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在之后的一场公演时,弟弟却拒绝了,说是有一门重要的课程的报告需要赶工,小山导演不免有些失望,所幸,也许是平良和弟弟的专业不同,那场公演,平良独自一人出现在了观众席,甚至还跟着一起去了剧团的庆功宴。
细想起来其实是有些奇怪之处,比如,假如平良真的热爱舞台剧,在这么小的圈子里,小山导演怎么从未见过他;比如,平良和他们剧团的演员清居之间,那让人疑惑的对话和气氛……但公演期间,剧团事务多如牛毛,小山导演根本无暇细想。
这两次公演,困扰小山导演的财务问题总算得到解决。
究其原因,是因为他们剧团有了一个新成员,清居凑。清居原本就是艺人,非常年轻,还不到20岁,听说从高中时起就签约了事务所,以模特身份出道,也有参加一些电视音乐节目,最近,他拍摄的广告在社交网络上很流行,不少女生都把他在广告中的截图用来当头像,这样的艺人,应该对舞台剧没有什么兴趣才对,但是,清居却通过同为模特的入间,向小山导演表达了希望加入剧团的意愿。
小山导演还记得清居来剧团试镜的那天。
因为职业的缘故,剧团的人都见惯了帅哥美女,对长相漂亮几乎免疫了,但是那天,当清居走进剧团练习室的时候,他们每个人都屏住了呼吸,视线不自觉地被他吸引,阳光从半扇窗子倾泻进来,光柱里的灰尘缓慢升起又落下,连灰尘,在他的周围都好像在散发奇异的光线。
对于人们的这种反应,清居也习以为常,他简短而平淡地做了自我介绍,然而,与他震撼人心的美貌相比,接下来的表演课题,他的表现却差强人意,有一定水准,但说不上优秀,看得出他做过基本功课,但举手投足流露出照本宣科的僵硬感,夺目的美貌,和僵硬的动作造成的失衡,给人在正反两方面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嘛……演技不好通过训练应该可以改善……”
剧团最年长的醍醐投了赞成票。
“你们知道他的ig和ins账号吗?”
真子兴奋地拿着手机,冲他们扬了扬:“两个账号加起来可是有超过100万个粉丝!”
“诶?这么多吗?”
真子的想法跟小山导演不谋而合,听起来有点卑鄙,但是,清居好像有很多粉丝,那可以吸引到不少观众吧,这确实是他被录取的最大原因。尽管不是通过事务所联系的,不能在官方账号上公开宣传,但清居作为特邀演员,将出演舞台剧的消息,还是通过粉丝群传播了出去。
于是,两次公演不光门票很快售罄,在舞台剧结束后,周边产品、剧场手册和DVD的销量都很可观。
剧团终于实现了盈利。
新来的制作人(顺带一提,是入间的新情人)告诉小山导演账务情况时,他差点就想给清居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当然,他没有这样做,因为他讨厌跟人有过多的接触,而清居,恐怕也是如此。
这一点,对于清居这样的人来说挺奇怪的,小山导演有时候会想,与自己不同,从小就生活在金字塔尖的清居,被众星捧月地簇拥,为什么,会给人强烈的孤独感,似乎,在清居内心深处,始终存在着极端的、隐秘的、苦涩的、没完没了的孤独,难道说,是他自己主动选择了这种孤独?无论如何,这使得他被一层硬膜包裹,感知被隔绝,世间一切都难以将他真正逗乐,任何事物都撼动不到他的内心。
这是他的眼神如此空洞,表演如此呆板的原因吗?对于演员来说,可能有所欠缺,但对个人生活来说,未必是坏事,小山导演能够理解这种选择,人要安度一生总是需要有一点迟钝,一点遮蔽,否则该如何忍受哪怕一天?
小山导演头一回看到不一样的清居,是在二次公演结束后。
排练的中场休息时,团员围坐在桌子边闲聊。
“真子,你手上那是什么?”
入间好奇地问,真子将手中的纸张挥了挥,
“这个么?清居的宝物。”
“什么宝物?”
这时,清居从练习室回来,看到这一幕,愣在原地。
“啊!”
