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来这套,你想干什么就直说。”晏阑完全不接话。
“没想干什么。”海同深摇头。
晏阑用手中的酒杯轻轻碰了一下海同深手中的酒杯,当清脆的碰撞回声消散之后,他才开口说道:“我跟我爸生疏了将近三十年,我不了解他,也看不出他有没有说谎。而且他已经不止一次拿我当枪使了,说实话,他在我这儿的信誉值很低。但是,抛开这一点,从逻辑上来说,时至今日,他没有再隐瞒和欺骗的必要了。”
“我知道。我也明白。但同样从逻辑上来说,这个时候告诉我这些事,真的就是必须的吗?”海同深说,“没错,亓弋给我留下了线索,我也顺着线索查到了一些东西,但即便我们没有查到,这些事情最终也一样会放在兰叔的案头,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亓弋诈死离开,他没有跟任何人说,整个行动甚至连廖厅都被排除在外,所以整个市局包括整个省厅的反应都是在基准线上的。亓弋停职,失踪,接着宣了宋宇涛的接任,这都是在程序上无可指摘的,无论是内部了解还是外部观察,我们都不会露出破绽,亓弋的第一步走得稳,走得顺。可之后呢?我们没用多久就确认了那具尸体不是亓弋,接下来却没有别的动作了。在况沐交代完案情之后,我们行动组现在几乎是无事可做的状态,那么成立行动组的原因又是什么?”
“你……”
“有事情要发生了吧。”海同深呼出一口气,叹道,“之前兰叔一直对你避而不见,这次却主动让你陪着我过来。你查到的东西都给了我,另外的也都通过廖厅转交给了兰叔,真的有必要让你和小苏一起跑这一趟吗?如果仅仅是因为要把当年727案的来龙去脉说清楚,你们一家三口完全可以关起门来自己说,何必当着我的面?让我看一遍你们现在父慈子孝?这事没意义。这节骨眼上,我不觉得兰叔会有闲心做无意义的事情。就算你烧包,不在乎这来回的机票钱,这也不是把你拽回来的理由。”
“分析你的,别老说我烧包,真烧包是用私人飞机,不是跟你一起挤经济舱。”晏阑打诨道。
海同深喝了口酒,笑得惨淡:“廖厅说漏嘴过一句话。他说,后续行动组可能会根据亓弋的情况调整工作方向和地点。你觉得,是不是快到时候了?”
“你过不去缅北。顶多在边境线上。”晏阑从刚才起就猜到了海同深的想法,他也没有掩饰,直白说道,“那地方是真空地带,咱们这样的身份根本过不去。”
“当年廖厅去缅北接的亓弋,他怎么去的?”海同深反问。
“当年跟现在还不一样。”晏阑说,“边境情况非常复杂,当年廖叔去接人实际上是拉扯谈判了很久,而且最后也只有廖叔带着一名军医和一名安保过去的,即便是达成了共识,我们也还是冒着对方翻脸不认人的风险。亲自去救人这种事情,牵扯了太多外交问题,能有一次就已经很不容易了。如果你不走官方途径过去,那就是偷渡,与叛逃没区别。”
“你不会也打算跟我聊聊仕途前景吧?”
“我没那么无聊。”晏阑说道,“我只是想提醒你。亓弋是卧底,他的行为是受到官方认可的。等打掉DK集团之后,他能荣归故里,可你不一样,你如果现在冲动了,日后还怎么跟他并肩携手?公职人员偷渡境外,你不只要脱了这身衣服,你还得进去,谁都捞不出来你。是,你们俩情比金坚,他会等你出来,可再之后呢?这是他想看到的结局吗?你想让他一辈子活在对你的愧疚之中?他为什么要回去,为什么一次又一次推开你,为什么最后还是狠了心把你排除在外?他有他要解决的事情,他要的是堂堂正正干干净净地重新站在你面前。如果说最开始他想回去,那执念只是因为他遗憾没能把DK绳之以法,那么现在他的执念又多了一条,只有让属于毕舟来的过去彻底成为过去,他才能以亓弋的身份站在你身边,不让DK的阴霾一直笼罩在你们俩的关系之上。我后背那一大片烧伤怎么来的?我爸回来之后为什么不敢跟我妈复婚?沈婷前辈是怎么牺牲的?白姐这些年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穷凶极恶的毒贩会怎么报复缉毒警,你听过,也见过。”
“你说的我都明白。”海同深重重地叹了一声,沉吟片刻,他道,“那我问你,如果现在是小苏在那边呢?”
