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柜打包好那副福禄寿图,把赵睦放在柜台上的三百二十交票拿起来一把怼回给赵睦,热情道:“原来小老弟是俺东家朋友,这副画咱老于送你,只当交个朋友嗷!”
“交朋友可以,钱您得收着,”赵睦努力对抗这位于掌柜,试图把拍在怀里的票子重塞给于掌柜,解释道:“开门营生为糊口养家,不兴的亏了买卖。”
于掌柜不答应,与赵睦推让,两个身长六尺上的人在这里拉扯,动静很有点吓人,吴子裳在旁对于掌柜道:“你便爽快收了这份买卖钱罢,不然赵大公子不会罢休的。”
“哎呀!东家发话嗷,”于掌柜推让不过,顺着东家给的台阶走下来,笑得和善:“那我就不客气了嗷。”
孰料赵睦临离开前,于掌柜又飞快卷了副画塞到赵睦胳膊下,并把赵睦一巴掌推出铺门去,生怕这朋友不肯收他这点心意。
小刀风呼呼吹的土路大街上,赵睦眯起眼把于掌柜赠送的画打开看,旁边探头过来的吴子裳噗嗤笑出声,于掌柜所送竟是副多子多孙图,满画穿着兜兜的胖娃娃一个赛一个喜庆。
“老于这人可真有趣嗷。”吴子裳戳戳画上一个笑起来有酒窝的胖娃娃,促狭道:“你回家把这画挂墙上,早日愿望成真。”
“吴子裳,”赵睦卷起画,居高临下看她,如此近距离下感觉这丫头似乎又长高些许:“你怎会在这里?你一个人?”
吴子裳抬眼看赵睦,似是随意,又似在认真打量面前人,语焉不详道:“久别重逢,不请我喝一杯?”
她来这里很大程度上是因为鸿蒙北岩这边的盈冲居商号,被当地横跨公私两道的商家势力排挤打压得快要经营不下去,二三百号伙计指靠着盈冲居过活,她这个大东家怎能不来冲锋陷阵。
“休要转移话题。”不知因由的赵睦回视过来,温和脸庞上神情活泛起来,似沉睡了一个冬的雪狐狸在春日渐渐苏醒。
“你数数日子,我们几年没见了?”吴子裳故意唱反调。
赵睦还沉浸在意料之外的重逢喜悦中,整个人有种不真实的恍惚感,生怕伸手一摸发现眼前人是自己内心深处幻生出来的魔障,失了几分素日沉稳,脱口而出:“半年前才见过,哪能有多久?且说此刻你不在离推……”
怎么半年前才见过?自是因为有人趁年节偷偷南下,净做了些叫人说不出口的事,几乎每年过年时都会南下离推,练就得晕船症状都克服不少。
天上飘雪粒子了,大米粒那样大小,质地坚硬,裹在风里打到人脸上,煞疼,赵睦住了口,神色复杂地看吴子裳,须臾,嘴抿起露出单侧梨窝,有几分少年般的倔强。
“就知道那是你,”吴子裳灿然笑起来,重新把风衣兜帽戴上,遮住不停泛酸的眼眶,暂不对赵睦之言有所深究,尾音轻颤:“找个地方坐坐罢?你应该有许多话想同我说。”
半个时辰后,街道上某家不起眼的饭馆小閤子里,大盘子大碗的四菜一汤摆满桌,吴子裳坐对面示意道:“瞅你,瘦到脸颊凹进去,不好看了。”
鸿蒙这边民风彪悍而豪爽,人也大气,一份大肘子直接用盆装,量抵得上汴都瞻楼三四只冰糖肘,大海碗盛的米饭多到堆起来,直接是南方一张席面的米饭量,黑土地上养育出这帮彪悍豪横的鸿蒙民,横是真横,大方也是真大方。
赵睦低下头扒拉口米,发现这米嚼着味香而甘甜,比此前在公门客栈里吃过的都要好吃,锲而不舍问对面:“怎出现在此地……你那大夫朋友呢?”
