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老天都看不惯这两个纠结的人,在四下无人之境,借着夜色的掩盖,在四起的风里,一黑一白两缕发丝无声缠绕在一起,一如他们纠葛不清难以言说的心境。
如今萧亓如愿得到了想要的回应,心里却没有半点轻松,倒更像是上了公堂被严刑逼供的犯人。
他说:“你问。”
真是日子过安稳了,找不快活。
晏疏心里骂了一句,就着这荒郊野岭般的城外,开始不干人事。
“当年天劫,姑且先不管此事是不是人祸。当时那么多的化境仙尊都尸骨无存,你说你到得早,幸运地将我完整带走,如何早,又如何带走?你说你早年对我一眼倾慕,我思来想去,你既因你师尊见过我,想必你师尊身份不低,能收你为徒说明你身上有着天赋,如今为何身体空空一片,又入了鬼道?”
“殷燮扶说他之所以入鬼道,便是为了你的重生之法,而他复活季景同所用的阵法便是仿造归远山,而那阵里养着数不清的秽玡,他既然仿着你的法子,现在你告诉我,我是如何重生的?还是说你当真胆大包天,囚困了我的灵魂将我强行放置秽玡的身体里?”
“萧亓你不是想让我问吗,那我问问你,那么多相似的阵,其中有多少是你的手笔?你所谓的机缘巧合得到的密法当真是机缘巧合?还是什么人交付于你,从一开始你就被人盯上,用你的手来完善那个不靠谱的法子?”
“为了什么?”晏疏嘲笑一声,“为了重生?还是为你所谓坚定不渝的爱?你知道我为什么一直说你只是对年少的求而不得所执着吗?因为你从来没有问过我愿不愿意以这种方式重生,萧亓,你偏执自私,说到底只是将如今我归于你的所有物罢了,如今的我还能达到你心中的期望吗?仙门猜忌,我没了曾经的地位,没了你们所谓的清冷避世,我从来与你心中那个完美的仙尊不同。”
话题虽是萧亓挑起,可他还是被一系列的问话问懵了。
晏疏从未用这样的语气与他说话,即便有不愉快,他声音也是温柔的,没有任何责骂意思。
正因如此,萧亓总觉得晏疏把他当小孩,一度懊恼自己曾经为何要以少年人的形象出现。
只是现在,萧亓不得不面对着一直被他刻意回避的问题——他们之间横着的从来不是年岁。
萧亓蓦然松手,放开晏疏。
“是我自私,你恨我也好,怨我也罢,事情结果就这样了。”
他将重新穿好的珠串递还给晏疏,没了下文。
晏疏拿过珠串甩了甩,长了,某个狼崽子竟然把他送出去的珠子串了回来,只是依旧少了一颗。
“你让我问,却又避而不答,我不知道这样的对话对你来说有什么意义,若只是这样我觉得也没必要再争论下去,我本意也未想问你。明日仙门离开,你我便也分道扬镳。不管我意愿如何,你救我是大恩,自是要报答,往后用得到的地我必不推辞。”
第112章
风里不知含了谁的呜咽,或者是来自那不远处的石头山。
当那句“各奔东西”像是一道判决书用力砸到了萧亓的心里,即便是意料之中的答案。
萧亓沉默着半低头,在这昏暗的夜里看不清表情。
他似乎还没做好怎么面对这个场景的准备,沉默良久。
萧亓是个话很少的人,大多时候都沉默地看着,今日视线无处安放,却依旧沉默着,好像之前逼着晏疏非要出口相问的不是他,而是旁的什么人。
晏疏最后看了眼对着自己的头顶,而后一声不吭的离开。
萧亓意外地没有阻拦。
回客栈时碰到坐在楼下的白千满,他在跟苍芪的两个弟子闲聊。
那两个弟子见着晏疏,倏地站了起来,毕恭毕敬作揖行礼,白千满则热络地跑上来。
外面这会儿又下起了绵绵小雨,这雨下得没个头。
白千满凑近后吸了吸鼻子:“师父出去喝酒了吗?”
