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风言风语。”
此话一出,四下瞬间安静了。
坐在房顶上偷听的莲瓷亦是心跳乍停。
时璎实在是太干脆了。
戒真在来的路上就已然想过这样的结果,但当他亲耳听到时璎承认时,还是宛如迎头挨了一铁棍,双耳短暂地嗡鸣,血液全冲到了天灵盖。
他的确觉察出不对,但他实在不愿用这样的念头去猜想时璎。
他也不敢。
时璎当年是如何继位,又是如何坐稳这个位置的,戒真都看得清清楚楚。
他不完全知晓时璎的苦楚,但也明白时璎不容易,所以这些年过去,哪怕时璎今年已然二十有六,婚姻大事,他也从未催促过。
甚至连提也不曾提过。
戒真本以为待一切平定下来,时璎再长些年岁,就会思虑到这些事情。
可——
时璎现下是考虑到终身大事了,但她喜欢的是女人啊!
怎么能是女人呢!
戒真反复搓着面颊,简直是心乱如麻,“你、你再说一遍。”
时璎依旧没有丝毫气弱和退缩,她坦坦荡荡地说:“师伯,我喜欢寒止,我爱她。”
戒真只是静静看着两人,不置可否。
寒止很紧张,她其实并不在意旁人的认可,但这人是时璎的师伯。
万一……
搭在膝上的手被突然握住,寒止轻轻一颤,不安就从眼神里流露出来。
她转眸看着时璎,后者只是朝她宽慰一笑。
有我在。
不要担心。
“我当他们是胡言乱语,却没想到自己的师侄早就把事情做绝了,时璎,你当真叫我……叫我措手不及。”
戒真抓过酒坛,胡乱倒了满杯,他仰头闷了一大口。
“我待寒止是真心,此生不改,我是不能同天下男子那般许她个所谓的名份,但我一颗心都掏给她了,师伯要我此刻放手,就是杀我。”
要她放开寒止,就是要她的命。
寒止心中雀跃。
“你……”
许是酒喝得太急,戒真只觉得眩晕。
“师伯,我待您也是真心,否则我不会向您坦白此事,我只要矢口否认,您也拿我没法子。”
时璎说得坦诚。
“您视我如己出,我都明白,师父去得早,未能见我长大成人,若他老人家在世,定也同您一样,期盼我家庭美满,有儿孙绕膝,不至于晚年伶仃寂寞。”
戒真捏着酒杯,他自己便是一生未娶,如今老来,常觉孤独,他又怎么舍得见时璎如此。
“磨镜不是秘闻,也算不上稀罕事,但毕竟世间少有,您有顾虑,我都明白……”
“你明白什么!我这辈子见过太多苦命的男男女女了。”
戒真提高音量又落下。
“你们如今年岁小,觉得情比金坚,可我告诉你,用不着什么大劫大难,光是这鸡毛蒜皮的小事,就能将人的情爱消磨殆尽,一时一刻的情深意重,又算得了什么?”
寒止手凉得彻底。
“这事儿,不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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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2章余生
“这事儿,不成!”
气氛微凝。
时璎攥紧了寒止的手,丝毫不松。
“师伯,我当真不是一时冲动,今日之所以敢同您坦白,是我该考虑的都考虑过了。”
时璎很真诚,也很坚定。
“人活一世,死就是唯一的结果,余下所追逐的,都只是一时半刻,我现下同寒止在一处,便就觉得满足,单这一时一刻,当真就足够了。”
戒真心念微动。
“您怕对不起师父,更怕我晚年孤单,可我既坐在这个位置上,又何谈安稳?我出生即丧父丧母,虽有幸被师父捡回来,但幼时也算吃尽了苦头。”
这是时璎第一次对戒真说起当年的事情。
“我不喜欢孩子,或许就是我下意识讨厌当初的自己,可事已如此,再难转圜,我不想要孩子,可这世间男子,大都将香火延续看得重,我不想耽搁旁人,更不能委屈自己,不同寒止在一起,我也不会选择男子的。”
终身大事,时璎早就仔仔细细考虑过了。
就算她喜欢孩子,也喜欢不过寒止。
戒真没想到当年发生的事情,竟会对时璎造成这般大的影响,他心中的愧疚又深了几分。
“再说寒止,她珍重我,包容我,我愿意,也想要同她共度余生。”
时璎微微红了耳朵。
寒止才是我余生最大的欢愉。
这话她现下说不出口,等到夜里再说吧。
寒止听到这话,尤其是“余生”两个字,脸腾地就红了,她生得白,所以瞧着分外显眼。
戒真光是用余光便瞧得清清楚楚。
“我与寒止相互扶持,白头永偕,这也是美满啊,我想师父更愿意看见的,是我余生顺心如意,师伯不也是吗?”
