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tsuka站在花架那边,亦被花的瀑布遮住了面容。
角名借着座灯极其暧昧的那一点暖光,看到Itsuka露在花堆下方的半张脸。高挺秀致的鼻子,丰润带笑的嘴唇,棱角分明的下巴,舒展而性感的颈项……角名有些意外,他听过宫侑对此人外貌的夸张吹嘘,但没想到诚不我欺。虽然只是一半,但Itsuka的相貌已经是有些过分出色了。——那让角名不可遏制地想起一个人。
虽然意识到自己戴着口罩,对方也带着上半脸的面罩,但角名还是一时不敢再上前,就那样隔着花架呆呆站着。
他们不远不近地站了好一阵,终于Itsuka动了。他掏出手机,拨出,然后贴在耳边。
角名感到手机在震动,才想起自己之前选择向对方公开了联系方式。于是角名接通了这个来电,将手机靠近耳际。
这时,一个令他觉得无比熟悉,却又因透过手机而变得陌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像温柔的私语,像黏腻的梦呓,像幻觉中似曾相识的故人:「Rin,可不可以告诉我,在你理想之中,我是什么样子的?」
第12章 The Dark Side of the Moon
——在我理想之中,Itsuka是什么样子的?
角名收敛了思绪,歪了歪头,答道:「现在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但是等我见识过完整的你,也许那就是理想中的样子。」
Itsuka似乎是对这样的回话感到不可思议:「啊?如果我……不可爱,不精致,也不迷人呢?」
角名淡淡地说:「那就养只猫,让猫负责那些事。」
Itsuka:「我在认真问你……」
角名:「我也在认真回答。」
Itsuka明显地犹豫了一阵,才又开口:「也许我应该换一个问法,Rin,你理想中的伴侣,是什么样的?」
角名在花下连绵的阴影之中静默,他不喜欢这个话题,但更多的是感到费解:印象中更为谦和、保守的Itsuka,为何要对一个甚至尚未揭晓身份面孔的约会对象表现出如此激进的试探?
「Itsuka桑,诚实地说,我理想中的那个人其实已经出现过了,在很久以前。遗憾的是我们没能在一起多久,也许都谈不上互相喜欢。」角名并不准备掩饰什么,如果对方真的想知道,「所以我觉得这个问题大可以不必深究,毕竟,理想只是理想,跟适合远远不是一回事。」
Itsuka听闻,却像被卡住那样,半天才艰难地发出声音:「……是吗,原来已经出现过那样一个人了吗。……啊,抱歉,是我太大惊小怪了。那么我可不可以问问,是为什么……」
「Itsuka桑。」角名打断他,「我们为什么不坐下来再聊呢,你不好奇黑屋给我们准备了什么夜宵吗?」
Itsuka低低嗯了一声算是赞同。他们分别沿着地灯排出的步道走向小餐桌,但这一次,令角名没想到的是,他们不是被安排在同一张桌上,而是分别在相隔至少十来步远的两张小石桌边。
角名坐下去, 借着庭院座灯实在不算明亮的光,见眼前被分隔成井格的彩绘托盘里码着九样糕点,以圆鼓鼓的肥狐狸为主题,他不明所以,但忍不住露出一点微笑。抬头去看远远坐在另一张桌前的Itsuka,似乎也在微笑。但是光线太朦胧,距离又太遥远,角名不确定。
Itsuka戴着遮住上半脸的茶番面具,是古典的狐狸造型,立着三角形的长耳朵,用金色描了上斜的眼角。还是很暗,看不清更多。
角名有一点点难以言说的焦躁:在想要靠近一点的时候,黑屋却将他们隔得更远,似乎不主动做些什么,就没法再进一步。
手机再次震动,在这样远的距离下,Itsuka还是选择通过手机:「现在可以告诉我吗?」
「总是你在发问呢,Itsuka桑,现在是我的回合才对。」角名说,「如果我的直觉没错,Itsuka桑绝对不是个因为外表被别人忽略的人吧?也许,我可以直白一些,Itsuka桑是那种会因为外表,日常被很多人喜爱的人,对不对。」
「呃,嗯……大概算是吧。」Itsuka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后脖子。
「我很好奇,这样的Itsuka桑为什么需要参加黑屋约会?」角名问得更直接,「是因为Itsuka桑眼光太高,所以周围根本遇不到理想的对象么?」
