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你说什么胡话呢?你这不是好好的吗?”
“我反正一定要死在家里。”老人嘟嘟囔囔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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殡仪馆里,奶奶只有叶谿这么一个家属,晚上要在那里守夜。穆知白要留下,甚至打电话叫来了茶余饭后的老板阿四,叶谿也没有再劝的力气。穆知白让叶谿坐在原地,自己去门口等着阿四,再带她一起走过来。
阿四的脚步匆匆忙忙的,边走边在和店里的小贺打电话:“嗯,嗯嗯……明天我不一定回得来,你和小王一起看着办,好吧?不说了不说了,我到山上了,先挂了。”她把手机往兜里一揣,一两下没塞进去,急得跳了跳,跳着问穆知白,“你店里新来的那个小姑娘的最后一个亲人没了?呀,她才多大啊?……现在小姑娘情况还好吗?”
“不怎么样。本来医生说的是还有半年到一年,没想到这才没几天就走了,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要不然,她估计不会卖房,也不会来我这里打工……老人嘛,说走就走了,和小孩一样。”穆知白说着,拉了她一把,“你往哪儿走?右拐。跟着我。”
“我这不是着急吗……你就放心把小姑娘一个人留在那里?万一她悲痛欲绝,自寻短见了怎么办?”阿四跑了两步。
穆知白摇了摇头,说:“不会,放心吧。”
阿四眨了眨眼睛,脚步慢下来,说:“成吧,你肯定比我更关心她,既然你都这么说,那我姑且相信你。不过你说这生命还真脆弱啊,是吧?你还记得去年吗?河清巷哗啦啦走了十二个老人,全是认识的,我吃席吃到都快自闭了。”
“毕竟时间到了。”穆知白说,语气淡淡的,听不出情绪。
眼前已经能看见叶谿——坐在椅子里,没有碰过面前的茶水,只是坐着。看见阿四,她才站起来,疲惫地笑了笑:“大晚上的,实在是麻烦你了。”
阿四摆摆手,说:“麻烦什么呀?都是街坊邻居。我去看看老人家,磕个头。你不叫两个朋友来帮忙,就我和穆知白吗?”
叶谿摇了摇头:“不了,太晚了,我没想麻烦他们。而且……他们家里人估计不会愿意让他们大晚上出来帮别人守灵。”
“朋友就是用来麻烦的嘛……不过你的朋友肯定也都只有二十出头,家长确实是不会放心。随便你吧,没关系,我和穆知白在呢,你就放一百个心吧,咱俩啥流程都熟。”阿四在老人的遗像前磕了头。
夜幕深沉,叶谿没睡,还是那样石像似的坐着;阿四歪坐在椅子上,眼皮子直打架,穆知白貌似保持着最清醒的状态,只是有些神游天外,似乎在发呆。过了一会儿,穆知白换了个姿势,靠在叶谿肩上。
叶谿这才动了动,脱下黑色西装的外套给她:“盖着吧。”
阿四坐直了,突然问:“那我呢?”
叶谿则看向穆知白,问:“还有别的衣服吗?”
“她车上肯定有,衣服毯子都有,只是没拿来。”穆知白闭着眼睛说。
“算了——”阿四叹了口气,窝回圈椅里,接着却像是被针扎了一样,猛地坐起身,拧着眉毛四处张望。穆知白也睁开眼睛,微微歪着脑袋,不知道在听什么。叶谿没有心思怀疑,也没有心思害怕,她像是陷入了一片死寂,只是跟着她们一起侧耳倾听。可她除了此起彼伏的虫鸣以外,什么都没听见。
半晌,阿四第三次陷进圈椅里,摆了摆手。
穆知白也重新闭上眼睛:“不是我们这儿,随它去吧。”
叶谿困惑地问了一句“什么?”没有得到回答,便不再纠结。只是偶尔犯困的间隙,会望向合上的礼厅大门,短暂地想一想,刚才那几分钟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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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叶谿感觉到自己在往水下沉去。
她“记得”自己正在和父母、男朋友、男朋友的父母、十几二十个朋友和其他亲戚,共计四十八人一起乘船出海。在本趟旅行中,男友会向她求婚。这是一场没什么惊喜的求婚仪式,租来的船是两人一起挑的,求婚戒指以及如何布置求婚现场也是两人一起商量的,流程排练过一遍,一切应当按照计划中那样平稳度过。
计划。
是的,没有什么能打破她的计划。
海风的味道咸腥,她一贯不喜欢海。答应在海上求婚是对男友的妥协,也是她足够爱他的证明,但是之后的一应事宜,全要按她的意思进行。
看客开始鼓掌,吹口哨,帽子被高高抛向天空,接着是外套,再接着是……
她开始下沉,不断下沉,身上仿佛绑了铁块,无论怎么挣扎都没法浮上海面。
她没法儿呼救,海浪将她吞没。
……
叶谿抬起手遮住眼睛。
刚才不小心睡着了,虽然只睡了不到二十分钟,但是做了个可怕的梦,死亡的体验过分真实,肺里的空气不断消失,到最后被灌进大量海水。她要是有腮就好了。人类为什么把腮退化掉了呢?明明那么好用。她心有余悸地喘了口气,活着感觉可真不错。
礼厅还亮着灯,但是礼厅外的路灯全部熄灭了,黑沉沉的,像是起了雾。在这浓雾中,叶谿像是看见了一团匍匐在地的黑影。
她揉了揉眼睛,可实在是太困太累,这一揉就停不下来,连打哈欠加重新梳了个头就花去了好几分钟时间。等她总算再次看向礼厅外,先见到的是一张浮肿的严重腐烂发黑但紧绷的水肿的脸,在拥挤的腐肉中露出一只异常白亮的独眼。头部以下的部分肿胀、发亮,仿佛只要挨到一下就会炸成一捧水花。
叶谿闻到了海风和海水的咸味,几乎无法忍受恶心反胃的感觉,她立马伸出手,一左一右去推阿四和穆知白:“醒醒!醒醒!有鬼!门口有鬼!”
