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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个神像，足足有数丈之高，浑身上下披了一层血红艳诡的赤色，头戴金冠，左手捏了一个如意印，右手持剑，以一种威严悲悯之态俯视着众人。
可是它面目极其模糊。
那神像气度已成，但五官只有一个简单的轮廓，像是被一层厚厚的东西死死蒙住。无论是高高束发的金冠，还是艳诡的衣袂扬起的弧度都极其僵硬不流畅——像是一位绝世工匠制作的巧夺天工的残次品。
却比洛君望百年前见时清晰了不少。
韩归远偏头，看了眼浑身紧绷的洛君望。
他知道旁边这少年向来竖着一层别人看不见的尖刺，却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警惕、这样……痛恨某种东西。
他视线移到随着那神像动作蔓延开来的潭水，怀中寒玉翎散发着淡淡暖意。韩归远淡漠的表情一凝。
这里有什么东西可以干扰秩序之力。
血海？
被踢到潭边的村长一头扎在清澈冰凉的水里，他瞪大眼睛，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伸高双臂，浑浊的眼球里迸发出极亮的光。
有的修士正看着那边的村长，突然惊呼了一声。
“他的伤！他的伤居然痊愈了！”
众人凝神看去，正看见那村长从潭水中站起身，腿上的伤口已经愈合。破烂灰白的粗布紧紧贴在他身上，勾勒出一个枯槁骨架般的身影。
村长手脚并用地爬山上岸，双膝直直跪下去。
“天神临世！救苦救难！求神灵降下天罚，惩治这些不尊天神的叛逆者！”
其他的村民也都扑通扑通的跪下去，膝盖砸在水里，溅起一朵朵水花。
他们表情狂热，眼眸里的光亮到极致的空白，嘴唇颤抖着说着什么，千万呢喃话语最终形成了震耳欲聋的一句话。
“天神临世，天威煌煌！”
洛君望微低着头，半边苍白的侧脸隐在阴影里。他勾唇，从嘴角渗出了股讽刺的味道。
他重复了一遍。
“天威煌煌？”
韩归远默不作声地伸手，将他拉得离那诡异神像更远了一些。
修士们已经傻了，卫子桓几个人被解开了束缚小跑到洛君望两人身后，有些震惊地看着眼前无数人狂热跪拜的场景。
大场面，真是大场面。
村长重重磕在青石岸边，诡异丑陋的面容扭过来，死死盯着洛君望。
“天神降临，你们都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洛君望已经过了最初的愤怒，他眯着眼看着那座巨大的神像，突然想起了自己刚刚浸在潭里的伤口。
原来是狗闻着味儿了啊。
他微微一笑。
“你们这座‘神’，发起疯来可是不分你我啊。”
村长一愣，还没明白洛君望是什么意思，就见巨大澎湃的浪花向他袭来。
修士们惊恐的声音再次响起。
“那神像！是活的，他动，动了！”
洛君望有些无语地看了那些人一眼。
废话，不是活的怎么走出来的。
那红衣神像模糊的嘴角勾起一抹笑，灰白的眼珠扫过众人，一脚踏在极深的巨潭里，瞬间掀起万朵浪花！
它俯身，在村民们期待狂热的眼神中扫视众人，似乎是在找什么人。
“那潭水——！”
修士们看着向自己袭来的潭水，下意识想要调转灵力升起结界，却发现自己的灵力早就被封印了，只能眼睁睁地那隐隐带着暗红色的潭水朝自己扑来。
千钧一发之际，一层结界骤然升起。
那结界薄而透明，看起来脆弱又易碎，却结结实实地挡住了即将而来的危险。
修士们瞪大眼睛，看见结界的源头正是洛君望。他们都有些感激又有些心情复杂，没想到危难关头竟是这样一个修为低资质浅的弟子救了他们。
不过马上就有人发现不对劲了。
杜子美咬着牙避开那些潭水，话音里全是针对之意。
“我们灵力被封，为什么你仍然能使用灵力？是不是你设下什么阴谋才让我们……”
纵使洛君望的修为已恢复了一些，但支撑起那么大的结界还是十分困难。
他听见了杜子美的话，翻了个白眼。
“我灵力恢复是因为我喝了潭水，你们若是想要恢复灵力也喝一口呗？”