“我会选择相信他。因为我知道,在安全的后方,即便承受再多煎熬,也绝不会比身在危险之中的人更加艰难。”晏阑说,“苏行是二线文职,他不用上一线,我每次出任务的时候他难道就不担心吗?可这就是我们的工作。我从不担心他因为太过煎熬就做出出格违规的事情,他也不会把他的焦虑传达给我。大海,亓弋现在就是在出任务,就是在最一线做着最危险的事情,他对你也一定是信任的,他绝对相信你的承受能力,相信你的自控和自我约束能力,所以为着他这份信任,你也不能拖他的后腿。”
海同深又喝了一口酒,辛辣入喉,刺得他轻轻蹙起眉。又是一阵极长的沉默,海同深放了酒杯,用双手搓了搓脸,叹道:“这话不是你说的。”
“是谁说的不重要,你能听进去最重要。”
“嗯。”海同深仍旧捂着脸,闷闷的声音从指间掌缝流出来,“我从来没想过自己也会面对这些。我高估了自己的承受能力,大概是我这些年真的过得太顺了,所以现在才……”
“大海。”晏阑把手搭在海同深的肩膀上,拍了两下,“亓弋说过,他首先是个警察。这是他的信仰,也是你的选择,对不对?”
“是。”海同深呼出一口气,顺势用手抓了下自己的头发,而后站起来走到露台的栏杆旁,“放心吧,我不会做出格的事情,更不会辜负他的信任。”
第一百一十四章
破晓时的阳光射透重重云层,短暂地消弭了积攒了一夜的潮湿闷热。生物钟把亓弋准时唤醒,他安静地睁开眼,一夜不曾放开的指尖陀螺在掌心留下了压痕,亓弋把指尖陀螺放到唇边,虔诚地在心中许下心愿。
钟昊来敲门时,亓弋已经洗漱完毕,靠在露台边短暂地享受了一下还算舒服的清晨。
“塞耶来,”钟昊走到玻璃门旁,一边整理着窗帘,一边说道,“塞耶提让我提醒您今天要穿防弹衣。”
“嗯,知道。”亓弋简单应声。
“今天会有危险吗?”钟昊问。
“不会。今天是在家里,没人敢。”亓弋转过身,看钟昊已经整理好了两侧的窗帘,便道,“走了,去练功。”
“今天还练?……对不起塞耶来,我没有想逃避的意思。我就是……”
“知道。”亓弋拍了拍钟昊的肩膀,“今天没什么不同,把每一天都当成普通的一天,心态自然就能平和了。”
“好,我听塞耶的。”
太阳逐渐升起,潮热再次聚拢起来。亓弋却并没有像其他人一样躲在空调屋子里,而是坐在了后院遮阳伞下,他悠哉地靠在躺椅上,枕着右手臂,左手随意搭在腹部。塞耶提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副算得上“岁月静好”的场景。他走到亓弋身边,说:“你最近没什么精神。”
“没事。”
“是不是身体还没好?”塞耶提问。
“好了,我又不是纸糊的。”亓弋仍旧没有睁眼。
塞耶提看着亓弋,沉默良久,他轻轻抬了手。不过下一秒,亓弋倏地睁开眼,眼眸沉静地望向塞耶提。塞耶提讪讪收回手,垂了头,没有说话。
“既然这样,为什么还要招惹况沐?”亓弋问道。
塞耶提自嘲地笑了:“说出来你也不会信的。毕竟在你眼中,我是个没有心的人。”
“你有吗?”
“对,我确实没心。在我心中,所有人都是我达到目的的工具。”塞耶提已调整好情绪,“但我还是欣赏你的,你知道这并不冲突。”
“所以你跟先生其实是同一种人。”
“你难道不是吗?”塞耶提反问。
亓弋沉默以对。
塞耶提接着说道:“十多年了,再多的利用,也总会是有一瞬间真心相待的。她说过,我是除了她姐姐以外第一个对她好的人。我信这话,但我不会被这话感动。我不知道你能不能懂。因为其实我们彼此都清楚,她依赖着的是我能带给她的那种碾压别人的快感,而我通过她,能看到另一种可能,假如当初我没有顶着那一口气跑来这边,或许我也能过得像她一样安稳。”
“人不该活在仇恨里的。”亓弋说。
“如果你曾经亲手埋葬过自己的至亲,亲自替至亲整理过遗容,你应该也说不出这样的话。阿来,我那年才12岁,你为什么要这样苛责我?”
“是女孩吧?”亓弋道,“你说过,当年你收殓了一大一小两具尸体。那小的,应该就是还没见过这个世界的,你同母异父的妹妹,对不对?”
“你真是聪明。”塞耶提坦白道,“没错,那是个女孩,我也确实把况沐当妹妹一样照看。只可惜,她毕竟不是我亲妹妹,她还有姐姐,还有一个比我对她还要好的,有真正血缘关系的亲人。”
“你可真是够神经的,人家亲生姐妹的醋也吃。”亓弋鄙夷道。
塞耶提却说:“这不是吃醋,你不明白吗?难道你看着Nanda和Nando就没有一点心里不舒服吗?”
