胸口突然一闷,晏疏赶紧把自己从水里捞出来,用力吸着气,过了好久那种不适才慢慢散开。
他手捂胸口,低头看着晃动的水面,怅然地发现自己能为萧亓做的事情很有限。
笃笃两声,房门被人敲响,晏疏还未来得及出声,屋外之人先一步开口:“抱歉叨扰仙尊安睡,晚辈邳灵宫弟子蓝曲,奉毕翊仙尊之名,特来邀仙尊赴城外一叙。”
第109章
另一边的屋子里还飘着未散尽的酒味,被留在原地的人先是沉默许久。
时辰尚早,若是换做平常此时应该是个夕阳斜照的好时辰,可惜今天乌云提前将镇子带入黑夜。
不多时萧亓坐回桌边,扶起倒了的酒杯,用仅剩的酒填满酒杯。放酒坛子的空档看见桌边摇摇欲坠东西,有些意外地伸手去捞,果不其然是晏疏那串存在感极弱的法器。
与仅有的几个知情人相同,当初萧亓乍然知道此事是,也疑惑晏疏为何会练就这样的东西做法器,看上起脆弱的一刀就能劈烂,却又承载了晏疏半副魂元。
小小的珠子里飘着蓝色如雾一般的东西,与他身上带着的几颗如出一辙。萧亓将其余几颗拿出来一同摆在桌子上看着出神,忽然一道极其微弱的黑色自其中一颗珠子自下而上迅速翻涌而过。
萧亓迅速地想要掐住那颗珠子,奈何黑色消失的太快,手刚碰上去就什么都不见了,紧接着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感觉珠子里的蓝色淡了几分。
萧亓面色一凝,这是门口传来声响,是店小二前来送水,晏疏给他要的,他听见了。
萧亓酒量很好,不是比晏疏好的那种好,晏疏不具有参考性,保不齐白千满那个小屁孩都要比晏疏能喝,在酒量这件事上,晏疏实在是弱的令人咋舌。
可这样一个一点酒都不能喝的人,今天却过来约了顿酒,如今萧亓才算彻底回过味来,晏疏想必是从殷燮扶那里听说了什么才费尽心思过来探口风。
萧亓轻笑出声。
店小二还在往浴桶里加水,乍一听见笑声,扶着浴桶的手一哆嗦差点直接栽进桶里,慌忙扑腾中,他听见身后那人说:“动作快点。”
话依旧生硬,但还是能听出他此时心情颇好。
快快快,肯定快!
店小二虽不知道身后之人身份,但是自这位爷进了客栈起,身上就缭绕着一股生人勿扰气息,哪怕期间借过厨房使用,也没让他多平易近人过。
店小二是个有眼力见且怕事的,手脚麻利地把事情解决好后,一溜烟没影了。
萧亓心情颇好地从怀里逃离几根丝线出来,就着微弱的烛光把那串珠子拆了重穿,只留下一颗珍重地放回怀里。
衣衫方落一半,萧亓突然听见很轻的脚步声,停在对面,又落了术法禁了声音。
想必是借助了某种法器,那术法落得悄无声息。若换做旁人,哪怕是白千满在那里头,萧亓都甭想多听见一点声音,然而里面的并不是旁人。
萧亓听见了那个人的话,也听见了晏疏的动静,不多时开门声响起,晏疏出了门。
雨天的街道安静非常,入夜除了四下门上的灯笼,只能偶尔见着形色匆匆的路人。
城门尚未关闭,晏疏出去时四下一片漆黑,耳边只有雨水敲击的声音,显得这个夜愈发寂寥。
叫他出门的弟子在出了客栈就躬身告辞,这一路只有晏疏一个人,他从浴桶里出来时就发现珠串落在了萧亓那里,可他实在是不想去找那个狼崽子。
过了城门晏疏脚步没有逗留朝着羊角的方向走,刚过了拐角一旁响起另一道脚步声,不紧不慢出现的很突然。
晏疏没有转头去看,依旧自顾自的走着:“情况打探出来了?怎么说?”
