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面色差, 模样却好, 衣衫布料在俗世亦算华贵, 尤其是那条绣纹精致的大氅, 打眼望去便造价非凡,寻常修士遇见,多半会给三分薄面。
——王孙贵族, 背后常有大宗门撑腰, 甚至比某些山野小派更风光。
殊不知, 这位看起来矜贵无比的公子哥,实则两袖空空, 连住一晚客栈的银钱也无,食指全是喂兔子留下的细碎划伤。
宋岫同样读完了那张通缉令。
他内丹损毁,严格来讲, 已算不得妖族,城门附近虽有盘查, 却只把宋岫当做普通宠物,轻松过关。
演技一流,他状似无意,试探,“你想揭榜?”
或许那位痛失爱徒的执法长老当真恨极了自己,通缉令标注的赏金颇高,足以令元婴以下的散修怦然心动。
至于那些出身各大宗派的长老弟子,看到之后,哪怕不为了奖励,也会乐得卖青云门一个人情。
霍野是原主未曾谋面的小师叔,于情于理,都有资格清理门户,谁料,听到宋岫的询问,他竟摇摇头道:“没意思。”
“丢脸得很。”
堂堂正道魁首,生生让一个未入筑基的小辈逃掉,又以多欺少,恨不得发动整个修真界来找回场子。
若此刻师兄站在自己面前,他定然要好好嘲笑。
“他杀了人,”约莫怕身份露馅,进城后的白兔十分乖巧,轻声细语,伏在少年肩头,“还伤了同门。”
霍野:“我长着眼睛。”
末了,又琢磨出些猫腻,“你认识这狐狸?”
前一秒还伶牙俐齿的雪团子沉默,过了好一会儿才答,“是个傻子。”
这便算肯定的意思。
原来对方敌视的修士真有青云门。
聊八卦聊到自己头上,霍野蹙眉,他避世百余年,对个中纠葛全然不知。
几位师侄更是仅听过名字。
如今白兔明显站在妖族一边,本没什么兴致管闲事的他,居然无端生出几分好奇来。
就是自己这身份有些麻烦。
暗暗决定将联络师兄的计划推后,霍野假装没察觉白兔的反常,故意道:“放心,尽管他长得确实威风了些,却不比你漂亮。”
平白被夸的宋岫:……谢谢。
并没有很高兴。
谁让两个都是他。
“仔细一瞧,你们的眸子似乎很像。”似是忽然察觉到什么,霍野偏头,唇瓣堪堪擦过宋岫耳侧。
两抹雪白立刻支棱棱竖起。
“是吗,”警惕拉开距离,小小的团子语调平静,“我看人类也差不多,一个鼻子一张嘴巴。”
霍野抬手,虚虚拢了下快要从自己肩头栽倒的白兔,“站稳些……我成名前,倒是总被称赞长相。”
比称赞他的剑还夸张。
宋岫虚虚睨了对方一眼,想反驳,又无从下口,最终只蹦出句,“自恋。”人修的谦逊是半点没显出。
霍野却一本正经地颔首,“看来你也认同他们的说法。”
宋岫:……救命。
六世界的某人怎么如此会耍嘴皮子功夫。
怀念一开始讲话磕磕绊绊的黑果冻。
【承认吧,其实哪一世的霍野都不太好欺负,】十分确定宿主乐在其中,4404调侃,接着提醒,【柏长舒正四处打听你的去向。】
【其余弟子都怀疑原主给他下了咒。】
违背师命,是重生前绝不会发生在柏长舒身上的选择,花容再可恶,终究孤掌难鸣,怎能比驰援同道重要?
瞧见白羽单独领队时,多少人直接被惊掉了下巴。
要知道,这可是青云门上上下下疼宠爱护的小师弟,万一遇上什么危险,出现什么差错,抓住那狐妖又有何用?
柏长舒的态度却相当坚决。
执法长老果断黑了脸色,当众警告他莫要徇私,给掌教蒙羞。
宋岫懒洋洋地把霍野大氅边缘的绒毛当窝,趴好,【所以,人到哪了?】
【他以青云门为起始、沿着原主逃跑的方向追,霍野又自个儿主动往青云门走,】精准比喻,4404答,【双向奔赴,最迟明天下午便能遇到。】
怎么说柏长舒也是化神期的脚程。
不过,宿主现下的样貌,称得上最好的伪装,除非有谁真疯到摔碎驻灵殿的魂灯,取出里头的神识来比较。
宋岫登时松懈神经,【那就好。】
兔子可是狐狸的口粮。
柏长舒若真有这脑洞,当初也不会被一条尾巴吓到。
然而,宋岫却忘了,尽管柏长舒没见过自己的本体,但对方见过霍野——在小世界回溯前的时间线中。
日夜放开神识搜寻红狐的踪迹,柏长舒遥遥瞥见人群里那道熟悉背影的瞬间,还以为自己是消耗过度,头晕眼花。
彼时霍野正站在馄饨摊前,气质优雅地拽下腰带缀着的珍珠,右臂微微抬起,像是怀里抱着东西。
观那略显光秃的刺绣、和腰带剩余装饰的零星,对方显然已经不是第一次这样做。
……师叔?
