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提醒晏疏,你当时死的并不好看,如今归来太过蹊跷,中间经历了什么便是柏明钰想要知道的,巧的是也是晏疏想知道的。
萧亓那句“幸好找到的早”全是屁话,当时秽玡数以万计,众仙师合力将他们困在方圆数里之内,才给他们一举消灭的机会,填补的重来就不是漏掉的天,而是不知名的阵,源源不断地输送着秽玡,毁天灭地。
晏疏毫无预兆地突然问道:“你当年看着萧亓在那疯魔?”
柏明钰掂量着这句话的意思,而后言道:“算不得看着,只不过那时场面太过惨烈,虽说已补了裂处,仍有余孽横行,我无暇顾及其他,便也就由得他去了。”
“尸骨……可曾见到?”
“未曾。”两人都明白这句尸骨指的是什么,柏明钰怕晏疏不信,解释道,“此言无虚,不单单是我,其余人也未曾见过,当年我只当他遍寻不得放弃了,故而没再追究,自后来你醒后,我又私下找人探问,所问之人皆表示没见过,所以当时具体什么情况我也不清楚,想来你只有问问本人才能得到答案了。”
“萧亓这人,自第一面相见他给我的感觉就算不得多好,性格偏执,心中无光辨不出正邪,他当年曾问我,‘若是到了化境是不是就能堪破生死,亦或者要跳出化境才能破了轮回?’”
“当时他修为颇低,化境之上我尚且难以企及,他更不用提,便让他莫要自寻烦恼,多向前看。可惜,他什么都听不进去。”
晏疏想象不到当时没身份没地位的萧亓如何走到了柏明钰面前,在得到那样的答案后又是怎样的心态,他猜不到的东西太多,就如他依旧想不通自己究竟怎么重活于世。
柏明钰:“各中细节,想必真的只有萧亓本人知道了。”
晏疏无声谈了口气。
本人那里更无从问起,十句有八句是哄人的。
之后柏明钰轻笑:“我以为你打算解决完秽玡的事情就找个山清水秀的待着不出来了,依着你的性格,就算真的是依托秽玡重生,大抵也懒得追究。”
晏疏:“怎么,这么怕我是秽玡?”
“是啊。”
“怕什么,怕我失控搅得天下不安?”晏疏失笑。
柏明钰起初表情却不如晏疏那般轻松,视线稍斜:“是啊,怕你见我过得太好心生怨怼。”说到这,他忽而轻笑一声,“不过现在放心了。”
晏疏没问他为什么放心了,手伸到雨里,感受着指尖皮肤上传来的冰凉:“百年后的世道虽不如当初期望的那般平静,却也算得安稳,待这些秽玡除尽,想必就真的入了太平盛世了吧?”
明明还是一张年轻气盛的脸,说出来的话却有了七老八十的味道。
他也确实几百岁了,没了小辈在身边,和柏明钰这个年岁差不多少的老家伙在一起,岁月二字在身上显现得淋漓尽致,每一句都包含着期许,没一句又都像是在交代后事。
晏疏虽还没将现在的自己琢磨明白,可在每一日的日出日落中,他明显感觉到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在流逝,很缓慢却又让人忽略不得。
或许这就是偷来的岁月难以长久吧。
柏明钰显然也感受到了这一点,久久未接下文。
雨水敲击着树木尽显空旷和孤寂,柏明钰突然开口:“离宿。”
“嗯。”这么叫晏疏的只有过去的几个老家伙,曾几何时,一个随意的称号也染上了怀念的味道。
晏疏有一瞬间的恍惚。
以称呼开头的话题,大抵是要讲道理的,可是他们年岁相仿,经历相似,实在没什么道理可讲,后来就成了故事。
是不属于晏疏的,发生在过去与未来的故事。
事情不长,大抵是说了这几年的变化,各大仙门之间有何重大决策,其余小仙门又有多少变动,听闻平渊派又出了个化境的仙尊,可惜没多久就走火入魔归于黄土。
头顶两道闪电闪过,话题便到了结尾。
柏明钰:“无论如何我还是想让你知道,亏得有你、有你们,才有了如今太平,即便不如当初设想的那般,也有许多小人层出不穷地算计着,终归百姓过上了寻常日子。”
寻常二字听上去那么普通,却化作雨水,一点一滴入了心里。
到了他们这个年龄,很多话已经说不透了,可能就是岁月赋予的枷锁,让他们每一句话都留有余地,而柏明钰的余地里便是‘离宿’的结论。
命该如此,晏疏不觉得难过,也没有抱怨。
他收回被雨湿透的手道:“白千满我打算留在苍芪,那边对于他应该是个好去处。”
柏明钰点点头:“放心,力所能及的地方我也会照料。”
099