戒真叹气,苍老的面容上尽是岁月留痕,沧桑又萦绕着淡淡的悲伤。
他转而看向寒止。
“那你如何想?”
寒止收了早已飞去时璎那里的心思。
“我娘亲去得早,家父早些年就已将家中大小事务交到我手上,他未曾续弦,我是家中独女,除此外,家中也再无内亲外戚。”
她一句话就说到了戒真心坎上。
戒真是能同意,若是寒止家中有人反对呢,岂不是要委屈了时璎,那决计不成。
尤其又是寒止这般出生高门的,家中族群繁杂,更是不好攀扯。
戒真闻言,稍稍放下心,只是略觉得蹊跷。
按理来说,这样少亲少戚的高门,当真是少见啊。
“家中生意有我一众心腹代理,我只把着权便不愁吃喝,时璎是折松派掌门,门中事务多而繁,她抽不开身,我依着她,陪着她,都无妨。”
关于寒止的身份,两人早就商量过,魔教这种字眼在折松派还是太敏感,她们决定先隐瞒。
“至于我的婚事,当真嫁出去了,才是把钱权朝外推,家父自将权柄给我时,就已明言,不会再插手我的终身大事。”
寒止言下之意已太过明显。
没有人能挟制她嫁人生子,只要她愿意,就能一辈子同时璎呆在一处。
寒无恤不曾让权,但寒止这些年为求自保,没少动手脚,她要拿下赤阴宗,如今也不过是一念之间。
戒真心下也了然,他重新拿起竹筷,夹了几口小菜。
“这件事,除了我,你打算一直瞒下去?”
时璎摇头。
“除了您和师娘,旁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人,谈不上隐瞒,只是没有必要同他们坦诚相待。但现下,到底还不是袒露一切的时机,我既是折松派的掌门,就不能不替师门考虑,我会物色一位新的内堂弟子当做掌门培养,待她能独当一面时,我就立刻让位,彼时我再做什么,也就不会过分牵连师门了。”
时璎不能不为折松派考量。
“说到底,是要委屈了寒止。”
“没事的。”寒止当即出言宽慰。
时璎那般柔情的眼神,戒真晃了一眼。
真情是藏不住的。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戒真没有明言认可,但也不似方才那般反对。
“如今名义上,你还是时璎的徒弟,是掌门首徒,这功夫就不能落下,门中传言已起,有些话确实不堪入耳。”
戒真不知寒止的身份,更不清楚她的身手。
“怎么当上掌门首徒的,还不是勾引来的!”
“卖肉的!”
“没想到咱们堂堂名门正派,竟出了这般下贱的人!”
“……”
寒止知道这些话。
“你需得用真本事让他们服气,这才能堂堂正正地站在时璎身边,也不至于让时璎受人指指点点。”
戒真到底是自私的,他的心意都藏在最后一句里。
不要让时璎平白受人侮辱。
本不愿多计较的寒止动了心思,她也不想这些风言风语继续传下去,骂她无所谓,但骂时璎不行,绝不能让折松派上下认为他们的掌门是昏庸浪荡之徒。
“是。”
寒止已然盘算起这事,醇酒灼心,戒真灌下几口酒,再次看向寒止时,又恍然觉得眼熟。
着实像一位故人。
那眉眼间不经意展露的冷意与凌厉,简直神似。
但戒真也没有多想,这位故人与他早已是形同陌路了。
“罢了,吃菜吃菜。”
戒真忽然觉得很疲惫。
物是人非,力不从心。
老了。
***
又是一月擂台。
“呃——”
滚摔在地的人脸色灰白,他捂着胸口,难以置信地望向寒止。
垂眸掩住了厌色和嘲讽,寒止再抬眼时只剩平静。
深不可测的平静。
她面无表情地逡巡着围在擂台四方的人,毫不遮掩的冷淡与时璎简直是如出一辙。
“不是说,她是靠那种手段才爬上掌门床榻的吗?我瞧着不像啊。”
底下的人喁喁私语,交头接耳。
“她入门还未一年,就已然有这般身法了,如若不是天才,那拜在掌门座下前,肯定也是练家子,身手好是一回事,但爬没爬床,可不好说,你们瞧她那小腰……”
“你别太过分了!”
