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景烨对文武百官的防范,自是将消息瞒得严严实实,免得有人胆大包天起歪心思。
除开某些他意图试探的朝臣。
几日几日睡不好觉,脾气难免会变得愈发暴躁,景烨演了快二十年的戏,面上能忍住,私下却烦得要命。
林静逸身为皇后,再与景烨冷战,宫里发生的事也瞒不住他,召回张院判的隔天,他终是念着彼此的情谊,出了清宁宫,主动踏足紫宸殿。
以往景烨和林静逸同榻,总能安眠,对方心思干净,是他朝堂外的慰藉,景烨希望林静逸接纳真实的自己,又希望对方能永远保持这份纯粹。
偏偏这次,也许是因为先前的争执,让景烨认识到了林静逸与自己政见相悖时的固执,他拥着对方,鸳鸯交颈,大汗淋漓,竟怎么也找不回最初的心情。
子不语怪力乱神,法华寺金莲满池的奇景,林静逸虽有耳闻,却未全然相信,因为他清楚,陆停云过去取得的功绩,并非靠虚无缥缈的佛缘,而是靠能力,靠厮杀,靠边关将士的血肉之躯。
但景烨日日被梦魇纠缠的模样,又真实到诡异,思虑良久,某个景烨再次惊醒的深夜,林静逸挥挥手,遣退宫人,唤:“陛下。”
这是他谈及正事才会用的称呼。
斜倚床头,景烨紧紧抱住林静逸,感受着对方的体温,低低应了声。
“关于陛下的怪病,我似乎有了头绪,”声线低柔,林静逸道,“既然陛下梦中时常念及燕州与陆将军……”
把玩他发丝的手指停住。
拂在颈侧的呼吸亦变得缓慢冰凉。
林静逸却像没察觉这微妙的警告,继续,“……既然陛下梦中时常念及燕州与陆将军,何不将真相公之于众?”
“水落石出,怨愤消解。”
“或许能换来一夜安寝。”
第113章
忠言逆耳。
揽在林静逸腰间的那只手松开了。
偌大的紫宸殿, 忽然连空气都凝固,仅剩彼此交错的呼吸,无形的压迫感铺天盖地, 山岳般压于肩头。
或许他应该立刻翻身跪到床下,林静逸想,像那些触怒龙颜的大臣一样。
但他却没动。
直到景烨的声音打破寂静,“我以为, 你会站在朕这边。”
两种自称,犹如他们的两种关系, 林静逸很难确定对方倾向哪边更多,然而有些话, 他必须要说。
一点点坐直, 林静逸道:“臣正是为了陛下。”
刚刚经历一番温存, 他青丝披散, 低低地垂着眸, 叫人看不清脸色,只觉得可怜可爱。
偏偏景烨无动于衷。
因为他知道,眼前的这个人, 与他再亲近, 也不会为了他放弃原则。
对方心里永远有更重要的东西, 天下,大义, 从头到脚,透着未入官场的天真,以往他愿意迁就, 如今却倦了。
“子闲熟读圣贤书,怎么会信这些?”轻飘飘地, 景烨勾唇,“若杀人便要受鬼魂索命,朕岂不是早该被拖进地狱,如何还能好端端坐在这儿,陪在你身边。”
语气渐缓,他似乎并未把对方刚刚的僭越当真,可如果林静逸抬头,他就会发现,对方眸中的笑,仅冰冷地浮于表面。
幅度极轻地,林静逸张了张嘴。
好端端坐在这儿?此时“好端端坐在这儿”的,当真是他相识多年倾慕交心的三殿下?还是旁的什么人。
不愿将私情带进公事,他咽下差点脱口而出的质问,道:“纸难包火,燕州之祸,绝非能随意遮掩过去的小案。”
哪怕三司依照圣意,强行盖章定论,私下里,官员百姓仍有议论,尤其是法华寺“祥瑞现世”后,才叫时间冲淡些的燕州案,又被搬上了茶肆饭桌。
“先帝之例在前,”林静逸劝,“陛下莫要重蹈覆辙。”
三万将士,背后牵连着远超三万的亲眷,先帝当年便是听信谗言,错杀忠良,才逼出一个陆停云。
陆停云胸怀家国,只求真相,没有被仇恨冲昏头脑。
但其他人呢?
怨念积弊,恐会生出逆乱之象。
“看来朕还是把你保护的太好,”耐着性子等林静逸讲完,景烨冷笑,“那些不臣之人正等着抓朕的错处,动摇江山。”
“朕怎能错?”
“况且……”顿了顿,景烨瞧向林静逸,“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古往今来,功高震主即是原罪,子闲认为,朕有何需要解释?有何需要愧疚?”