Itsuka像是被问住了,但他开口的时候,又像是在回答一个思考过很久的问题:「我确实……没有办法在日常中和别人自然而然地发展亲密关系,因此才参与了黑屋约会。但并不是因为遇不到足够好的人,我想,是我个人出了问题。」他慢慢地说,「我在很多年以前,和学生时代的初恋对象分手了,但我认为他就是我理想中的伴侣。——没错,我和你一样,早就遇见过那个理想的人了。」
这倒是角名没料到的,他们有很相似的经历?这就是宫侑充满信心,觉得他们一定合得来的理由吗?角名没有搭话,等着Itsuka说下去。
「那时候,就像你猜的那样——因为外表受到格外的欢迎——我太年轻,也太傲慢,打心眼里对肤浅的好意不屑一顾。可是啊,当真的遇到自己喜欢的人,却又忍不住希望对方会为我最出色的部分着迷。是不是很蠢?当我逐渐意识到,那个人很可能并不是被我引以为傲的东西所吸引,一下就慌得没有办法。——如果我最棒的特质不能被他喜欢,那我究竟还有什么是能让他喜欢的?」Itsuka的声音低缓温柔,似在讲述一个令他怀念的故事,「真的很可笑,从前我没有珍惜过大多数人的好意,大概是报应临头了。那时的我高高在上,总希望对方能自证心意,努力地向我证明他确实爱我,只要有一点不够,我就用恶劣的态度提醒他,质疑他,企图让他好好反省自己的虚伪。做完这些我也会后悔,但从不示弱。我大概是认为,让对方发现我喜欢他更多一点,我就输了。输掉的人没有尊严。」
「……Itsuka桑,你真是个坏孩子。」角名叹了口气,「不过,谁还没年轻过呢?」
「那个人大概从我身上既看不到真心,也看不到希望,所以主动离开了。我冲他大发雷霆,还想着他早晚后悔莫及。」Itsuka也叹了口气,措辞委婉,像是舍不得将那些回忆表述得苦涩,「但他大概对我死了心,没再联系我,甚至躲开了大部分会遇见我的场合。可我总是怀着些奇怪的期待,期待他有一天会像从前那样,因为抵抗不住我的魅力而露出马脚,像从前那样,只要我点一点头,就立刻到我身边来。」
「他没有,是吗?」角名明知故问。
「他确实没有。哪怕我就在他的附近,利用我们都认识的人,故意给他带去我的消息;我也曾经悄悄等在他会经过的地方,只是始终没想好要怎么和他相见;最过分的那段时期,我把对他有兴趣的男男女女吓走不少,还撩走过几个;但又怕让他知道了,会瞧不起我。」Itsuka轻轻笑了笑,「这么多年了,我是不是其实也没有什么长进呢?尽是做些多余的事。」
「我也没有什么资格评价Itsuka桑……不过,」角名问,「Itsuka桑来参加黑屋约会,是终于放下了那个人,还是打算试着放下了?」
夜风吹来重瓣木香的气味,角名仿佛听见对面再次极轻地笑了一声。
「都不是。但现在轮到我的回合了,Rin。」Itsuka换了一只手拿手机,「我还是非常在意,Rin理想中的人是怎样的,又是为什么无法在一起了?」
「这个问题……我回答之后,Itsuka桑也许就要取消下一次的约会了。不,我猜大部分人都会这样做的。即使这样,我也不会说谎。」角名停顿了一下,平淡地答道,「要描述那个人怎样的,很困难也很简单。大概就是在我世界之外的、只可远观而不该占有的、光是存在就应当被感激的,由表及里都闪闪发光的,会行走的奇迹。」
「等一下……」Itsuka小心翼翼地问,「Rin说的人,该不会是什么宗教团体的领袖……」
「哈哈,听起来果然像是那样吗?」角名也忍不住为自己的描述感到好笑,「但其实不是的哦,他并没有什么可疑的身份。奇怪的那方从来不是他,而是我。我是他的信徒,哪怕他并不承认。——我知道,信徒与神,这样的关系绝对不健康。我给他的令他疑惑,他给我的令我痛苦,所以分开了反而对谁都是件好事……抱歉,我这个人有点儿偏执吧?如果让你感觉不舒服……」
「那家伙是谁?」一直彬彬有礼的Itsuka突兀地截断角名的话,语调里全然没有了先前的柔和,「有那样的家伙吗?究竟是什么时候……他是谁?」
「……Itsuka桑?」角名胸口咯噔一下,不知是因为Itsuka忽然变化的态度,还是因为他那种被惹毛的口气所带来的莫名熟悉。
Itsuka察觉了自己的失态,紧张地从盘子里捏了一块蛋糕,掩饰道:「我的意思是,呃,有那种……能够得到Rin全部的心,至今还念念不忘的人物……实在让我——很好奇。对,就是很好奇。」
角名笑笑:「我就是说了,Itsuka桑也不认识吧。那都是好久之前的事了。」
Itsuka似乎非常不甘心:「哼。难怪Rin见了我,也不过夸一句不俗,却不怎么心动呢。Rin说到的那个谁,想必也是个相貌出色的家伙。究竟是有多出色?我好像也不想知道!」
