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是多,但互相都不像以前那样来往,变得和大城市一样了。这几年城市发展越来越好,马路越来越宽,通讯越来越便利,我却觉得还不如以前没那么方便的时候联系紧密。人情冷漠!世风日下!这个世界完蛋了!”阿四发出老一辈人那样慷慨激昂的谴责。
“回去吧。”穆知白叫她。
叶谿走上前,再次和阿姨拥抱了一下。
阿姨微笑着摸摸她的头,又拍拍她的肩:“你也长大了,比我都高了。那两位是你很好的朋友吧?有她们关照你,你在村子外面,我也放心一些。记得经常回来看看。阿姨给你做好吃的。这个是我和你叔给你的。”
叶谿眼见她要拿出一只红包,赶紧把她的手按在口袋里:“哎,我奶奶不办席了,我也有工作,这个钱真的用不到……”
阿姨说:“就当是我们给你的工资,请你有空就回来看看。这几年你在读书,家里面,我们也没帮到太多的忙……”
叶谿感到心酸,她叹了口气:“阿姨,我回来看看不是应该的吗?”
“拿着吧,拿着。你不拿着,我和你叔连觉都睡不安稳。”阿姨把红包塞进叶谿手里,最后抱了她一下,“去吧,回去吧,你的朋友在等你。”
车窗外的景色向后飞逝,叶谿以前沿着这条路上学,再沿着这条路回家。村里的年轻人各自读书,各自工作,有自己的生活,关系逐渐淡薄。叶谿自己也是年轻人,没办法发出阿四那样的感慨,只是会为老人们的难过而难过罢了。
“听音乐吗?”阿四问。
“不听,有点吵。”穆知白表示拒绝。
阿四哼了一声:“你别发出声音,就不吵了。”
“呼吸也不行吗?”
“不行。你的呼吸吵到我了!”
叶谿靠在车窗上,笑起来。
她觉得奇怪。
她太平静了,平静得就好像奶奶的去世压根儿没触动到她。
奶奶是前天走的,她的记忆没有被剪切,非常连贯,但是她并没有像其他长辈去世时那样哭得死去活来,恨不得跟着一起下葬,而是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她不是一个孝顺的好孩子,直到最后都没能给予奶奶倾尽所有的爱,连大哭一场都没能做到。
村里不少人都哭了,不是单纯为了哭,很多都挺真心实意的,记得当年村里有过这么一个善良的老人。但是叶谿一点都哭不出来。即使心里会突然难过,哭不出来就是哭不出来。
难道她没有为奶奶的辞世而悲伤吗?
和急忙忙赶回店里的阿四告别,走过河清巷的石板路,叶谿出神地听着鞋底踩在石板上的声音。今天不知道是什么日子,河清巷里人挺多,其中有两个举着相机的年轻人在东拍拍西拍拍,被坐在巷子里穿着白色老头衫的大爷凶巴巴地赶走了:“要拍去对面清河巷拍!这里住了人的!不能乱拍!”
“对不起对不起!”年轻人鞠着躬,一叠声地道歉。
大爷对着他们的背影碎碎念着:“拍拍拍,见到什么都咔嚓、咔嚓,有什么东西好拍的?不知道这里住了人吗?还拍!还拍!”
叶谿帮穆知白撑着那把黑色的长柄伞,问:“这里游客很多吗?之前都没怎么见有人来参观。”
“来旅游的人可能多少会来河清巷看看。前几年小偷很多,有人说要在河清巷设置其他小区的那种保安亭,严查进出人员。不过最后还是不了了之,毕竟河清巷到处都是出入口,安保力度再怎么提升都实在是无法完全覆盖。”穆知白说,“现在我们的安保全靠大爷大妈了。李叔叔。”
叶谿不知怎么,像那两个道歉的年轻人一样,向李叔叔鞠了个躬:“李叔叔好。”
“诶嘿,这两天这个小姑娘我常见到。你是小穆的亲戚啊?”李叔叔问,手里端着的粉色便携小风扇开到最大档,呼呼作响。
“是我朋友,阿四也认识。”穆知白帮叶谿回答。
“叔叔好,我叫叶谿。”
李叔叔像举扇子一样,用小电风扇指了指叶谿:“啊,小叶啊,是住在小穆这儿吗?”