“只要不怕被困在这里永远出不去。”
众人一愣，看向湿漉漉的地面。那潭水在那诡异的赤衣神像出现之后就不似刚刚那样清澈见底了，而是闪烁着不祥的暗红色光芒。
傻子都能看出来这水不能喝。
于是他们纷纷朝杜子美投去鄙夷的目光，又感激钦佩地看了一眼洛君望。只有卫子桓几人忧心忡忡，望着自家小师叔有些苍白的脸色。
“小师叔，你喝了这水……应该没事吧？”
很好，没白疼你们。
洛君望闭了闭眼，感受到了那层结界在神像的影响下快要碎裂。他咬着唇，快要坚持不住灵力枯竭时，有一只温热的手轻轻搭在了他的肩上。
那只手薄而暖，只是轻轻的一触即分，洛君望却感觉灵台霎时充盈，结界的光又亮了起来。
韩归远在所有人惊奇的目光下轻轻接手撑起结界的重任，只是稍微一抬指，牢不可破的结界便重新升了起来。
“刚刚有水恰好落了过来，我便尝了尝。”
他看着怔怔望着他的洛君望，安抚地笑了一下。
“别生气，这水对我无碍。”
洛君望看着笑容温润的韩归远，垂眸抿了抿唇，指尖无意识地攥了攥袍袖。
那红衣神像低头，在村民们热烈的眼神中灰白的手指轻轻抬了一下。潭水瞬间形成一个漩涡，越变越小，直到凝出了一滴血。
那枚血珠鲜红艳丽，闪着细碎耀眼的光，宛若一粒小小的红宝石。
洛君望注意到潭中的动静，冷冷看过去时，正看见那神像将那一滴血放入口中，即使是模糊辨不清的五官也很明显地显出了一丝酣足的满意。
潭边的其他修士瞪大眼睛看着这诡异的一幕，突然愣了愣。
“那神像，喝了那滴血之后，好像变得更……像人了？”
只见它的五官像是被什么看不见的人细细雕琢了一番，更为立体突出，连嘴角咧开时的肌肉变化都生动自然不少。
只是一滴血，就能让这个神像发生如此大的变化。
韩归远目光沉沉，扫过那具神像，忽地一皱眉。
这神像……怎么看着有些熟悉。
“天神！天神降临！”村长跪伏在地上，紧紧盯着那座形神诡异的石像，激动的嘴唇都在颤动，“求天神赐我永生！”
不知是不是因为村长的声音太过高亢的缘故，那神像居然转头望向了他。神像低眉垂目，灰白的眼珠缓慢地移向了颤抖着伸出双手的村长，居高临下满含悲悯地徐徐笑了一下。
“天神！求天神——！”
“咔。”
所有人包括村民在内，都下意识地瞪大了眼睛，看着神像张开巨大的手掌将村长一把抓起，周围人甚至在村长的惨叫声中听见了白骨碎裂的清脆响声。神像捏起村长放在眼前，像是在看什么新鲜的玩物一样看了片刻。
村长仍抱有希望，即使浑身骨头几乎全部被捏碎如同烂泥一般被抓着，他依旧瞪着泛白的眼珠，扭曲着身体嘶声厉喊道：“求天神——！”
洛君望闭了闭眼，推着卫子桓几人转过身去不让他们看。
“喀嚓。”
村长被吃了。
有的胆子小一些的修士来不及捂住嘴，惊叫一声，脸色苍白地跌坐在地上。
红衣神像薄而锐利的嘴咀嚼着，仰着头颅眼睛微眯，像是在享受什么人间美味。
它低头撕咬，手上甚至还握着村长的另一半仍在抽搐的身体，浓稠的血红液体从它嘴里爆出来，连带着一些碎成小块的、不可辨认的人体组织，顺着它的嘴角流了半个身体。
死一般的寂静。
洛君望轻轻叹了口气，转过身来，语气极其嫌恶。
“怎么还是这样不讲究。”
吃个人都能吃的全身都是。
韩归远回头望他。
洛君望的话在寂静的长生潭仿佛被放大了无数遍，直直传到正在仰头吞咽的神像耳中。
它极其僵硬地转身，甚至发出了刺耳的石头摩擦声。
神像顺着声音看到了洛君望，有些迷茫，但当视线扫过他腕间垂下的骨链时，表情有一瞬间的不可置信，接着眉眼上挑，嘴角勾起一个诡异夸张的幅度，灰白的眼珠中甚至能够看出狂喜的光。
它低头，赤色光芒慢慢笼罩下来。它死死注视着洛君望，嘴里发出极响又含混不清的声响。
“你……终于来……”
洛君望漫不经心地抬起头，素色衣袍被湿漉漉的风高高扬起。他在旁边人惊悚的目光中毫不避让地对上神像。
“我今日，是再来杀你一次的。”
第三十五章 我有一剑
那神像瞪大眼睛，像是听到了十分好笑的话，玩味的眼神定定看了洛君望一眼，又扫过现场所有的人。
“你还是这样。”
韩归远目光微冷，看着背对着他的洛君望。似乎有什么很重要的东西一闪而过，转瞬即逝。