难以置信地,柏长舒回忆起自己上辈子见过的少年,回忆起压制灵力后,对方用一招便将自己击败的强大。
印象里,师叔不喜欢自己,也不喜欢人见人爱的小师弟,仿佛除了剑术,世间再没有任何事值得放在心上。
柏长舒开始怀疑自己的重生是场梦。
可周遭的一切又那样真实,食物的香味伴着行人的交谈,热热闹闹地萦绕他鼻尖,闯进他耳中。
许是感知到自己的视线,拉开板凳坐下的少年突兀回头,露出一个冷淡且陌生、明晃晃属于上位者的表情。
畏惧,兴奋,抑或是两者皆有,悬于柏长舒腰间的若水极轻极轻地嗡鸣一声。
而他也终于看清先前被少年衣袖挡住的活物:巴掌大的白兔,弱小,毛绒绒,玉般无暇,像极了某些经常被送去讨女修开心的灵宠。
甚至连灵宠都不如。
神识扫过,柏长舒没能在白兔体内探得一丝灵气。
这就意味着,对方资质极差,即使侥幸开智,亦如同漏水的筛子,再多奇珍异宝喂下去,都是白费功夫。
短暂犹豫两秒,柏长舒抬脚上前,“师叔。”
专心干饭的宋岫脊背微僵。
坦白讲,比起所谓“兔粮”,他宁愿简单喝一碗热腾腾的馄饨汤,但看在某人愿意于数九寒天、花费大半身家给自己买菜叶子的份上,宋岫吃草吃得异常配合。
无奈,柏长舒的声音一出来,他的心口便条件反射抽疼。
原主早已投胎转世,正常情况下,很难影响到宋岫,这更像由于曾经痛苦到极致,身体自动记住那时的感受与反应。
霍野第一时间注意到白兔的不适,安抚般,他用掌心罩住宋岫脊背,轻轻地揉了揉,“吃急了?”
刚刚冒出一缕感动的宋岫:……
好端端个人,怎么偏偏长了张嘴呢?
被忽视也没恼,等一人一兔互动完毕,柏长舒恭恭敬敬,再次唤了声,“师叔。”
避无可避,马甲摇摇欲坠的霍野总算舍得张口,“你认识我?”
尚未套出白兔过往,他担心某个没良心的小家伙听到青云门便跑,手上不自觉用了更重的力道。
体质高度敏感,宋岫耳尖一抖,本能地挣扎了下。
未果。
“之前听师尊提起过,”事先打好腹稿,柏长舒神情如常,解释,“有幸见过您早年的画像。”
撒谎。
隐约猜到来人的身份,霍野懒得拆穿,更懒得绕圈子,直白道:“柏长舒?”
视线落于对方腰间佩剑,他大抵觉得前头那个问题太过无聊,没等后者回答,又问:“妖火铸就?”
一模一样的四个字。
柏长舒极力压抑住失态,点头,“正是。”
“不知师叔可曾见过一只红狐?”
据他上辈子所了解,对方灵力尽失,神识心境却未跌落,如果能得到师叔帮助,花容得救的机会必定更高。
这也是柏长舒非要冒险攀交情的理由。
霍野诚实,边rua兔子边道:“未曾。”
柏长舒眸底的光亮陡然一暗。
圆圆的尾巴哆嗦着发颤,宋岫羞恼交加,飞快转头,熟门熟路在霍野食指咬了口。
鲜血溢出。
斩杀过无数邪魔的若水当啷出窍,又被少年轻巧挡在桌前的右手截停。
三族交战,青云门死伤繁多,头顶更笼罩着妖修内鬼的阴霾,柏长舒百味杂陈,难得失了礼数,“师叔?”
“师叔怎可用自己的血喂养妖物。”
话音刚落,那貌似乖巧无害的白兔就挑衅般,当着他的面,将少年骨节分明的食指咬得更深。
“那又如何?”浑不在意周遭投来的目光,霍野坦荡,“你要找的红狐不也是只妖?”
“还是说……”
“你寻他,原是要把他抓回去正法伏诛?”