吴子裳抿嘴笑,眸光闪烁:“我来这里是因为需要来这里,至于我那大夫朋友,她自然是她做她的事咯。”
“……”这是跟谁学的兜圈说废话德性?赵睦食中二指并起来,指腹用力点点桌面引来吴子裳注意力,欲言,话到嘴边却又止住。
只觉得以前那套相处模式不适合现在,现在,吴子裳已是个二十来岁的成年人了。
“你想说什么,”吴子裳没放过赵睦脸上任何细微表情,她感觉赵睦这几年没怎么变,她仍能一眼看穿这人平静面容下掩藏的任何想法,洋洋自得哼哼:“该不会又准备训我?赵长源,我都多大了,多少要点面子嗷,你不能再像以前说训就训了。”
这句话也没啥好笑,偏偏能给赵睦逗乐,乐得梨窝深深,捡起筷眉开眼笑敷衍她:“呼索这样多菜,吃不完今个不准走。”
“必须滴,”吴子裳端起碗,用大快朵颐之势拿出细嚼慢咽之姿,重复低喃:“吃不完不准走……”
可鸿蒙菜一份真的好多嗷。
来此地后赵睦多少有些水土不服症状,表征在肠胃,油腻辛辣不敢用,一碗米饭配素菜下肚便已饱到半口水喝不进去,坐对面看吴子裳慢条斯理往嘴里送米。
结果给赵睦看得忍不住笑,揶揄着问她:“原竟不知,你这米都是按粒吃。”
“嗯呐,”吴子裳不急不缓,显出几分优雅和高贵:“粒粒皆辛苦嘛。”
赵睦还在笑,嘴角不知觉咧着,嘴边梨窝深深:“在离推待好好,跨越几千里跑鸿蒙来做甚?”
吴子裳停下用饭眯起眼看过来,狐疑神色毫不遮掩:“你好像对我出现在这里很有意见。”
“北岩不时会有敌袭,犬戎、廉奴金、鄂克耳敦等部落成年到头对鸿蒙虎视眈眈,你不该来这里。”
“可这里也是旧茶马道东大门呀,往来商贸多,有钱赚,”吴子裳道:“再者说,做生意本来就天南地北跑,有风险不可避免,你说的那些我都清楚,可身为东家,手底下数百余北岩伙计指靠着我养家糊口,我岂能因一时困难就畏缩不前。”
“还要再往前?”赵睦听出吴子裳话外之音,黑沉目光扫过来,脸上笑意不知何时已敛,变回平日温醇模样,语重心长的心思出口来只成了劝言:“北岩再往前是雾宿河,河对岸是雪原,那里是游牧部落统治地区,你去那边做甚?”
这些年来,吴子裳只有和赵睦说话是非常省心省力,因为无论她说什么没说什么,赵睦都能懂她,不由轻快道:“做生意呗,不然还能做甚,去和亲?”
“……”赵睦感觉吴子裳说话越来越噎人,带刺一样,忍了忍,道:“且先莫招惹北岩本地现有秩序和‘规矩’,待我们赴秦国归,北岩这边的天也就该晴朗了。”
“唔,”吴子裳探身推开窗户,随手指出去便是蜷缩在路边讨饭的乞儿,语气放轻:“我请问公子,鸿蒙九月雪片飞如梨花雨,十月土层冰冻可凿山,您觉得外头那些人他们能捱过这个冬?”