“朝局如沙场,他们既是朕的将士,自然该有为朕征战沙场的觉悟。”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特别是君王,怎奈阿云没能早早领会这个道理,将兵符交还给他,反而还赌气跑回山高皇帝远的边境,愈发受百姓爱戴。
否则,哪会引来燕州之祸?
培养一支精锐军队,消耗甚巨,若非万不得已,他又何必自毁长城?
林静逸沉默。
景烨:“难道子闲有其他看法?”
林静逸:……他当然有。
可他不该有。
“夜深了,”合衣躺好,景烨闭目,“休息吧。”
燕州一事,林静逸屡屡违背他的决策,若是为了吃醋倒好说,若是物伤其类……他也该探探丞相府的态度。
一把刀再锋利,不能被主人掌控,就毫无作用。
希望子闲莫要让他失望。
*
景烨和林静逸的交锋,宋岫隔日才从小十二那听了两耳朵。
【你没瞧见渣男当时的表情,】发现宿主仍在淡定洗漱,4404强调,【笑面虎一个,我真怕他直接把主角受拖出去杀了。】
宋岫:【不会。】
林静逸是丞相府的宝贝,活着,才能做景烨手中的筹码,让林家心甘情愿,替后者稳固朝堂。
但林静逸昨晚的举动,确实太莽撞了些,他始终把景烨看成恋人,而非帝王。
宋岫当然不会说这是林静逸的错,毕竟,在原著中,景烨的形象是一直深情款款的偏宠,手段再狠辣,也没用在林静逸身上。
力排众议大婚、且遣散后宫,如此种种,在礼教森严注重香火传承的古代,换谁都会被哄得晕头转向。
——与他相恋的是三皇子,昨夜躺在他身边的、却是坐稳龙椅的陛下。
林静逸什么时候能弄清这点,什么时候才能摆脱过往滤镜的束缚。
像宋岫自己,压根儿没指望景烨会幡然悔悟,对方若真信因果报应,真怕亡魂入梦,当初又怎会下那道布满陷阱的军令。
【等等等等,】4404疑惑,【所以你给他下药是为了?】
单纯给渣男添堵?未免有些太无聊。
【拖垮他的身体啊,】意外自己居然会在这种地方和小十二错频,宋岫挑眉,【比起道歉,我更需要他受尽折磨死掉。】
【而且失眠对脑子不好。】
改朝换代,总得师出有名,一个精神错乱的暴君就很妙。
不过,此事并非一朝一夕能完成,景烨将消息瞒得严实,宋岫也要等一个盟友:
做了两朝丞相的老狐狸,想必要比林静逸敏锐许多。
思索间,宋岫的房门被叩响,草草挽了把头发,他道:“马上。”
外头站着的却不是徐伯。
手里端着一碗汤药,霍野压低音量,“宫里来人了。”言下之意,你可要装病?
宋岫:真行。
深夜和林静逸一通唇枪舌剑,景烨还能这么早起,顺便给他找茬。
脑中迅速掠过几个可能,宋岫问:“徐伯在前院?”
霍野:“嗯。”
接着又道:“挡不了多久。”
“所以霍兄是专门来给我报信的?”弯弯眼,宋岫问,“怕我被召进宫?”
霍野:……都什么时候了,这人还有空调侃他。
偏偏这次,青年像没读懂他的暗示,执着,“霍兄只说是与不是。”活脱脱一副不得到答案不罢休的架势。
霍野无法,沉默两秒,说了实话,“是。”
在他看来,纵使景烨贵为天子,亦配不上对方。
尤其是想到青年会像泛舟那夜一样,在旁人怀中安睡,他胸口便闷得厉害,仿佛被一块巨石压住。
宋岫笑开。
“原来霍兄这般关心我,”眸光潋滟,他稍稍仰头,凑到男人耳侧,“我好高兴。”
然后,在对方肌肉紧绷的下一秒,从容退后,“放心,至少今日,景烨没本事扫兴。”
打人不打脸,刚下了林静逸的床榻就迎新人,当丞相府是死的吗?
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夹杂着清浅茶香的吐息一触即分,霍野抿唇,怀疑对方在存心撩拨自己。
但青年的眼神又十分清澈。
不待他细想,外头已经传来数道轻重不一的脚步声,无意在人前表现得与青年太过熟络,霍野将药碗塞进宋岫手中,借力院墙,利落翻去了隔壁。
宋岫遗憾,【明明可以躲在我的床上。】
4404:【……少脑补乱七八糟的捉奸戏码。】它听得到。
一如宋岫所料,宣旨太监带来的口谕,从头到尾,完全与进宫无关,甚至恰恰相反——
景烨赐他去京郊的皇家别院小住。
4404现场搜了下资料,是个带温泉的庄子,确实适合疗养宿主的旧伤,可俗话讲得好,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按景烨的性格模型推算,对方葫芦里肯定没卖好药。
宋岫却笑,【我猜错了。】
【他竟然信了。】
要知道,景烨第一场有关燕州的噩梦,正是他祈福回京的第二晚,假如对方真像明面表现得那样镇定、无所谓,又何必在他身上做文章?