清居慌慌张张地去抢,从真子手中夺回来,仔细地看了看纸页,发现被揉皱了之后,他脸色变得很可怕,费了好大一番功夫去压制自己的怒火,就是那个时刻,小山导演感到,清居用来包裹自己的无懈可击的硬膜似乎溶化了。
那张被清居又小心地收起来的纸张,写满了铅笔字的文件,小山导演认得那张纸,那是公演时发的问卷,在公演结束后,他曾见到清居在问卷里翻找。原本,他以为清居只是在收集好评而已。
后来回想起来,清居只抽出了其中一张,也只慎重地保留了那一张。
隐隐约约的,一种不可名状的,不详的感觉开始压着小山导演的心,该说焦躁呢,还是厌恶呢,总觉得有不好的事将要发生了,他也说不上来为什么,尽管新一轮的公演筹备工作还算顺利,有个别员工请假,他也及时找到了帮手。
原本是拜托弟弟来帮忙的,弟弟临时有事,就让平良顶替了上去,负责给舞台打光。
公演如期进行,效果比小山导演预计得还要好得多。
作为《狂爱篇》的主演,这一场的结尾段落,清居站在舞台的正中间,光束打在他的身上,一片静寂,事物都在地上清晰地落下了深深的阴影,时间仿佛被截断了,清居望着光的方向,双眼中溢满了痛苦的渴望,说不清,道不明的,悲哀的渴望。他看着光的方向说:
“喜欢你,喜欢到无法自拔。”
小山导演正在录制的手微微发抖,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老实说,他没有想到,清居会表现得这么好,就在不久前,清居还只能生硬地模仿,而此刻,清居却完美地展现了坠入爱河的瞬间,那种向下坠落,令人痴迷的感觉,它是那么美妙动人,像飞,同时,又是那么可怕,那么极端,那么希望渺茫。如果这样的眼神在表达的不是爱,那么,他身体里流着的,也不是血液,而是番茄汁了。
难道说,清居有喜欢的人了?
小山导演直觉上认为是这样,尽管,他并未见到清居有在恋爱的苗头,比如,大白天做梦,痴痴傻笑,在自以为没人看见时轻轻抚摸脸颊。
不久后,《狂爱篇》的第二次公演,也是这套舞台剧的最后一次公演开始了。
到了年底,外包的团队兼顾了好几个剧团,分身乏术,清居提议,像之前那样,由平良负责灯光师的工作,能够节省一笔开支,小山导演欣然同意。
最后一场演出,清居的表演依然出色,但跟前一次,又稍微有些不同,终场的音乐在刹那间停顿下来,整个空间被静默填满,清居独自一人站在舞台中央,却仿佛在跟谁驻足对视,他的一只手紧抓着戏服,好像他内在自我的外壳已经破裂,他正试图用手的力量按住它,以期其破碎的外壳待在原位不至于掉落。但他的声音,他的表情,都泄露了他的秘密。
小山导演突然意识到,舞台上的并不是那个角色,在说话的,正是清居。
清居在借由这个角色,向谁告白吗?小山导演看向观众席,那些面目模糊的男男女女,寻找不到能成为焦点的对象,他放弃了八卦的念头。
没想到的是,在那场公演结束后,清居向他提出了离开剧团的意愿。
演员的去和留,对剧团来说都是很常见的事,与事务所不同,演员与剧团之间没有合约,除去公演时,演员也不会固定在某个剧团,剧团也付不出薪水,团员都是基于金钱以外的价值而聚在一起,例如喜欢该剧团制作出的戏剧,和剧团的人合得来等等,理由有很多种,相对应的,离开一个剧团的理由也有很多种。
清居没有解释他离开的原因。
对此,团员们众说纷纭,年龄最长的醍醐认为,是被其他剧团挖角了,鉴于清居在社交网络上暴涨的人气;真子则是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说道,
“清居是不想让小山导演的弟弟尴尬吧。看起来不太像,清居意外的还蛮温柔的……”
“哈?这跟小山导演的弟弟又有什么关系?”
“你们真的是迟钝……清居跟小山导演弟弟的男朋友在交往啊!都没看出来吗?”
“等等……我理一下,小山导演弟弟的男朋友,啊——是那个平……平良?”
“对啊!”
“清居在跟他交往?”
“你们没注意到嘛?那次庆功宴,平良还坐在我们边上的那次,他跟清居,后来不是前后脚走的么?”
“这谁还得啊……”
“那最后一次公演那天,结束以后,他们两个不是也都不见了么?”
“这个我记得是拜托他们把道具搬回贮藏室来着。”
“后来就都没回来吧?打扫贮藏室的人说,他们到第二天早上都没走。”
“没走?在……贮藏室里?”
“他们……那个?”
“真的假的啊?”
“这还能有假,都看到他俩身上就盖着一层幕布。”
“不是,我是说……到早上?真的假的?”