晏疏没有驳回他的好意,接着说:“萧亓受不了束缚,想做什么就让他做什么吧。他所走之路虽算不得正道,但也归不到邪路里,若是做错了事该担着就担着,旁的就别往他身上瞎扣罪名了。”
这次柏明钰没有应声,萧亓用不着他护着,但是后来,他还是“嗯”了一声。
晏疏从前没什么徒弟,虽身处仙门之内,身前身后都孑然一身,乍一有了牵绊少不得多说几句。
“萧亓……”
在最年少轻狂的年纪里,得不到的东西总会额外执着,从前晏疏只觉得他倔,后来又觉得他有些偏执,渐渐的,在朝夕相处里,即便晏疏再木讷也品出一些说不清楚的味道来。
他一个活了那么多年的老家伙一朝被事无巨细地照顾着,要是什么都没感觉,那可真是死人诈尸不干人事了。
在逐渐消散的长音里,柏明钰犹豫道:“萧亓对你……”
“我知道。”晏疏笑得有些一言难尽,“那臭小子一点都不隐藏自己的真实意图,从头至尾就一副心怀不轨的样子。”
“那你还把他带身边。”柏明钰惊讶。
晏疏没接话,转而说起正事:“归远山那边看来还得再去一次,这几天仙门大概就要撤了,仙门内部之事我不便查收,还得你多费心,此事之后想必各处也会加紧排查关于豢养秽玡之事,总归会消停一段时间,至于幕后之人,着急也没用,各点各处查得差不多了,估计他也就坐不住了。”
此遭仙门损失颇重,柏明钰急于寻找阵眼和其中潜藏的关窍,顾及不到所有人,晏疏那边也有需要确认的事情。说到底他们不是神仙,不能将所有人护在羽翼之下,只是他们也没想到现在的仙门这么经不起风浪。
身后树木突然很轻地晃了晃,头顶雨丝细了许多。
晏疏好像没有察觉到身后的异样,接着与柏明钰说道:“明日我就不送了,岁数大了起不了早。”
柏明钰笑看晏疏:“行行,你岁数大,我岁数小行了吧。”说罢转身入了林子。
说来奇怪,光秃秃的石头山上少有林木,而它北侧的树林却是郁郁葱葱,漆黑的天空斑驳里映在浓厚的林叶间,隐约能看见飘动的云。
雨要停了。
晏疏安静地站在雨里,听着雨水敲击着油纸伞的清脆声。
时间突然就慢了下来。
过了不知多久,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晏疏没有回头,不多时那声音停在近旁。
“事情办好了就回吧。”晏疏低头看着泥泞的脚下,收了伞。
“一早就知道我来了?怎么不拦着我?”萧亓自然地接过晏疏手里的伞,看向他脏了的鞋面很轻地皱了下眉头。
晏疏向前走,萧亓跟在身侧,眼神变换着,又问:“你不问我去做了什么?”
晏疏脚步未停,挑着没有碎石的地方,似乎所有的精力都用在寻路上,搭得心不在焉:“你做事与我何干?”
事实如此的一句话,到了萧亓心里却像是个淬了毒的钉子。
他眸色阴沉:“那我若是杀了他呢?”
晏疏显然不耐烦了,跨过一块巨石,说道:“那你应该去问柏明钰想怎么办,明天一早他若是过来发现人死了,看看他是找你算账还是找我算账。”
萧亓一顿,紧接着反应过来,却还是明知故问道:“找你算什么账。”
晏疏斜了萧亓一眼懒得多说。
萧亓原本心思还有些浮躁在这一眼里顿时平静了,就像即将降临的暴风雨被一阵春风轻易吹散那般,离谱,却又意料之中。
直至到了城门口,萧亓终于忍不住拉住晏疏,两人站在紧闭的城门外,萧亓问:“……你,护着我?”本来这句问话出口就应该够了,可不知怎么,或许这一路的泥泞一不小心塞进了脑子,他也不知道脑子里想到了哪里,明明没有依据,明明什么都没感觉到,可他还是不顾后果地追问了一句,“你可是……有点喜欢我了?”
第111章
话问的无厘头,萧亓自己都觉得好笑,说完不等回应又自顾自地松了手,问:“殷燮扶都跟你说了什么?”
晏疏:“什么时候跟上的?”
萧亓倒老实,想也没想便说:“你刚出门我便跟着了,原本只是等在远处,许久不见你回来,有些不放心故而才行至近旁。”
“不放心?”晏疏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垂眼瞧着萧亓方收回还有些局促的手指,“明早仙门会陆陆续续离开,柏明钰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没那么多闲心在这逗留,之后我也要出去一趟。千满我打算跟着苍芪回去,你呢,是怎么想的?”