晏疏之前喝的那些酒大多被逼到体外,剩下的一点酒劲儿也在奔波中散了,换个寻常人这会儿身上早剩不得什么。
估计还是因为他酒量差的缘故吧。晏疏这么想着。
摸了摸白千满的头,晏疏慈爱地说了句“喝了一点点”,而后冲着两个苍芪的弟子点了下头,交代白千满几句便后上了楼。
屋外下雨,屋内有些潮湿,留在地上的水未干透,留下一圈圈水渍,一直延伸到屏风后。那边浴桶还没有清理,店小二没有得到允许不敢擅自进来。
周围弥漫着香料的味道,这家店里的皂角不知是不是加了桂花,淡淡的很好闻。
晏疏进屋便躺到了床上,小臂压着眼睛深深吸了口气。
一种无力感渐渐袭来,走遍全身,似乎抽空了浑身所有的力气,这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好像又成了死人,灵魂困在躯壳中难以离开的死人。
可他到底不是死人,那些都不过是臆想,不管是否如他所愿,他现在都活在了陌生的百年后,世道看上去比过去平稳,实则暗潮汹涌比百年前有过之而无不及,晏疏摸不清自己是其中的拿一环,也不清楚萧亓打着爱的旗号,究竟所谓哪般,不得不说这个局做的很好,十分精准地戳中了他这个一人过百年的老家伙。
一个人孤单久了便不适合有人出现,若是百年前,千百个萧亓和白千满他都不会多看一眼,而如今,或许是死了太久的缘故,经历生死后便开始有了惧怕。
他不怕死亡,却怕再一次经历死亡,那是一个快速又漫长的过程,偌大的世界里,感受着被时代被命运所抛弃,注定要成为这场大戏的牺牲品,回首过去,似乎没有任何一个值得他留恋的地方,人也好事也罢,他生而孤独,于父母缘师徒缘上都颇为淡薄。
当年师尊起卦的卦象上就曾说过他死相难堪,无人送终。或多或少受到这个卦象影响,晏疏懒得与命运抗争,所以一辈子未曾收徒,而今他再次重生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与这个世界有了牵绊。
所以说,萧亓的出现即刻意又恰到好处,在晏殊最为茫然和最急于与人建立关系的那短短的几天里,萧亓像一根绣花针,精准地戳进了晏疏心里。
很细微,细得连晏疏自己都没有察觉。
所以晏疏用尽了这辈子所有的耐心在萧亓身上,循循教导也好,费心赶人也罢,总之没有依着过去的脾气彻底直接扔了一了百了。
正因如此晏疏才头痛,他没有处理这种事的经验,犹豫不决中给了萧亓更多的机会。
手臂之下,晏疏突然无声地笑了,念了一句:“狼崽子。”
早就散尽的酒劲儿这会儿不知道为什么又找了回来,迷迷糊糊间晏疏似乎又睡了过去,意识落得很沉,似乎掉进了地狱里,周围一片通红,脚下尽是尸骨,隐约间他似乎听见哭声,断断续续被风吹得七零八落。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走了不知道多久,那断断续续的哭声一直跟着他,直到他看见是一道黑影耸动,走进了才发现是一个人俯身在尸山中用力挖着东西,可那尸体太多太碎,分不清是人还是旁的什么东西,布料和□□和在一起散发着阵阵恶臭,然而那人仿佛闻不到。
眼看着几块黑色的东西被他翻开,这时他身子突然一僵,渐渐的,一个小小的东西被他拿了出来。
那东西乍一看就是个泥丸,黏黏腻腻不知沾了多少东西,直到他手指颤颤巍巍地在上面一抹,露出了一点淡淡的蓝色。
颜色几乎淡不可见,若不是太熟悉,晏疏自己都难分辨出那竟然是自己的法器——那条以他魂元凝成的珠串中的一颗。
本应蕴含生命的珠子此时死气沉沉地躺在那只脏污的手里,而端着他的人好像成了石像,定定地看着那颗珠子一动不动。
按理说,在眼熟葬身于天劫的那一刻起,属于他的法器就应该与他元神一起消散,怎么都不应该被人从尸堆里刨出来。
除此之外周围也太怪了,平阳村那么小村子在满村人死尽时还会形成滔天的怨气,而这尸骨如山的战场上却一丝怨气也无,通红的天地间除了血腥味什么都没有,紧接着,晏疏又听见了很低的哭声,来自眼前的身影。
太怪了,怪异的珠子,怪异的身影,怪异的天地。
就在晏疏想要进一步去看时,身后突然掀起一股热气,带着雨水的潮湿,又有点酒的味道,紧接着他听见有人叫他:“晏疏。”
那声音穿透了梦境,眼前的身影同时僵了一下,他似乎想回头,又有些怕回头,只余那犹豫间跟着唤了一句:“晏……”
晏什么后来没听清,待晏疏回过神时,他对面只有个满脸雨水的愣头青,身上沾满了酒气,一双眼睛亮晶晶直勾勾地投射过来。
晏疏吓了一跳,想要起身才发现自己被对方虚困在了床上,隔着一点稀薄的空隙,那是萧亓仅剩的克制。
“喝酒去了?”晏疏皱着眉,手抵在他的肩膀上将其推开。
萧亓顺势起身,犹豫了一下没有坐到床边,他身上湿漉漉的,显然外面又下起了雨,他回来时没撑伞。
“睡着了?”萧亓明知故问。
“嗯。”晏疏撑着坐了起来,鼻腔里似乎还留有血的味道,难受得要命。
他情绪不高,随口嘱咐:“洗个澡再睡吧。”
萧亓没接话,视线一直定格在晏疏身上,问:“方才梦到了什么?”
一堆乱梦。
晏疏不欲多说,只想把萧亓赶走,自己翻个身接着睡。
门外走廊上亮着微弱的烛火,投进屋子里本不剩什么,然而就在这样一个光线微弱的环境里,晏疏抬眼的瞬间,眼前的身影猝不及防地与梦中融合了。
赶人的话一下子停在了嘴边,晏疏耳朵里毫无征兆出现一道声音:“你凭什么……”
凭什么?
