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这是否进展得有点太快?角名意识到自己在思考这个,稍微有些惊讶。合适么,自己是又要犯八年前的那种错误了么。
宫治骂过他怂█,死鱼,胆小鬼;角名从来都是认的。只是他真的没有办法,没有办法。
角名回神过来,借医院的公共电话联系了宫侑。现在是个下午茶点的时间,但接起电话的宫侑声音不稳:「角,角……名?」
「我今天可能完全错过了黑屋的时间表……」角名说了一半,就听到宫侑压抑的呼吸,「侑,你病了?」
「没有,没……没有,我很好,嗯,可能有点,不舒服。」宫侑三字一顿,「啊,你说你……没法赶到?是想让负责人……去,嗯嗯……通知对方一声,不要再等?」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角名忍无可忍,「谢谢你。还有,屁股娇气就小心一点,别随时随地的。」
「哈?!角名我不是……我没有……」宫侑惊慌的声音被截断,电话挂了。
角名:「……」
佐久早你好样的,下个赛季正面削你。我让你嫌弃脸,让你海藻头,让你炫耀所有权。
***
角名抵达「秘密主义」的时候,属于他们的黑屋时间已经快要走完,只剩十分钟。
自己不仅失礼地迟到,还失礼地让别人代为传达不能到场的事情,想必对方离开的时候非常不愉快吧。甚至很可能回头就终止了和自己的约会进程。
想到这里,角名就一阵难受。
负责人并不问多余的话,只要在时间内,仍然尽责地为角名引了路。角名也不清楚自己还进来干什么,在黑暗中消磨那十分钟?吃两口黑屋下午茶的点心,不浪费宫侑的心意?随便是什么理由吧,他怎么都舍不得就这样走了。否则今天何必来这里。
从负责人手里拿到安全手环,带声音处理小配件的口罩,才想起来自己调整了新的许可,不禁越发遗憾。
角名思绪繁乱地踏进黑屋,门在身后完全切断了室外的光线,他沿着步道走了两步,还没能靠近不远处被壁灯照亮的小餐桌,就被黑暗里一双长长的胳膊捞过去抱住了。
角名吓了一跳,僵硬地站在原地,任由身后仅有模糊轮廓的人拥抱着。
「……Itsuka桑?」角名犹豫地开口。
「Rin。」对方低低地回到。
他们的声音都经过装置改变,有些模糊和虚假,角名却莫名地放松下去,甚至有种如蒙大赦之感。
……Itsuka。
他没有走啊。
「这也算是规则里的问候性拥抱吗?」角名在口罩后看不见地微笑,「Itsuka桑?」
「是的。这只是一个特别隆重的问候罢了。」Itsuka说,「因为我等了你很长、很长、很长的时间了,隆重的问候非常合理。」
角名转过身去,回抱了他。
Itsuka和超过一米九的角名竟然差不多高,但比角名更加丰润和强壮,角名才转过来就陷入一个温暖、饱满得不可思议的怀抱里。
与人类活生生的血肉紧紧相拥的感觉是如此不可思议,它带走恐惧,带走仓惶,带走外面的雨的气味。
角名说:「只有不到十分钟了,不吃吃看这里准备的点心吗?」
Itsuka抱着他不撒手:「什么点心,谁关心点心,我能做得比这里更棒。」
角名:「那接下来怎么办呢?」
Itsuka:「请让我一直问候你。」
***
角名傍晚回到家里,完全不记得自己怎么换的衣服怎么洗的澡,坐在床尾的地毯上,盘着腿举了半天哑铃,才觉得自己醒过来。
今天一场约会仅有那十分钟,他们点心没吃茶没喝,就那样站在黑暗里,首颈交倚,紧紧拥抱着,说了些没有目的的废话。角名一时产生了错觉:觉得这个人也许和自己一样,因为些不可知的原因,孤独了一段漫长的时间。哪怕今天只是得到了和一个陌生人的拥抱——没有太多意思的拥抱、既不是试探、也不是表达的那种拥抱——依然让他们饥饿。
他问自己:你有多久未被拥抱了呢?被父母?被朋友?被恋人?被珍惜你的谁?被敬重你的谁?被你放在梦里的谁?