但是眨眼间,那具浮肿的尸体就变成了一个正常的女人,穿着白色的礼服,站在礼厅门口,眼里流露出茫然不知所措的神情。她呆滞地望着前方,却并不是在看叶谿,也不是在看叶谿租的小礼堂。或许她只是在睁着眼睛睡觉而已,谁知道呢?
“干嘛啊?”阿四挥开叶谿的手,没好气地清醒过来。
“门口!门口!”叶谿的语气有些激动。
“门口?啊……我看见了。谁把门打开了?”阿四说着,站起来就走上前,当着那个女人的面,“砰”地关上了门。
叶谿想拦住她都没来得及,要站不站地起来一半,忍不住问阿四:“你……你没看见吗?门口有个……有个……人?”
阿四耸了耸肩,还沉浸在被人吵醒的愤怒里,不太和气地说:“看见了啊,怎么了?你认识?你找她有事?”
“可、可是……你都看见了门口有个人,那、那你还就这么把门关了?那个、那个人……我们不用处理一下吗?就让她这么站着?她到底是个人还是……还是不是个人?”叶谿着急地问,急得都有些结巴。
阿四抬了抬下巴,说:“这点小事,让穆知白教你……”她忽然顿住了,一扫之前的焦躁,精神抖擞地凑近了叶谿,像找到了什么大乐子一般,乐呵呵地狠狠搓了两把叶谿的头发,问:“你不会是……怕鬼吧?哎呀呀呀!呀呀呀!不得了!不!得!了!穆知白!你听见了吗?她怕鬼——她!怕!鬼!”
“怕鬼……怕鬼怎么了?别说那么大个鬼杵在门口了,就算是个人杵在门口,我们不也得关注一下嘛……”叶谿底气不足地为自己申辩。
她确实被吓到了,但她不知道自己是真的害怕会被鬼伤害,还是单纯恐惧那副凄惨的死相。诚如她自己所说,睁开眼睛看到一个异物,无论异物是人是鬼,都会把她吓到;是人还是鬼,是女人还是男人,是正常的、好看的还是异常的、丑陋的,只起到一个决定会不会受到二次惊吓,以及受到多少程度的二次惊吓的作用。
穆知白缓缓地眨了一下眼睛:“怕鬼……也没关系。不过,既然能看见一次,就能看见第二次、第三次,以及各种不同的鬼……”
阿四频频点头:“是啊是啊,天天都能见着鬼。”
穆知白轻飘飘地瞥了阿四一眼,继续对叶谿说:“……所以你要不要试着和门口这个鬼接触接触呢?就当是习惯一下吧。放心,这次我和阿四都在,你不会出事的。”
阿四还在频频点头:“是啊是啊,你总要习惯和鬼接触的。”
叶谿咽了口唾沫,望着穆知白,模样甚至有些可怜。即使那个鬼能在人形和死亡影像之间来回切换,这种切换明显不受她的控制,她或许还没明白自己已经死了,记忆还停留在某个不远不近的过去的节点。叶谿害怕那具膨胀的尸体,害怕自己一句话没说对,那鬼魂就会变回去。
穆知白和她对视一会儿,清了清嗓子,凑近贴在她耳边,小声唱起来:“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
“你干嘛啊!?”叶谿捂着耳朵,从椅子上弹射出去,从额头、耳朵到脖子根都臊得通红,像是快着了火。她后悔了,后悔自己没事和穆知白说那么多以前的事,穆知白问什么她就答什么,把奶奶给她具体唱了什么歌都回答得一五一十。她转身就要开门和那个女鬼对线,以她现在的状态,不管什么鬼,见了她都得绕着走。
阿四啥也没听见,着急地去扯叶谿的袖子,拉着晃来晃去:“嗯?咋了?咋了?穆知白说啥了?我刚刚没注意听!我没听见!我没听见!”
“你们是不是声音太大了?这里毕竟是殡仪馆,我们还是应该庄重一点。”穆知白裹着叶谿的那件西装外套正襟危坐,好像刚才唱儿歌的人不是她。
“所以说啥了?哎!叶谿!穆知白说啥了……你等等再走嘛!等等!那家伙没跑,还在门口站着呢!你就跟我说说嘛……”阿四知道从穆知白那里什么也问不出来,只能抓心挠肝地抱着叶谿的腿,一路从椅子上被拖到门口。
女鬼还穿着那件白色礼服,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即使是叶谿和她正面相对,她也视而不见。她不知道自己在哪,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出现在这里。那个被女鬼吓跑的噩梦在这一刻被叶谿重新记起,她忽然知道了对方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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