柏明钰没有撑伞,以魂元为界给自己撑出一方天地来,身上干爽如初,不抵晏疏湿了衣摆和鞋面。
听见晏疏的话,柏明钰同样没有多看一眼,目光向前:“还是之前的那些,他执意要见你,我想或许你这里会有突破口。严刑逼供的法子有很多,胡言乱语也会有很多,他能从那个时候挺过来想必也看不上所谓的严刑逼供,我觉得我们没必要在一堆废话里扣几个能用的字。”
晏疏点头。
再往前没多久就到了石头山,那里依旧破败无人收尸,插在土里的断木是一座座墓碑,风吹日晒又被虫蚁蛀食多了许多洞,想必没多久这里连“碑”都没了,之后就会多些闹鬼的传闻。
风呼啸而过带着呜咽,确实有几分像闹鬼,只是晏疏听见这声音就有些想笑。
他不知道自己跟平阳村有什么渊源,每次来这里都下雨。
雨势越来越大,头顶耀眼的闪电落下时让这个村子看上去更加诡异。
脚步停在一处巨石前,柏明钰骤然出声:“若是……”
他有些犹豫,晏疏接了他的话,“若是真是个好词,若是世间安稳,若是没有仙鬼之道,若人人皆普通只为生计奔波……只有得不到的才会用‘若是’这两个字,你什么性格我还不知道吗,不用勉强自己非要做个悲天悯人的尊者。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大大小小事情若都能作为走向歧途的原因,世间也就不需要公正了。”
柏明钰终于肯转头看向身旁。
说起来他上次仔细打量这个男人,还是在他们初次重逢的时候,带着震惊和了然。
他靠着一个卦象到了此地,便遇到了本应该死在百年前的人。
彼时那人已经不是一头如墨长发,只还如从前那样随意的披散着,气质未变,容貌未变,一切都好像还是从前。
到了他们这个地位,不论看见什么事都露不出过于震惊的表情了,所以他们只是喝了一顿酒,从前少有沾酒的离宿的酒量还是那么差。
银发在夜晚里隐隐发着光,或许不是它本身在发光,只是这个夜晚太黑,周遭一切都被黑夜所染,只有这人的身影,还保持着从前的模样。
岁月的脚步从未停止向前,而那些停留在某一处的人或许会成为难以言说的遗憾,却也保留住了最初的纯洁和美。
这一刻柏明钰突然有些羡慕。
“殷燮扶的所作所为会有评判。”
“伤人害命自当评判,其他的别硬加罪名。”
晏疏这话明显在告诉柏明钰,害人之罪该怎么罚怎么罚,但旁的私事就别往里掺和了。
私事是什么自不必说,夹带私人恩怨的就只能是清安观的事情,那些人为了自家门派的名声保不齐会做出什么事来。
晏疏亲手将殷燮扶扔给柏明钰时,就已经提醒过这句话。
柏明钰有些意外,按照依着晏疏过去的性格应该懒得管这些闲事,根本不会去考虑一个罪人身上多少实罪多少黑锅。非本门派内的事情,他能顺手将人送过来已经是看在此时牵扯秽玡的份上。
而如今,晏疏竟然还会关心这些事了。
可真是过了百年,哪怕这百年是死过去的也不妨碍思想进步。
这一刻柏明钰有些想笑,但想到某一层后又有点笑不出来。
殷燮扶被安置在石头山北侧临时搭起的阵里,由柏明钰亲自画就,相当于一个临时的牢笼,寻常人进不得。
洞里没有光,晏疏放出了一只灵蝶。
牢笼不大,与普通的山洞无甚区别,干燥非常,外面的水气没有进来。四下乱石凸起,看得出柏明钰没什么耐心去打磨,没有锁链,也没有刑具,殷燮扶坐在里面出神。
柏明钰没有跟进来,晏疏找了块石头坐下没急着说话,殷燮扶抬头看向晏疏,嘴唇动了动却没出声。
两个人静默着,后来还是殷燮扶先一步忍不住:“你就不想问问我?”
晏疏双手撑在身后,姿态放松,闻言轻笑一声:“不是你要找我?”
“我以为你会问。”
“问什么?”晏疏转过头,“我想知道的事情我会自己去看,难不成听了一耳朵别人的胡言乱语就要信以为真不成?”
殷燮扶一噎,原本的底气瞬间泄得一干二净,好看的脸上灰扑扑尽显狼狈。视线向下,晏疏看见殷燮扶双臂紧扣着自己,显然在保护什么。
晏疏:“柏明钰这几年脾气真是愈发好了,竟然没把它拿走。”
听见这话殷燮扶明显浑身一哆嗦,头先是低低埋了起来,很快浑身看是颤抖,笑声溢出:“或许他也怕,你知道我这个法子是谁教我的吗?你猜他原本想将这个法子用在谁身上?仙尊我真不知道该说您睡得太久,还是不谙世事,您不会真觉得柏明钰就清白吧?化境之上再无进益,接下来该面对什么想必不用我多说。”
晏疏还是先前的姿态,并未因为他这副言论做出过多的表情,非要说的话,他平静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疯子。
殷燮扶倏地起身:“您不信?”