叶谿点了点头:“这段时间都在穆老板店里帮忙。”
李叔叔露出嫌弃的表情:“小穆那家店啊,不是我说什么,哪有这么做生意的?哪有每天只开店三个小时的老板?你怎么不去阿四那里帮忙呢?图清闲吧?是图清闲吧。哎哟,阿四那才叫开店呢!……”
“叔叔,我们还有事,先回去了。”穆知白语气平稳,但脚步比往常急促许多。
叶谿和李叔叔告别,慢了两拍,要小跑着才追上她。
在道路尽头右拐,眼前就是河清巷当铺的大门。穆知白走在前面,打开那把老式的黄铜锁。三楼的阳光依旧那么好,仿佛什么阴霾都能被这样灿烂的阳光驱散。
“去洗个澡吧。”穆知白说,“洗个澡,换身衣服,好好休息。今天我们不开店。”
“谢谢。”叶谿点了点头,回房间拿衣服。衣柜里压着一个袋子,是她装在行李箱里,随身携带的证件。她打开袋子,忽然意识到,家人的户籍都被注销了。注销了,不存在了,又好像从来都没有存在过。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袋子放下的,忘了自己回房间是想干什么。这里对她来说有点陌生,也有点冷。她想回家,躺在吱呀作响的小床上,抱怨老是断联的网络——比宿舍床大不了多少,被奶奶缝的那么多垫被垫得软乎乎的——她已经有两个多月没上过网了,老手机没办法用来上网。
她霎时间产生了无法遏制的想哭的冲动,浑身都颤抖起来,蹲在地上嚎啕大哭。
穆知白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没敲门便走进来,把她抱进怀里。
叶谿顺势紧紧抱着穆知白,抱着此时唯一能倾诉的人,近乎是哭喊着说:“如果她能健健康康地再活久一点……我能赚钱,我能……把老房子重新装修一遍……我奶奶这辈子没享过福……你知道吗?她这辈子都过得好辛苦好辛苦……她、她什么都不告诉我,以前她不舒服,都没告诉过我,还装着没事,瞒着我……她省下一两百都要偷偷塞给我,我给她买的东西,她宁愿贡起来都舍不得用……我什么也没能帮到她,到她走了,我都没有一点点帮到她……”
穆知白只是像哄小孩一样,轻轻拍着她的背,没有出言安慰。
会过去的——她很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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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昨晚又做了一些零零散散的噩梦,并且又忘了关窗。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在眼睛上,一看手机早上五点,并不是什么愉快的体验,尤其是手机上还有一条未读短信。叶谿不想回忆那些噩梦,眯着眼睛,艰难地集中视线和注意力,把短信打开,发件人是“解千#五院实习医生”,发件时间是昨天下午六七点:
“我很抱歉,最近一直有排班,所以现在才联系你。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可以叫我。去鬼屋玩儿的事就等以后吧,你也要好好休息。
“落款:解千。”
真是个好人啊!
叶谿心中涌起一丝感动,打算回复两句感谢之辞,可惜她实在太困了,眼睛一闭,就睡得不省人事。
再次吵醒她的是窗外一阵叮铃哐啷噼里啪啦的巨响,接着是喊声骂声和小孩的哭声,以及各家各户开门关门的响声和议论声,最后是穆知白敲门和问话的声音:“叶谿?起来了吗?住我们对面的那家人吵架了,我出去看一眼。记得下来找我,我先下去了。”
看样子吵得很凶,连穆知白都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急迫。
叶谿睡意全无,把握着的手机往床上一丢,一骨碌爬起来。
等叶谿赶到楼下,已经是十分钟后,争执的声音不仅没有平息,反而愈演愈烈。当铺大门打开,穆知白就站在门口,看起来焦灼万分却略显矜持,只是微微伸长了脖子,努力地朝对面那户人家敞着的院子里张望。
“哐啷——”飞出了一只不锈钢盆。
“哗啦——”又摔碎了几只碗。
挤在最前面劝架的人中,只有李大爷是叶谿认识的,他灵活地在争执双方中间穿梭,但是收效甚微:“你们这是干什么呀?大清早的,没听见孩子哭吗?有什么事不能吵架解决的?为什么非要砸东西呢?嫌钱多啊?等老孙回来,你们都没好果子吃!”
穆知白抱着胳膊,没有回头,直接开口道:“小两口吵起来了。好像是因为小吴……我是说这家的女婿——女儿姓孙,我们都叫她阿英,这房子是她妈妈孙阿姨的——这两天孙阿姨旅游去了,很多事情要小吴帮忙。早上小吴给他女儿洗手,把小朋友衣服全洗湿了,得阿英来换,之后小吴还嫌弃阿英做饭难吃;刚好阿英还有急事,一下子着急上火,气得掀了锅,粥泼得……你看,院子里到处都是。”
叶谿对吵架兴趣缺缺,她礼貌地应了一声:“嗯。”
出来时看见座钟指向六点半,她想问问早饭的事,不知道穆知白吃过没有。但是看穆知白现在全神贯注的模样,她不确定该不该用这么细枝末节的问题打扰她。
倒是穆知白又看了她一眼,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被丢掉的人设或者包袱,这会儿才重新捡起来。她干咳一声,颇为艰难地把目光从对面人家的院子移开,落在叶谿身上,语气比方才还要温和:“怎么了?想问什么?”
“早饭……早饭吃什么?”叶谿问。
穆知白挑了一下眉毛,仿佛完全忘记了早饭的事,颇为惊异地问:“什么?”
“你吃过了吗?要我帮你买吗?”叶谿问。
“啊……要。上次吃的好像是青菜瘦肉粥,这次吃皮蛋粥吧。麻烦你跑这一趟了,我现在一步路都走不开。”
穆知白的笑容和以前相比别无二致,然而叶谿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仔细想想,她第一次见到穆知白,就是在吵架现场,当时她骑着心爱的小三轮,河清巷东门口有两个人吵得声嘶力竭,大马路上都能听见;穆知白就站在那里,兴趣盎然,恨不得把眼睛变成相机,将这一幕幕拍摄下来反复观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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