它俯身，随意将鲜血淋漓的手指在潭水里搅了搅，将那水染的一片血红，看向那群村民。
“你们献给我的礼物呢？”
那些村民亲眼见到自己的村长被吃，一时间都愣在了那里，在听到神像的话时眼中攀上一丝挣扎，却被赤红淹没，最后深深跪伏，将几个襁褓捧上去。
那些婴儿白白胖胖的，有些正睡得酣然，有些扭着身子朝自己的父母伸出白藕似的手臂，“咯咯”笑着。
那些修士们瞪大了眼睛，有些颤抖地发出了短促的惊叫。
他们都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只得将目光投向洛君望，见他冰冷淡漠的侧脸，愣了一下，又看向衣袂飘飘的韩归远，有些期待地张了张嘴。
这个人，光站在那里，就让人心中安定。
韩归远感受到了那群人热烈的视线，偏过头来，眉目清润若玉。他徐徐一笑，若琼兰绽放。
“这结界和那些孩子只能选一个。”他抬起手轻轻指了指那边的混乱血腥，“你们是要他们活，还是要自己活？”
修士们愣住了，有些躲闪地撇开眼，抿了抿唇不再说话。
洛君望在旁边冷笑一声。
“肯定是要自己活啊……”他一顿，又看了看那群修士，“不过那群孩子就算救了也活不成了。”
他声音淡淡的，飘散在每个人恐惧惶恐的心中。
“这些孩子……这些村民，早就已经不算人了。”
卫子桓疑惑地“啊？”了一声，看着自家两位师叔，又转眼看向那座神像。
红衣神像没接孩子，低头嗅了嗅，原本悲天悯人的面具出现一丝裂缝。它灰白僵硬的脸上露出一丝嫌恶，抬手将那些孩子挥了回去。
它低头看着那群七手八脚接孩子的村民，巨大的怒吼声在整个长生潭内回荡。
“你们就是这样敷衍我的——？”
村民完全没明白神像在愤怒什么，只得颤抖地跪下去，头在坚硬的地上磕的梆梆响。
“天神，天神恕罪！贱民实在是不知因何惹怒天神，这些都是本月刚出生的孩子——”
红衣神像偏过头，不耐烦地一挥手，那村民便身首异处，鲜血直直溅到韩归远脚下。他微微皱眉，往后退了一步。
在场的所有人表情一片空白，倒是洛君望还十分有闲情逸致地当了个旁白解释。
“长生的代价不是光献祭几个孩子那么简单的。修士修行，号令众生、无尽寿命，本就是逆天而为。”
他伸出两根手指，捏住韩归远的袖子轻轻扯了扯。
“我师兄那么厉害，修习时也是要受雷劫劈身的。”
“在这个世界上，能够躲避天道，长生唾手可得的地方只有一个。”
他顿了一下，眸光终于又看向那个低眉慈目的神像，语气淡漠，却在尾调处伸出了一股子无边无际的极寒冷意。
“血海。”
修士们一愣。
血海？
他们多生于逍遥门之乱以后，没有见到当年云海执掌诫司斩杀邪魔的壮景，也没有见过百年前血海滔天生灵涂炭的情景。
却听说过魔域和那个鼎盛强大的逍遥门一昔覆灭。
书中写血海，写它是世间至污至恶之地，集齐了所有违逆天道者不甘怨恨的妄念。
连带着这个名字都成为了一个罪恶污秽、不可提起的禁忌。
修士们终于模糊意识到这长生潭和这神像是个什么东西了，脸色苍白地哆嗦着往后退，生怕再被这潭水沾上一点。
韩归远逆光站着，在所有人后退的同时往前走一步，站到了洛君望的身边，与他一起看着那个血色人影。
“世代共饮长生水……”
韩归远轻声叹了一下，俊朗眉眼间闪出一分悲悯。
“这水里染了血海的因果，长期饮用确实能够不老不死，也确实不能算是个人了。”
洛君望马上附和韩归远。
“这种现象简称同化。这帮子村民被同化成血海之物，生下来的孩子自然也是血海里的脏东西。”
“在之前，村民们或许还没有被这长生潭水污染的那么彻底，还保留着一些属于人的特性，生下来的孩子也能勉强称作人，勉强能吃。”
洛君望笑了笑，颇有些自嘲，“等到整个桃源村都被血海同化了，那这个地方也就成为了血海。”
修士们瞪大了眼睛，有些说不出话，半晌呐呐道。
“这里可是人域啊……不是血海，怎么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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