这句话莫名其妙没头没尾,晏疏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过于劳累出现了幻觉,当他回过神时才发现这句话竟然已经问出了口。
他掐着眉心:“睡迷糊了,甭理我,你回吧。”
“我确实在许多年前就见过你,跟在当时的……师尊身边,我并不是什么天才,他也不是什么人物,我只是机缘巧合下见过你,这点上我当真未曾骗你。”萧亓徒自开口,没管晏疏想不想听,只是平静地说着,“那时候到处都很乱,我那个不靠谱的师尊没多久就死了,我有时候跟在乱民里,有时候混在仙师中,不管在哪总能遇到你,很奇怪吧,我也觉得奇怪,似乎有一种莫名的缘分让我总能在各种地方看着你,也是一种仰望吧,毕竟我只是个不起眼的小喽啰,听着周围普通人感叹你是九天神仙下凡,听着仙师们夸赞你如何修为高强救人于危难,或许就像你说的,我对你的感情最开始起源于崇拜吧,这点我无法否认,当初我见你第一眼就觉得,这人就应该是九天神明。”
晏疏轻笑一声。
这话他从前听过无数回,有多少人夸赞他,自然便有多少人骂他。夸他的人说他超然出尘,如谪仙一般,骂他的说他冷情冷血不问世事。
萧亓眸子里倒映着晏疏的笑,视线却没有半分变化。
他继续说:“当年混乱,仙路难行,而我于此道上举步艰难,托得四处游历才寻到了许多稀奇古怪的功法。那时候我为了靠近你无所不用其极,为此我试过很多法子,包括我跟你说过的关于鬼道的典籍,可惜我都失败了,我以为我这辈子都没机会走到你身边了,直到那场大战。”
晏疏眉头一动,不自觉地想到了梦里的身影。
“当时死的人太多了,怨气也太多了,其余人都在打扫战场清除余孽,只有我在找你,走着走着就与大部队背道而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身边一个人都没有了,再之后,就听见数不清的声音在我耳边念叨。”萧亓说得平静,“我便是在那时候彻底入了鬼道,也算是机缘巧合误打误撞,也因为入了鬼道,更便于我在尸山中找到你。”
“你说的没错当时所有的人尸体都不完整,除了最后打扫战场时倒霉死亡的,其余全都不完整,所幸的是,我是鬼道。”
萧亓摊开自己的手,一道黑丝瞬间蔓延,化成一丝一丝,很快形成人的轮廓,而那黑丝则成了人的经脉。
“季景同你也见过了,我不知道殷燮扶怎么跟你说的,但我可以保证的是,他当年拿到了季景同的尸身,靠着鬼气疏通了季景同的脉络,最后得以用秽玡复刻季景同神志。”
晏疏一愣:“复刻?”
萧亓嗤笑一声:“那么个半吊子,他怎么可能真的复活季景同,复活一个人不仅要有身体躯壳,还要有灵识魂元,殷燮扶找到季景同尸身都是数月后的事情,魂元散尽,大罗神仙都没办法,所以我没骗你。”
说到这,萧亓收起了嘲笑,变得有些落寞,“你不信我没关系,不喜欢我也没关系,我只是不想你厌恶我。”
雨水顺着萧亓的鬓角滴落到地上,明明看上去那么可怜,却还要艰难地挤出一点笑容来。
“我没想算计你,也不想让你卷进任何纷争。”萧亓最后的话听上去有气无力,“不管你信不信……算了,你若是实在不想见我,我自会离开,以后望多保重。”
第113章
在晏疏面前,萧亓的姿态永远放得很低。
你不喜欢我就离开,你觉得开心我便留下,洗衣做饭、天冷加衣、雨天等门送伞,不吵不闹不会多问。
若是个姑娘该多好。
晏疏生来死去这么多年第一次发自内心地生出如此感慨。
这想法来的突然,就像晴日中突然一滴雨水落下,让沉寂了不知多少年的湖面乍然出现了涟漪,散出些许旖旎来。
晏疏心中一惊。
这时萧亓转身离开,晏疏伸手抓住了萧亓离去的身影。
衣摆从指尖划过,最后一点边缘留在手心。
晏疏力气很轻,抓人是下意识行为,究竟为了什么还有待考证。
显然离去的人也并没有多大决心,这么轻轻一碰就定住身形,侧着半个身子,低头看向黑色布料上那只过分白皙的手。
他没问对方这个动作是什么意思,睫毛几不可见地颤抖着。
同样带愣住的还有那只手的主人,视线同样停留在自己的手指上,眼神有片刻的茫然。
少有地尴尬爬到脸上,晏疏慌忙撤手想要找补两句,然而手指刚离开不了,萧亓紧跟着就追了上来,那力道就像抓向救命稻草那样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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