第156章
柏长舒哑然。
下意识地, 他反驳,“我没有。”
“当时情势所迫……”极其痛苦似的,柏长舒死死捏紧若水, 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同门义愤填膺、围堵着自己讨要公道的晚上。
白日里,大家刚刚因为钻空子闯过护山大阵的妖魔损伤惨重,未等此事有个定论,楚风便死在花容脚下。
前者爱慕花容, 青云门人尽皆知,违规私入地牢的行为反倒显得十分正常, 花容口中的强迫,才像走投无路的狡辩。
妖修常食人修血肉进补, 对方先前受了重伤, 为求活命, 一时狂性大发也说得通。
至于为什么留下楚风的金丹?
那当然是因为花容是个“废物”, 磕磕绊绊二十余年才筑基, 金丹入体,只怕会内府爆裂而亡。
若非使了狐媚术法,来人又恰好是自己的追求者, 对方怎么可能杀得了楚风?
类似的说辞, 在柏长舒闻讯赶往地牢的一路, 他听了许多,见到花容时, 对方亦是走火入魔般的浑噩。
直到若水搭上红狐脖颈。
起初,柏长舒的本意仅是在同门面前做个姿态,控制住师弟, 顺带让对方清醒清醒。
但花容的反应极其激烈,毫无后悔服软之意, 甚至还将白羽扯下水。
这无疑引发了众怒。
小师弟是什么人?天资聪颖,纯良坦荡,光是在幻想中将对方放进遭受侮辱的腌臜境地,就足以称得上恶毒。
花容会将这样的比较脱口而出,定是平日里便心怀嫉妒,装出一副与世无争的模样,实则时时盼着小师弟跌落泥沼。
多丑陋的妖。
首次代替师尊执掌青云门,柏长舒这才知道,有时人一旦被架到某个位置上,他手中的剑就不得不挥下。
然而,当温热殷红大股涌出,随之化作熊熊妖火的柴禾,他望着彻底失去人形的狐狸,竟在对方莹润黑亮的眼中,清楚“听见”自己的回答。
——如果是白羽,他定然舍不得。
他似乎在红狐的表情里看到了嘲讽,又似乎没有,所有人又惊又恼地乱做一团,谁也没料到几近奄奄一息的花容还藏着如此本事。
这再次成了对方心机深沉早有隐瞒的证据。
当然,也曾有声音站出来替花容解释:对方素来温和,或许另有隐情。
但这声音终究被淹没在更大的声音里。
二十余年的同门情,成了蓄谋已久的算计。
柏长舒感到既愤怒又失望。
上辈子,师尊回山,照样没能查出什么能证明花容清白的线索,所以,此刻面对眸色戏谑的霍野,他逐渐找回底气,“做错事总要受罚。”
“可我会求情。”
替花容。
也算还了妖火铸剑的因果。
在两人看不见的角度,宋岫嫌弃地翻了个白眼:重活一世,柏长舒依旧没弄懂原主要的是什么,恨的又是什么。
倘若对方肯大大方方说一句,“我相信你,可势比人强,你且等等”,那傻狐狸即使受尽酷刑,也会默默忍耐,直到柏长舒光明正大将自己接出地牢。
柏长舒却从未给过他这样的坚定与“偏帮”。
濒死之人,自然要想方设法逃命。
齿尖虚合,宋岫一动,原本被他咬着的手指也掉出去,霍野瞬间收回注意力,轻轻蹭掉其上血迹,“饱了?”
宋岫莫名有些心虚。
自己和柏长舒置气,实在没必要牵连无辜,虽然舌尖尝到的滋味着实美味,但他早已是人,得学会克制。
欺负修为尽失的病秧子也太坏了点。
于是,本未指望对方回答的霍野很快发现,某只一摸便炸毛的雪团子,竟在听到他的问话后,十分反常地,主动挪到自己指缝间蹭了蹭。
细致,温柔,活像条专门用来擦手的毛巾。
霍野:……
“怎么?瞧见他,方晓得我的好?”丝毫没顾忌拉踩的正主就在旁边,霍野散漫勾唇,“你倒是机灵。”
宋岫倏地瞪圆双眼:别把他说的像根墙头草。
柏长舒哪配跟你比。
无奈,某人完全没对上自己的脑回路,安抚般从头到尾将宋岫rua过一遭,一副不与他计较的大度样,“莫怕,有我在,定然能护住你。”
鸡同鸭讲。
宋岫泄气。
柏长舒更是面沉如水。
上辈子,师叔并未养过白兔,突如其来的变数,让他冥冥中产生种失控感,仿佛有什么正脱离自己的预期。
“师叔被妖魔所害,理当召集医修仔细调养,”话不投机半句多,心底升起离开的念头,柏长舒寒暄,“可要我传讯回去?”
越听越别扭的宋岫:【我怎么觉得他点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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