府中住着禁军,不去京郊,自己也没机会结党。
至少于外人眼中是这样。
从自己露面的一瞬开始咳嗽,直到口谕结束也没完,青年坐在红木圆椅上,手边放着个药碗,虚弱得仿佛下一秒便要断气。
宣旨太监等了又等,不得不放弃让对方跪下谢恩的念头。
“敢问霍校尉在何处?”艰难找了一个青年平复呼吸的空档,他道,“陛下吩咐,要他随将军同往,近些日子不必轮值。”
宋岫眸色微凝。
徐伯则答:“霍大人此刻应当在侧院,可要老奴替公公引路?”
宣旨太监摇摇头,“不必了,咱家还赶着回宫复命,烦请将军代为转述。”
“好,”抬抬手,宋岫道,“徐伯,送王公公。”
宣旨太监:……怎地自己一提要走,这陆将军的咳嗽就停了?
但事已至此,他也没胆子挑破,按着对方行礼磕头,只能领了赏银,跟在徐伯身后,装傻充愣。
4404讶异,【霍野露馅了?不应该啊。】
对方每次行动它都有关注,十四岁便在御前行走,皇宫于霍野而言,简直和自家的后花园一样熟。
宋岫:【是控制变量。】
因得毒杀先帝一事,景烨素来对霍野心存提防,抛开玄学因素,后者是最有可能向君王挥刀的目标。
倘若自己和霍野离京后,梦魇消失,那么问题一定出现在他们当中。
所幸,万事做最坏的打算,宋岫早已预料到这一招。
第114章
帝王恩赐, 自是没有拒绝的理由。
但宋岫不愿配合景烨演什么君臣相得的戏码,轻装简从,十分低调地出了城。
将军府的马车十分宽敞, 霍野坐在宋岫对面,一言不发。
伴驾多年,他当然明白新帝此举是何用意,见青年拖着病体、蹴鞠似的被新帝从一个地方踢到另一个地方, 霍野心底只觉得恼火。
反映在面上,便是他唇角紧绷, 脸黑如锅底,活脱脱一副能叫小儿止哭的凶煞样。
宋岫却没怕, 反而放下窗帘, 悠悠递给男人一杯茶, “如此美景, 霍兄怎地哑了?”
话音刚落, 他的嘴巴就被一块造型精巧的糕点堵住,余光朝外瞥了瞥,霍野无声做了个口型:隔墙有耳。
车边随行的侍卫, 皆是由禁军装扮, 虽说他顶了个校尉的名号, 可归根结底,这群人都是新帝的兵。
自己若与青年表现得太亲近, 恐怕会让对方的处境更艰难。
偏偏素来聪颖的青年这次竟误解了他的用意,眨眨眼,咬掉半块糕点, 做贼般用气音道:“那你坐近些。”
说罢,还拍了拍身旁的空位。
温热吐息拂过指尖, 原本打算和青年拉开距离的霍野,鬼使神差挪挪身子。
七月流火,中元节后,京城的天气便日渐转凉,对方一天三次地喝补药,总算长出了点肉御寒。
与新帝的萎靡截然相反。
大概能猜到青年此刻最忧虑之事,霍野低声,“放心,皇宫那边我会安排。”
宋岫咀嚼的动作一停,右脸鼓起,仓鼠似的望过来。
“好歹当了多年首领,若半个亲信也无,岂不是太失败?”被青年的表情逗笑,霍野软和神色。
暗卫行事素来隐蔽,哪怕新帝登基后将所有人的资料查了个底朝天,依旧难以查出究竟是谁与他交好。
喉结微滚,宋岫咽下糕点,想:幸好他还没买商城里贵到离谱的传送卡。
这种违背时代背景的道具,价格要翻N倍。
“哦,”又张嘴就着男人的手咬了口,宋岫问,“那霍兄刚刚在烦什么?”
他还以为是为了药,所以才让对方凑近点,打算提前透个底。
却没料到霍野也做了准备。
霍野:……
他在烦新帝。
明知青年需要静养,偏又借着关怀的名头折腾人。
但与此同时,霍野非常清楚,眼下他胸中翻涌的情绪,已经远远超过了所谓的物伤其类、兔死狐悲,尤其是对方见自己沉默、再次靠向自己时,霍野竟未闪躲,而是一错不错盯着青年小巧的耳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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