出声的是个面容青涩的少女,鲜红发带衬得一张雪白小脸越发润亮可人。
稚嫩的喊声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寒止也循声看去。
“难道你师父不曾教过你何为礼义廉耻吗?寒止师姐生得漂亮,所以活该受你们污言秽语?她不厉害,有人骂她下贱,她厉害,还是有人骂她下贱,你们这般笃定,是亲眼看见了,还是亲耳听见了?”
被公然怒斥的几个弟子自知占不着理,各个脸上都挂不住,更不敢狡辩,眼前的少女进了内堂,地位是比他们都要尊贵些,况且她还颇受长老喜爱,是同辈中的翘楚。
“是不是在你们眼里,女人定要依附谁才能在这世上活下去!”
少女难免有些激动,她身旁年长些的女子拽了拽她的胳膊,“师妹,何须这样疾言厉色?”
甩开女人,少女看了她一眼。
“师姐,你以为他们今日骂的只有寒止师姐吗?他们今日空口白牙地编排寒止师姐,明日就能同样对待你我,他们打心底里看不起女人,可当女人超越他们时,他们又只敢躲在阴暗的角落里诋毁。”
年长些的女子沉默了,少女跨出人群,“如若没有敢挑战寒止师姐的人,也可以挑战我,正好,我这剑也许久未用了。”
她飞身上了擂台,逡巡台下一周后,从兜里掏出一颗糖递给寒止。
“寒止师姐,他们欺软怕硬,你莫要将那些话放在心上,这是师父给我的糖,我送给你。”
寒止蹲下身,摊开手接过了糖,“为什么要帮我说话?”
“帮你,更是帮天下所有女人,我当年进内堂亦是因为女儿身被好一番为难,比我差的男子都先入了,这不公平。”
寒止弯了眉眼,“你很了不起。”
这是少女第一次见她笑,不禁怔愣在原地,直到寒止捏了捏她的脸颊,她才猛然回神。
颊上残留着温柔的凉意,少女红了脸,磕磕巴巴地说:“你、寒止师姐、你好漂亮。”
寒止忽然觉察到黏在背后的目光,心中无奈,唇角却比方才还扬得高。
多大的人了,还吃小孩的醋。
时璎远远站在孤鸾殿外的台阶上,若不是此处有人,她的嘴都快撅到天上去了。
“今日谢谢你。”
少女还沉浸在她的笑颜里,应声后愣愣地往下走,刚迈几步,又退回来说:“寒止师姐,我叫晚渡。”
“好的,小晚。”
清越的嗓音喊着自己的名字,晚渡一时不敢再看她,顶着一张红脸走到了自家长老身边。
方才一段插曲过后,寒止重新走到擂台中央,她淡漠开口:“还有谁?”
还有谁不服。
后又上了三人,提长剑铁锤与长枪,寒止空手相接,皆是不逾两招就解决了。
尽管寒止有心遮掩克制,但凌厉感还是藏不住,收敛后仍旧过分危险的气场让人不敢靠近。
同血潭试炼比起来,这种擂台就是小打小闹。
一时没人再敢上了。
人群中突然爆出了一句话。
“她是魔教!”
时璎的手猛然攥紧又松开,她循声望去,是个眼生的弟子。
莲瓷一瞬摸向了自己的刀。
数道投落在身上的视线都让寒止绷紧了脊背,她不能露出半点破绽,否则时璎的名声就毁了。
站在树下的戒真,也直直望着擂台。
“我不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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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3章分裂
“我不是。”
寒止只淡淡说了三个字。
她的否认让众人一瞬不知该相信哪一边。
出言之人提刀走上擂台,“那你敢不敢与我一战!”
莲瓷觉察有诈。
寒止不迎战,就是怯懦,是丢掌门的脸,她迎战,万一这人自伤,寒止就是百口莫辩!
左右都不得好啊!
是谁在算计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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