“我应该信什么?”晏疏觉得好笑,“每个人说的话我都要信一遍怕是要累死,殷仙师专程将我叫过来,不会是就想跟我说这些吧?要是这样的话,那现在话说完了,我便先回去休息了。”
说着晏疏当真起身,殷燮扶急了:“仙尊,鬼道之路不如您想的那么简单,哪一个如此道的不是走投无路便是穷凶极恶,萧亓他……”
“萧亓如何入了鬼道我不感兴趣,如何选择是他的事情。或许你对我这人不够了解,才觉得可以拿萧亓来跟我谈判。你想错了,百年前与我相识之人都知道,我对他人之事从不干涉也没什么兴趣,各人各路罢了。”
晏疏话还没说完,殷燮扶紧接着笑了起来。
笑容意味不明,让晏疏看得很不舒服。
“我本是羡慕萧亓,羡慕他到底厉害,日思夜想了那么久的事情竟然真的成了真。当初我痴心妄想地觉得只要复刻他走过的路,说不准也能完成夙愿,没想到啊没想到。”殷燮扶摇了摇头,“现在看来反倒有些可怜他。”
晏疏眉头一皱,还好在灵蝶微弱的光线下并不明显,没被殷燮扶察觉异样。
殷燮扶脸上生动的表情不见了,好像又回到了最初见到的吊儿郎当的样子,脸上虽沾着灰尘却莫名有一种明媚的感觉,他抱着怀里的小东西朝晏疏笑着:“仙尊也不必避我如蛇蝎,正如我一开始的诉求只是想求个庇护,仙尊不愿我无法强求。至于其他……不管萧亓用了何种方法,仙尊能重回于世已是幸运。”
晏疏突然有些后悔大半夜地出来听这些胡话,不想与他继续折腾,大步往外走去。
殷燮扶突然喊道:“秽玡从来不是什么天灾,归远山也并非普通山林,否则我如何费尽心思复刻一个归远山将景同安置其中?您还不明白那么多养秽玡的笼子从何而来,您又为何频频入阵吗?萧亓几经试验拼了命才换得仙尊重生,若是被世人知道您的重生与那些邪魔外道并无不同,您猜世人会怎么想,那些仙门又会怎么想。您对萧亓并无心思,可忍心见他与我同样下场?还是说仙尊真如传言冷情冷性,不肯屈于此般情景,打算除掉萧亓而后自尽以全大道?”
见要求脚步停下,殷燮扶语气稍缓:“其实仙尊仔细想想便能明白,所无仙门暗中帮忙,如何能让这么多养着秽玡的笼子存活于世,那些道貌岸然的仙师有几个不贪生怕死,有几个能如仙尊当年那般为大义舍弃性命,您问问等在外面的柏明钰他能吗?”
灵蝶跟着晏疏已经到了洞口,晏疏仰头看向它,语气淡然道:“能与不能是旁人选择,与我无关。”
“哈哈哈,好一个与你无关……”殷燮扶笑得有些猖狂,又满是嘲讽,“这么说来,萧亓的选择和他的生死也许你无关了?”
敬称不再,殷燮扶句句诘问:“所以我说萧亓比我可怜,之前我与景同两情相悦,我们为彼此做什么都甘之如饴,可惜萧亓在这条路上摸爬滚打这么多年,险些丢了命,到你这也只得一句与你无关,真好笑。”
本来着急离开的仙尊突然化成了石雕一动未动,殷燮扶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并没有发现这点异样,继续吐着舌信粹着毒道:“萧亓方面虽于仙道上进步缓慢,更多的是因为他入门晚又与师尊四下游历,未能寻得功夫好好学习基本,你猜他如何入了鬼道?”
晏疏:“上次你说你并不清楚细节。”
“我不过是信守承诺,不与你说罢了。”
“如今怎么背信弃义了?”
殷燮扶轻笑:“仙尊别急着骂我,我不过是觉得萧亓可怜,左右我去了仙门也逃不脱一个死字,也算是报答他当初的恩情了。”
晏疏转身,殷燮扶表情不变:“当年天劫存活下来的人虽不算多,但也不是全然没有,您大可以去问问,当年伏尸遍野,是不是有一只漆黑的恶鬼流连其中。死人那么多,没一个是完整的。”他的声音仿佛来自地狱,在漆黑的山洞里回荡着。
“……没一个。”
第110章
晏疏从阵里出来时,柏明钰正站在树下仰头看天,以屏障为伞的好处是视线不会被遮挡,只可惜天空一片漆黑。
晏疏还撑着那把伞站到柏明钰身旁,柏明钰道:“说完了?”
伞面倾斜,雨水落到前襟上,晏疏仰头看了一眼漆黑如墨的天空:“我觉得你这番行为有些多此一举了。”
柏明钰面色不变,一如老朋友闲聊般道:“你我虽交情不深,但也算相识多年,当年你少有出门,外界对你的评价并未因此减少,最多提及的便是‘天才’二字。”
这话听上去像是强行转移话题。
晏疏轻笑:“不过是闲来无事,看的学的多了些杂了些,哪来什么天才。”
他从前甚少出门,大把的时间沉浸在古书里,确实要比别人看得多,天不天才并不重要,能走到化境,哪个不是天才?
“你少于人交往,看待事情总归比我们这些久居尘世的人通透些,所以有些话即便我不说,想必你也清楚。”
到了他们这个年岁,说起话来总喜欢拐弯抹角事实而非,在后辈看起来此举高深莫测,其实跟半吊子算命差不多,自己去猜去靠,贴上了说明通透了,贴不上说明悟性不够。
晏殊不知道柏明钰是不是故意留了这么个点,左右也不可能从他嘴里得到个准话。
来来回回这么多次,柏明钰冷静也好,抽风也罢,其实每一次的目的都只有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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