“当然没有。”亓弋扭头看向塞耶提,说道,“我对他们有什么态度,取决于他们怎么对待我。而且你应该很清楚我在意的是什么。你不是承认了自己没有心吗?没心的人理解不了。”
“你……”塞耶提语滞,“算了,我确实理解不了,我也不想理解。不过出于我们的合作,我给你提个醒,今天不好过。”
“我当然知道。”亓弋重新闭上了眼,懒懒说道,“再让我歇会儿吧,一会儿我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来。”
“如果你能顺利度过今天,我倒是不介意跟你聊聊况沐和况萍。”塞耶提站起身来说道。
“嗯,可以。为了听这个八卦,我得努力熬过今天。”
塞耶提挑了下眉,意味深长地说道:“祝你好运。”
很快,宾客皆至。一个月前Nanda和Nando生日时候的排场已经够盛大了,但跟今天相比,不过是开胃小菜而已。如果此刻这里有警方的话,他们大概会“满载而归”,因为此时来到这里的,全部都是缅北叫得出名字的“大佬”,就算是跟随而来的“小人物”,每一个单拎出来,罪行都够写上好几页纸的。这些人从来都是深居简出,行踪成谜。其中更有不少是多年的死对头,但他们却在今天选择出席这场宴会,足以证明这场宴会的意义重大,也能反映出DK这些年在众人中间的声望。
11点整,亓弋推着DK从屋内走了出来,径直到了院子正中的超大圆桌旁,他蹲下身,帮DK锁住轮椅,之后安静地退到一旁。一个月前亓弋已经露过面了,所以此时他出现在众人面前,也并没有引起太多注意,大家只当他还像以前一样。DK扶着桌子站起来,并未让旁人搀扶,他环顾一圈周围的宾客,而后缓缓开了口:“承蒙各位赏脸来到这里,更多的话我也不说了,今天这顿筵席的目的在请柬上已经写得很清楚了。诸位肯拨冗前来,就是给我最大的面子了。今天过后,恩怨尽消,如果现在有不服的,咱们抓紧时间了。”
虽然院子里坐了近百人,但此时却并无任何响动,若说有,也只是极细微的叹息声。留足了时间后,DK才抬了手,把那已枯瘦的双手置入了面前的水盆之中。
金盆洗手。不只是一个形容词,此刻也是一个真正在进行的动作。亓弋走到DK身边,适时递上了擦手的毛巾,而后扶着DK重新坐回到轮椅上。待DK坐稳后,亓弋却并没有退回到他本该站立的位置,而是被拉住了手。这细微的动作就已经引起了不小的骚动,而紧接着,一句石破天惊的话,让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我已经决定,由阿来全面接手我的事业,今天趁这个机会,我也正式向大家介绍一下,阿来是我的亲生儿子。”
从窃窃私语到几乎压制不住的哗然,不过是几个呼吸之间。DK抬了手,等所有人都逐渐安静下来之后才说:“我知道你们有很多疑问,或许会觉得我老糊涂了,这不要紧,关于这件事,我已经非常确定了。从阿来到我身边之后的第二年,我就已经确认了这件事。这些年阿来对我一直忠心耿耿,对Nanda和Nando尽心教导,我一直把他当作接班人来培养,到现在,阿来已经足够独当一面了。我已经金盆洗手,日后,就是年轻人的天下了。”
亓弋仍旧是面色沉静,看不出任何情绪变化,坦然地接受着来自各方的注视和打量。
“既然刚才先生已经完成了金盆洗手,那后面的事情,您就不能出手了。”站起来说话的是努珀,“我跟先生的关系,在场的人也都清楚,早年间那么多纠葛,今天您说恩怨尽消,我认了。但我跟阿来的恩怨还在,这事,咱们是不是借着这个场合解决一下?”
说的是和毕舟来的恩怨,但所有人的目光都还是落在了DK身上。DK淡淡一笑,说:“提,送我回去吧,以后这里阿来说了算。”
塞耶提上前推动DK的轮椅,和保镖一起护送DK走回了别墅里。在确认DK真的没有再干预的打算之后,努珀嗤笑着向前迈了一步,走到亓弋身边,说道:“先生的亲生儿子?难怪当年你能把我挤走。”
“你自己背叛的先生,今天你能来上桌都是给你抬咖了,你还打算跟我叫板?”亓弋丝毫不怵,“乱江湖不乱码头,你破坏规矩在先,如果不是先生拦着,我早就清理门户了。不过既然你今天站出来,咱们就好好清算一下。”亓弋从后腰处把匕首拔出来直接插在桌上,而后拉开椅子坐了下来,“按规矩来。乱码头挨一刀,你先补上这一刀,才能站在我面前跟我说话。”
“你……!”
“怎么?不愿意?”
努珀说道:“阿来,你还不配这么跟我说话。先生已经说了恩怨尽消,乱码头这事已经过去了,你不用这样混淆视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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