拥抱是种明明很轻易,却有许多人都难以真正被满足的行为。都想要被那样包容住,又都不敢贸然向他人伸出双手。所以众生孤独。
角名只是其中之一。
众生孤独且痛苦,但多的是人已经习惯了。
角名亦不过是其中之一。
于是角名把哑铃弃在地毯边,屈起双腿将自己紧紧蜷成一团,交叉手臂拢住肩头,自己抱住了自己。他把额头压在相交的小臂上,企图再一次回味今天黑暗之中仅有的十分钟的触感。
他闭上眼睛,一样一样用新鲜的记忆还原Itsuka颀长的手臂,宽阔的胸膛,单薄衣衫下面优美起伏的、埋没他鼻尖的肌理,和植物一样温柔清爽的味道。这些美好的碎片渐渐拼凑成形象模糊的一个人,出现在角名身后,笼罩着他挤压着他,将头搁在他肩上,贴着耳边轻轻叫他:
「……Rin(伦)。」
但那是宫治的声音。
角名大惊失色,猛抬起头来,心跳失速,出了满背细汗。
「怎么又来了……」角名双手按着脑袋,无望地向着空无一人的房间恳求,「求求你,走吧,别再来了,你走吧。你放过我吧宫治!」
第9章 这世间所有诀别(上)
高三的宫治和高一相比,像是青涩的芽长成冠叶如云的树。
他说话的声音愈发变得低沉,柔软,慵懒,湿润;梦话一样黏得拉丝。
盛夏快结束时,角名和他的关系已经陷入某种很难形容的紧张,怎么都拔不出来,无法前进也无法后退。那时的角名特别害怕从宫治嘴里听到任何祈使句,我是说,任何。——宫治大多数时候语不高声,讲话的方式色色的甜甜的,有着探究他人反应那样,独特的停顿。角名怕得不得了。
因为,无论宫治嘴里说出什么来,角名知道自己一定会照做。
宫治大概可以对他为所欲为,温柔也好,残酷也罢,角名想象不出自己抵抗的可能性。
这样下去我要变成多么可悲的东西呢?——角名想。我还有生活,还有排球,还有普通的未来,不能指望着宫治来负责,我是时候主动为自己做点什么了。
和宫治分手吧,在我还可以靠着自己做到的时候。角名想。
但高三时候的宫治总是被别人包围着。但凡不在上课,身边平均围绕着三个或以上的女生;男女分组或活动科目的时候,身边平均围绕着五个或以上的男生。角名没法靠近他。
附近有人,宫治就会被包围,这一点角名归结为宫家的神秘体质,因为宫侑也差不多是这种状态;但附近没人,角名就更不敢上前了。一旦被宫治在无人的地方逮住,角名必须直面那个令他无法抵抗的宫治。
宫治要他坐下,他就会坐下;宫治要他上前,他就会上前;宫治要他把衣服脱掉,他就会把衣服脱掉;宫治要他扶住窗台别动,他就会扶住窗台不动。
然后宫治喜欢抵在角名身后,用手从两侧并紧他的大腿,在他腿间肆意进出,最后射在自己手里。——角名也不知道该感谢宫治始终没有真正插入,还是该感谢宫治始终没有关注他是什么样的表情。
宫治早就不再吻他,也不再给他拥抱,甚至连仅剩的互相抚慰,也逐渐不乐意和角名面对面地进行。其实角名也一样,他们大概都不想看见对方的神色。
那种时候角名不敢提分手,他怕宫治扫了兴真会揍他。——天呐,角名从来怕疼,他见过太多次宫治揍宫侑,宫侑那么皮实那么能打的一个人,都不是宫治的对手。侑至少还是治的亲哥哥,角名可什么都不是。
他们现在不仅仅没有爱情,大概连朋友也算不上了吧。
湿热的天气里最后一堂游泳课,角名终于等到宫治身边空着、但又不至于四周围没人会的时候了。于是他凑上去,想和宫治聊聊。
但事情总是这样,宫侑此人永远在不合时宜的时机从天而降!宫侑发出狗一样的笑声,给了泳池边的两人后背各一巴掌,把他们都推进了水里。
宫治石头墩子一样垂直(垂直!)下沉到了泳池底下。他也不慌,表情都没变,保持着正坐的姿势压在池底,一串气泡冒上来,然后就沉在那里就不动了。
宫侑:「OMG,老子刚刚是把地藏菩萨丢泳池里面去了吗?」
与此同时角名在水面上,背部朝上脸朝下,四肢平铺,尸体一样漂浮在那里,缓缓打转,轻轻荡漾……
宫侑:「我█,这是什么……角名?角名??喂不是吧,角名伦!!」
角名漂过宫治上方,脸埋在水里睁眼看下面;正碰上宫治跪坐在池底睁眼望上来。本来好好摒着气的两人同时破防了,水里一大片翻腾的气泡。
最后还是不知道哪来的银岛,一手夹着宫治一手夹着角名游上岸的。
***
这是周五的最后一节课,体育馆维护又暂停了男排部的队训,角名就在保健室睡了一觉,也没人吵他。——他被送来的原因不是因为呛水,而是因为一米八的银岛拖着两个比自己高大一截的人显然是个糟糕的主意,宫治虽然呛得不行但自己挣开爬了上去;角名就比较倒霉,被强行托举他上岸的银岛和强行要拉他上岸的宫侑同时脱手,脑袋磕在池边上。
不过,交了笨蛋朋友,受点儿精神或肉体上的轻伤本就是常态,相处下去一般都靠自己命硬。