“可能平良意外的属于体力很好的男生吧……”
“要说起来,清居跟他还是高中同学吧?”
“对对!其实没准他们高中就交往了……”
“就是说,气氛怪怪的……”
“我看啊,就是之前分手过,这次借着舞台剧,又和好了。”
小山导演站在休息室的门口,手放在门把上,迟迟没有动作,因为过于震惊,他的手机差点从手中滑落,久久地僵直站立,他没法从刚才听到的对话给他带来的震惊中缓过来,走进休息室,他在一张凳子边坐下,仍然僵硬不动,仿佛有人为他画画像。
这天夜里,小山导演下厨做了寿喜锅。
他不擅长料理,也许是因为所有的天分都用在舞台剧上了,他非常缺乏处理一般事物的能力,在厨房折腾了大半天,端出一锅紫黑色的不明物体,怎么看都不像是能吃的样子。非常沮丧地,小山导演坐在餐桌边,看着弟弟收拾残局。
“对不起……”
“诶?”弟弟笑了起来,“不用道歉啦,也不是故意的……而且,本来就不会做饭,就不要勉强自己啦……”
弟弟的笑容和以往的看起来没有任何不同,这都怪他,他没有及时地发觉,在那笑容背后的落寞。
“对不起……”小山导演低着头,拳头捏紧,放在膝盖上。
“都说了不用道歉啦……”
“和希……”
“嗯?”
弟弟听着他讲话,微微歪着头,半张着嘴,一边把热咖啡倒进杯子里。
“如果……我没有邀请你们来看舞台剧,你跟……平良,是不是……就不会……像现在这样了……”
弟弟倒咖啡的动作停顿了一下,紧接着又笑了:
“才没有那种事。”
弟弟坐了下来,小心翼翼地捡起桌布上的两块碎屑,轻声说:
“即使不去看舞台剧,平良也没有打算跟我交往……那天,在平良家,他都已经被清居拒绝了,清居都不要他了,但是……他也还是没有接受我,果然是……没办法啊……”
弟弟依然在笑,只是眼眶变红了,“没办法啊,他就是……这么喜欢清居,喜欢这种事,就是……没办法吧……诶,你哭什么,明明失恋的是我好吧?”
小山导演也想表现得可靠一点,毕竟他是哥哥,但他从小就是这么软弱无能,此刻,他连一句能安慰弟弟的话都想不出来,亏他还是个编剧,以写作为生,他抽噎着,眼泪吧嗒嗒吧地往下掉。已是夜阑人静时分,也因此,好像听得见下雪的簌簌声,凝结了水汽的窗户外,白色的雪花正在黑暗中飘舞,一切似乎都在散发出微弱的光亮。
为什么?幸福不能像雪一样等量地降落在每个人身上呢?
如果世间的幸福是有一定的限额的,那就把他的全部拿走好了,只要他的弟弟,能少一点伤心。
新年假期时,小山导演完成了他新的剧本。
电视台已经订下了剧本的版权,预计在年初就投入拍摄。
在图书馆里,小山导演写下最后一行字,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站起身,他前倾着头,大步走向门口,出门时他轻轻地把门关上,好像怕把门或者门框弄疼。走到室外,他把帽子拉得几乎垂到眼上,竖起衣领,沿着湿滑的小径走去,他的眼镜立即蒙上了一层水雾,把外衣最上面的扣子扣上,他左手紧贴着胸,剧本还揣在里面,与此同时,外面天色昏暗下来。
又下起了小雪,飘忽的雪花似乎就是空气本身,凝结成坚硬的灰白色小珠子,他开始想象着剧本中的人物。
弟弟打开了电话。
“喂,和希?嗯,就吃寿喜锅好了,没有牛肉也没关系啦,对,写完了,结局?那还用说吗,当然是每个人物都会有幸福的结局,我知道,你就喜欢看这样的嘛……”
————The end————
彩蛋:
小山导演新剧本的扉页上,有这样的一行字:
“我仅仅是为了他才开始写的,只是为了让他高兴,过去是这样,以后是这样,故事里有我们所有的梦想。”"
第五章 事与愿违
幻想与现实总是存在差距。
在和平良交往之后,清居越来越深地认识到了这一点,譬如,电影里,恋人们在彼此的臂弯中甜蜜入睡,而在现实中,沦为一个人(通常是他)半个身子架在另一个人(通常是平良)身上睡着了,而后者在几次抽筋和血液循环中断之后,轻轻地从他身下挪出,尽量不吵醒他,然后,一不小心,就滚到床下了。
这全都是床的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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