窗户外,天上落下的冰粒子不知何时变成大雪花,势大,本该洋洋洒洒,偏被北风裹挟住,落得凌厉而嚣张,仿若打在人脸上能给人皮肤剌开道口子。
大雪把原本在街上乞讨的叫花子逼到街边商户铺子的外墙下,北风紧咬不放,把人又往角落避风处逼,三五个叫花子抢一个角落,终于有两个瘦弱者被其余几人推挤出墙角,再次回到凛冽北风里。
吴子裳观察赵睦神色,在旁低声呢喃:“若是找不到避风处,照目下风雪之势,明朝不知哪个犄角旮旯就又会多几具无人认领的乞儿尸体。”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赵睦知道北岩衙门里领着天下俸禄的父母官,以及那些乡绅贤士们,现下正在北岩衙门里奢靡享乐。
然则,赵睦此时能做什么?
以她现今之官职权力,她对官员贪污腐败不作为之事束手无策,原本打算是收集证据、留人监视、回汴揭发。
而届时即便三台令大理寺核查后法办了北岩府公一干贪赃枉法之人,谁又能保证下任府公就会比现任德性好?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浑浊已为常态,清白成了罪过。
“过河要去做何生意?”稍沉默,赵睦关上窗户问。
“皮货,”吴子裳毫不隐瞒:“雾宿河以北有大片雪原和林海,游牧民族世代居林海雪原,他们的皮货价格便宜且质量上乘,周国商人都想和他们贸易往来,中间差价极其诱人,只是奈何,那些部落与周国间无有朝廷互市允准,同时也无明文禁止条例不准互换。”
周不允外部落民入周,而在巨大利益驱使下,周商们甘冒各种风险赴雪原林海寻夷族部落去。
对于周人而言,夷族未开化,畏强而不服礼,崇威而少怀德。周商逐利,狡诈阴滑,夷人纯朴,尚武直率,周人与夷人贸易,大有一言不合为夷人杀死于刀下者,周国因未与夷族签订互市盟约,驻守此地的鸿蒙军无法为周人提供更多安全保障。
出国门赴夷地商谈贸易,闹不好性命要搁在他乡。赵睦道:“使团出国门后会依次去往夷族几大部落,我回去想想办法,你领着商队与我们同行,使团三日后出发,你尽快准备。”
商队与天子使团同行算是种不成文的例子。
于商队而言,只要你关系走得通,钱财来的到位,使团肯答应,商队与之同行可剩太多麻烦;于天子使团而言,允商队随行,也是他们出行路上一项巨大额外收入。
吴子裳自不会怀疑赵睦说到做到的能力,却笑道:“你这样爽快答应,好似我来见你只是因有利可图。”
“否则?”赵睦道:“若你说是想我而来见,我反而不敢信。”
吴子裳笑得开朗:“没办法,谁让我长情呢,想忘也忘不了。”
“少来这套,”赵睦道:“离推离汴都半月路程,离此地少说两月路程,消息传开有很大时差,你出现在这里,许为生意,许为其他,碰到我应当说纯属偶然。”
“上纲上线了呢,”吴子裳看赵睦头头是道分析因由,眉眼含笑意,愈发好整以暇:“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你其实也还是挺在乎我?”
“是又如何,”赵睦大方承认,视线落在桌边取暖的小火炉火焰上,神色几分怔忡:“便是彻底抛开兄妹一说,我们之间也无论如何不可能往其他方面走,这几年来你心智成熟,认清事实,日子该怎样过还要怎样过,阿裳,莫要再纠缠于过去出不来了。”
“为何呢,”吴子裳想起促使她离开汴都的那件事,道:“你曾说过的那个秘密,我并不了解,可你又如何断定,那个秘密决定了你我不可能呢?”
我实在说不清楚自己究竟有多喜欢,只是许多年前的一天,当我发觉自己的爱意时,它已如雨林藤蔓,攀缠遍五脏六腑以及四肢百骸,若想强行拔除,只恐会伤及性命。
可被她吴子裳视若生命重要的人,却因个不知为何的秘密,违心地一次次将她拒于千里之外,偏还一边拒绝,一边放心不下,譬如每年年节上赵睦会独个跑去离推,暗中看望挂念的人。
人一辈子才有多长啊,一世三十年,三世不过春秋九十载,她和赵睦要这般互相折磨蹉跎到何时?