角名睡了一小会,悠悠醒过来,刚刚摸出手机想看看时间,就听旁边宫治的声音说:「已经放学了。」
角名一下从床上炸起来,四下左右地看,保健室里没有旁人,只有宫治懒洋洋坐着,吃一根玻子汽水味的冰棍。
「…………保健老师呢?」角名有些紧张地问。
宫治没回答,他嘴里吸着冰棍,大大的眼睛直戳戳望着角名,晃了晃手里的一串钥匙,然后啪地抛在保健室床头的矮柜上。
角名懂了,宫治不知道怎么就得到了一丝不苟的保健室老师的信任,允许他放学后还在保健室逗留,只要走的时候负责锁门即可。角名看看大开的窗户,浮动的窗帘外晚霞已经漫天,楼下经过操场向校门外走的学生也没几个人了。
「别看了,保健室老师都回去了。」宫治说。
角名挺起来,逃命一样下床,抓起床尾的书包便要跑。
宫治用一只胳膊就拦腰兜住了角名。
那条手臂比角名印象中的还要有力量,勒得他五脏六腑都移了位。
角名害怕了。但他意识到自己根本不是在害怕宫治会对自己使用暴力,他真正害怕的,是宫治露出自己不曾了解的部分。
暗面的宫治,丝毫不可爱的宫治,无法捉摸的宫治,并不单纯的宫治,七情六欲的宫治,不完美的宫治,再不是神的宫治。
「我要回家……」角名在宫治的手臂里短而浅地呼吸,困难地吐字,「阿治我要回家……」
「最近你在我附近转来转去,有什么话想说?」宫治并不放过角名,他扔掉吃完的冰棍棒,单手拖着角名连走几步,按在窗边上,「游泳课的时候也想说的不是吗?那现在说来听听?」
「不,我要回家!」角名的绿眼睛在惊恐之中微微放大了瞳孔,视线一直越过宫治的肩头去看保健室的门口,贯来冷淡的声音抬得老高,「现在说不合适——」
「哦,是不能在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说的事,那就是很可能会惹毛我的事。」宫治总能在奇怪的地方表现出可怕的敏锐,他抵着角名略一思索,突然紧抿了嘴唇,抬手就掐住了角名的脖子,「你想和我分手?」
角名在宫治的手中软了下来,高压之下大口喘着气,虽然宫治掐着他的手并没有多么用力,角名还是止不住地开始掉眼泪。「对……对,阿治,我们分手吧。」角名像是被捕兽夹夹住的野生动物,急切地想要牺牲一条腿去保全性命,于是开始啃咬自己,咬得到处是血。「和我分手阿治,就今天,就现在。」角名的眼泪挂在尖削的下巴上,接连灼烫宫治的手腕,「我不喜欢你了,所以分手吧,好不好?」
「不喜欢谁?」宫治提高声音,「你再说一次!」
「我说我……不喜欢……我不喜欢……」角名上气不接下气,甚至闭上了眼睛,「我,已经……不喜欢……我不喜欢……」但他一句话来来回回吞吐半天,硬是没能把简单的「不喜欢你」完整讲出来。
宫治看角名的样子也愣了一下,怕是自己手上没有轻重把人掐狠了,连忙松开手,稳住他的肩膀:「角名伦?」
角名背靠墙壁下滑,慢慢蹲在地上。他用力攀着宫治的手臂,细长的手指几乎要掐进宫治皮肉里去。
宫治有些吓住了,他从来不知道由精神压力引发的过度呼吸还能发生在角名身上。男排部的顶尖队员抗压能力都很好,角名也绝对不是什么脆弱的小玩意,他生得高挑又态度轻慢,平时没少和宫家兄弟俩挑衅别校的队伍,角名甚至被认为是比宫侑还吓人的那一个。
——但是这样的角名,因为他宫治强硬逼问一句实话而被压碎了。
宫治又是难过,又是心有不甘。他也蹲下去,抚摸着角名的后背,无奈地说:「觉得说不出口,那就不要说了吧。你别这样,你……哎,你慢慢呼吸,别说话,先换气。真是……」
他慢慢顺着角名的背,顺着顺着自己也委屈起来,眼角都红了,声音也低下去:「我知道了,你别说了……我懂的。想着你不敢说,就拖着。我们快三年的朋友了吧,怎么会不懂呢。你不说也可以的,是我不对……以为假装不知道,就可以一直拖下去。」
「对不起,和我在一块,你很辛苦吧,因为我……和你想象的不太一样对不对?」宫治见角名慢慢安静下去,才把手放下来,捉住角名垂在腿边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揉角名的掌心,「其实你要是见过我爸爸本人,我大伯或者我爷爷的照片,一开始就会知道了——我们家的男孩,年纪小的时候都特别漂亮,像那些电视上的偶像一样,细细的白白的,眼睛大嘴巴小。但是……那个年纪真的非常短暂,很快就会像运动家一样高大又健壮,完全不可爱了。」
5/11 首页 上一页 3 4 5 6 7 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