始诚心悔改,将来前途还是一片光明的。”这种勉励的客套的话么?他以为自己看得透彻,没想到还存有一丝一缕的幻想,真令人啼笑皆非。
看来能接受他的,果然只剩两种人。一种是Greydove这样的同类,一种是孟肴这样的傻瓜。一想起孟肴,他的心就软了,但接着就揪起一股锥心的痛。无论如何,不能把孟肴拖进来。佘老师也想到了这点,好像很不愿得跟他再多说几个字,语气有些不甘的汹怒,“孟肴呢?”
“他知道这事后,就立即和我分开了。”晏斯茶没有看佘老师,但他能猜到她眼里又添了一分憎恶。瞧,连那么爱他的人都要诳骗。
佘老师对孟肴还是很放心的,孟肴比晏斯茶单纯得多,也容易看透得多,他虽然有些冒失,但有自己的原则。她确信了这个回答,便摆摆手,这次是真没有多余的话了。
“……佘老师,那您保重。”晏斯茶涩滞的发音,就像一位刚学会说话的孩子。他退出去,带上了门,始终没有再看她的脸。
他又回到了那条流言碎语的走廊,其实那些流言碎语很远,因为大家见了他就避得远远的,只敢在安全的角落里交头接耳,那些破碎的声音,和他脑子里的幻听交织在一起,高高低低,偶尔穿插一声尖利的怪笑,他渐渐分辨不清真假。他路过了教室,路过一张张难以形容的面孔,停到了A班的门口,他得走进去,虽然很不情愿,但他有不得不完成的事。他有些恍惚地望了又望,才确信自己的桌椅都不见了。他往里走,每要路过一个人,那人就赶紧提前站起身,赶着从后门走出去,他越往里走,教室越空,以至于没有一个开口的机会。A班的同学,都是很有修养的,他们不会嘻嘻哈哈地讲些腌臜话,这也不是笑得出来的场合。他们只是把保安叫了过来,在门边站着,暗暗地说话,不断戒备地瞅他。再后来遇见了几个过去还算熟悉的人,那些场景,他回忆起来太过艰难。他明明早有准备,可仍觉万箭穿心。人心肉长,当真如此。
离开校门的时候,街对面有几个不认识的人在点火,烧掉一副桌椅,一些杂物,还有遗留的书、卷子和练习册——统称为废纸。
他们管这叫“消毒”。
空气里弥漫着汽油冽冽的气息,白昼里的火焰携卷着滚滚的浓烟不断上腾,发出噼里啪啦的迸裂的异响,赤红的红,深黑的烟,苍白的天幕,组成了一种凶猛的图腾,教导处前来灭火捉人,那些人原来是学生,他们叫唤着四下散开,穿梭过弥漫的浓烟,形成许多模糊的似人非人的幢影。
那天晏斯茶如往常一般回了家。
夜里,他对孟肴说,不如我们一起去爬雾山,看一场日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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