萧亓每次说到两个人之间的问题时,晏疏总能找借口拐到别的地方,就像现在这般,似乎觉得只要扯到正事就能逃避现有的问题,之后走一步算一步,能拖一刻是一刻。有时候萧亓自己都想不明白,既然这么不想跟自己纠缠,为何不一走了之?
晏疏见萧亓眼神明灭,只当他又以为自己丢下他犯轴,说:“我带着你也不是不行,你能力不弱,不比千满还小,若是无处可去便……”
“你当真不关心我去对殷燮扶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我自那边出来,你甚至都不去看看殷燮扶的状态,你是相信我不会动手脚,还是坚信我已经动了手脚?”
方一听见萧亓的第一句话,晏疏心中下意识叹了口气。
唉,又开始了。
萧亓总是乐此不疲地试探着,似乎多逼问几次能逼到晏疏心里,或者能将这个人的心脏掏出来再把自己硬塞进去,可惜每次碰到晏疏的软钉子。
之后又会很长一段时间里,萧亓便回躲着人。
这已经不知道是唱了多少次的戏码了,两个人形成了某种默契。
忽然一道亮光自不远处飘荡。
那是城内的小河,穿过城墙下的暗道,流至远处的山林。荷花状的灯于清风中明暗交叠,随着河水的波纹起起伏伏逐渐走远。
仙宁大会于修行之人是盛会,于普通人而言同样难得,他们将自己对未来日子的期许寄托于“仙人”之上,不知从何时起,在仙宁大会召开期间放花灯祈福就成了一种传统。
仙师们还在,灯便不断,今天便是最后一天了。
大雨初歇,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青草的味道,在孤寂无人的城外,本已上演无数次的戏码终于有了变故,而那变故便是来自即将到来的再一次的分别。
明明不是第一次分别,可萧亓不知为何那样敏感。
他不依不饶不肯再给退路,逼问道:“你为何什么都不问,是殷燮扶跟你说了什么,还是柏明钰多嘴,你到底是真的信我还是打算借此彻底摆脱我?或者说……”
萧亓话音停了片刻,看着晏疏那张似乎面对什么都不会有太大起伏的脸,不知怎么心中的躁郁又开始无端造次,“你当真只是把我当成了一个逗乐的玩意,不痛不痒地带在身边,并不是非要我,换做谁都一样。”
明明从前觉得见到人就好,可如今贪欲横生,每次见到晏疏不闻不问的样子就像一把火,期初只是点燃了一点彷徨和自卑,之后点燃了不安,再然后……就是无尽的贪婪。
明明是他唤醒了这个人,凭什么他说走就走?
可他又不能用这点去质问,因为他怕晏疏回一句:“我从未想过醒来。”
萧亓嘴唇哆嗦,说到底他还是胆小的,他不敢赌,怕过分逼迫真的将人逼走,可又不甘心再次后退,用着近乎耳语的声音补了一句:“你别……不要一个人走。”
然而天公不作美,这句话湮灭在雷声里。
不知道是哪座山头上的大雨还未停歇,雷声有点垂死挣扎的意思,轰隆隆拖着长音许久才消停,正好盖住萧亓这一整句话。
于是晏疏只瞧见萧亓一脸难过,嘴唇哆嗦,小心翼翼地看过来,像一只被遗弃的小狗。
晏疏逗弄的话已经到了嘴边,终于在出口前一说意识到这个时候再逗弄人着实不是个东西。
他想伸手摸摸萧亓的头,可惜萧亓现在比他都高,是个成年男人了,摸头这个动作显然不合适,遂只是拍了拍肩膀。
“别瞎想。”他说,“今天先好好休息,其他事明天再说,左右也不着急。”
萧亓侧头看着肩膀上收回的手,触不及防地截断了它回撤的路,用力拽着晏疏的手指不肯让步,犯起了轴:“你别躲。”
“我躲什么,大半夜不回去睡觉在城外吹风?”晏疏干笑一声。
萧亓:“那你为什么不问。”
晏疏手腕上留下一条条红痕,在透白的皮肤上尤为明显。
“问什么。”晏疏垂眸看着自己的手腕,“问你是不是有病,问你今天抽什么风?既然不想再装小孩,就赶紧学会稳重,在这跟我闹什么。”
“可你什么都不问。”
不问便是不关心,不在乎,不想了解,可有可无。
“你还让我问什么?”晏疏用力甩了下手腕,奈何萧亓力气太大,死死扣在上面纹丝未动,晏疏被气笑了,“行,你非要找不痛快我成全你。”
身后零星的几个花灯已经飘远,周围再次恢复漆黑。头顶乌云飘得很快,周围起了风,草木的沙沙声里渐渐有了虫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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