角名听他嘀嘀咕咕,莫名地觉得暴露出些许不稳重的Itsuka也很可爱,忍不住笑道:「说起来,那也是我的初恋呢。要说长什么样子嘛,你知道一个叫做Miya Atsumu的职业排球运动员么?很有名气的二传手,你能在网上查到很多照片——我提到的家伙啊,就和这个二传手长得像哦。非常非常像,大概只有头发的颜色不……」
角名说到一半,就听见对面的椅子倒了。
Itsuka捏着手机,像听到什么可怕的事情一样站了起来。他是如此惊惶无状,甚至把手撑进了面前盛着各色点心的盘子里,抓了满手的豆泥和奶油。
第13章 长梦边界
「Itsuka……Itsuka桑?」角名手机还来不及放下,眼睁睁看着对面的男人边用桌边的餐巾擦拭手上的奶油,边径直向着自己大步走过来了。
刚才因为吃点心角名把口罩拉了下来,花园里的座灯环绕在四周,他们都逆光坐着,几乎看不清面孔,但是直接走到面前可就不一样了。角名还没准备好向对方露出真颜,毕竟自己大小是个公众人物,如果没到合适的时候最好还是谨慎——
没等角名把口罩拉好,Itsuka人高腿长,才没几步就已经逼到了面前来。
隔着一张不宽的石桌,角名第一次在这样近的距离看到完整的Itsuka。——好奇怪,好奇怪,角名自己也无法解释这一刻没由来的冲击。Itsuka带来的压迫感是如此熟悉,如乌云之堆叠,如山雨之欲来,隆隆作响在眼前倾倒,又静静无声将人环抱。
角名被镇在原地难以动弹,他在这长长的岁月里也曾有一次——唯一的一次——像这样为一个人惊颤。那个人是宫治。
「Itsuka……你……」角名已经难以正常思考,「你到底……」
Itsuka倾身越过小桌抓住了角名,而角名毫无抗拒之力。
这是什么?到底是什么?Itsuka的呼吸,Itsuka的温度,Itsuka那一只手的尺寸、薄厚,乃至于指尖紧握的力量——除了脸上的茶番狐狸面具,Itsuka这个人的每一处都令角名熟悉,熟悉到心惊肉跳。
「我今天,还欠你一个问候。」Itsuka说。
这只熟悉的手力拔山兮,把角名从椅子上整个拽了起来,就像筷子挑起煮软的面条那样轻而易举。角名心底里有个微弱的声音尖叫着「跑!转身跑!」但毫无用处,角名呆呆地任由Itsuka绕着桌沿将自己拖过去,面对面抱住了。
角名彻底停止了思考,眩晕排山倒海袭来。
前两次在温控严格的室内,他们都穿得考究,而在这初夏的深夜花园,他们都穿得轻薄。一件细棉的衬衫和一件斜开襟的亚麻半袖,此刻约等于无物,灼人的肉体将角名挤压,他感受到对方丘陵般起伏的胸腹,感受到山脉一样坚实慷慨的臂腕,他在这片亲切的大地上迷失方向。
角名嗅到首颈相缠时似曾相识的味道,听到离开手机后似曾相识的嗓音。
所有的恍惚与惊惧化身为一个宫治,在他耳边叫他:「伦。」
Rin。
角名一下软了下去。
他上不来气,脑袋一片空白,听不清耳边那人着急地叫唤着些什么。
时隔多年,一次也没有发作过的过度呼吸在这时候发作了。
宫治果然是一种不治之症,当你以为他早就痊愈,他就会立刻恶化起来,让人痛不欲生。角名知道自己恐怕是病入膏肓——他遇到的每一张动人的笑脸都是宫治,每一副慵懒的嗓音都是宫治,每一个宽阔的背影都是宫治,每一双温暖的手臂都是宫治。
每一次滚热的拥抱都是宫治。
***
角名在幽暗的密林中漂浮,他一直能看到这片黑暗的边缘,就在百米之外,树林外侧就是阳光照射的清香草甸。他努力地向着那边飞去,可是那条分割光与暗的界线却一直在徐徐后退,不论角名如何挣扎,怎么也到达不了近在咫尺的明亮之处。
深山密林雾气弥漫,既黑且冷,宫治的声音一会在左边响起,一会在右边响起,一会在后方忽远忽近,一会在耳边亲密吐息。
看不见的宫治说:
「伦,不要走,不要到那边去。」
「留在这里嘛。」
「你的阿治永远17岁,敢和你牵手走在路上的17岁,愿意含一口雪糕吻你的17岁。」
「不要走,求求你,不要走。」
「不要喜欢上其他人。」
「没有我的允许,伦是我一个人的。」
「别再惹我生气,好不好?」
「如果你到那边去,阿治就会死掉,这样好吗?」
「角名伦,你要离开你的阿治吗?」
「伦?」
「不要走嘛。」
「不要嘛……」
17岁的宫治,尚还不那么低沉的嗓音,笨拙地,爱娇地,带着鼻音乞求着。
凉凉的手从后面纠缠角名,捉住他的手腕,圈住他的腰,抓住他的肩膀,狠捏住他的后颈。
宫治冰冷的身体重重压在角名背上,攀附着他,用带着泪水的脸颊蹭弄角名的脖子:「角名,停下来,只爱阿治一个人,直到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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