赵睦说有个秘密注定他们不可能,这几年来,关于那个秘密,吴子裳设想过无数种可能。
杀父之仇、敌国血恨、甚至叔父实乃生父,除非与赵睦同宗同源,其他的拒绝理由又如何成立?吴子裳自幼无父,便是杀父仇她又会恨到哪里?养育大于生身恩,孰是孰非,她心里有区分。
实在想不出来赵睦口中所言秘密究竟为何。
“先答应我一件事,”赵睦是那种思虑周全的人,何时何地都不忘谈条件:“答应后秘密说给你知。”
“好,我答应,”吴子裳不先问条件内容便直接允应,而后才是:“甚条件,说罢。”
赵睦坐在长凳上,右手叠左手掌心朝上放在两腿间,肩背不似在外人面前那样挺拔如松竹:“待我说罢,你无论是何反应,皆不能从此音讯全无,父母和老祖母,以及家中其他兄弟姊妹,都很挂念你。”
吴子裳十指交叉放在面前桌上,审慎而郑重点头:“我从未有过弃家人念,而且这几年来我都有与家里写信,也回去看望过,是你我回回不便相见罢了。”
赵睦点头,沉默下来,这件事她曾无数次设想过,却始终没找到合适方法。
过往二十多年岁月,她该如何开口,才能把结果尽量控制在预料之内?
作者有话要说:
作话:朋友喝了点酒不能开车,喊我去接她,第一次摸她的车,坐着捣鼓了会儿,她就撑着脑袋跟旁边吐槽,“哎呦,让你开个车,车还没动呢,你嘴先撅出去二里地……”
我真啊,她都哪里来的这些奇奇怪怪缺了大德的形容词,上回吐槽我戴帽像尼古拉斯赵四的也是她,真啊,喝点黄汤她是心高气傲。
105、第百零五章
大约半个时辰时间后,赵睦独个从吃饭的小閤子出来。
走到柜台前见老板娘坐在高高的台子后头拨算盘记账,她掏出荷包低声而恍然道:“东三号小閤子,结账……再打包。”
菜不仅没吃完,甚至三道硬菜压根没碰筷,扔了太过浪费,浪费实在可耻,打包带走也实在不丢人。
老板娘拿出东三号小閤子记菜单子噼里啪啦拨算盘,感觉眼前这后生周身笼着层淡淡哀伤和不知所措的恍惚,有些于心不忍,好意而热情劝道:“小老弟呐,缘份事最是强求不来,世间男女千千万,有那种有缘无份嘀,也有有份无缘嘀,小老弟你打起精神来嗷,贼老俊个大小伙儿,不愁讨不上媳妇嗷。”
“……多谢您宽慰。”赵睦立在柜台前,眉眼低垂看老板娘打算盘,粗粗的手指飞舞在算盘子上,行云流水。
老板娘被答了话,来了劲,兴致勃勃道:“我瞅和那你一道的小老妹也是对你有意思嘀,看着你时候她眼睛都在放光嗷,可刚才她气咻咻哭着跑走了,你又没紧着去追她,是怎么嘀,娶她回家有困难嗷?”
赵睦未语,礼貌性地抿嘴勉力笑了下,舌根发苦。
方才和阿裳坦白罢身份,阿裳甚至连她所言之真假都没问,愣怔良久后嘴里叨咕着“不能原谅”、“不可饶恕”之类决绝话,哭着起身跑走。
老板娘开铺子招待往来八方客,见过太多人间酸甜苦辣,见赵睦不答,她又热热闹闹说起别的,而后吩咐跑堂伙计把食物打包,还热情且执意地给赵睦另外装两大份米饭,鼓励赵睦莫哀伤莫气馁:“大小伙子要振作嗷,踏实过日子,努力赚钱财,争取把家里敞亮房子盖起来,鸡鸭鹅猪都养上,好日子自然就来了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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