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世文元搭住左扶光的肩膀,很随和地说:“棉石镇近些,出来了也没那么讲究。听我的,你不走回头路,也快些抵达目的地。”
左扶光不与他假意推辞,跟随他的脚步朝前走去:“行,今晚我做东。”
“咱俩谁跟谁呀,和我还客气些什么?”许世文元豁达道,
“今天这顿必须我请你,犒劳你辅佐七弟这些年。棉石镇嘛,不是阿里城,不在你雅州地界,不用你尽地主之谊。”
两人说说笑笑进了马车,车队转头去了小镇子,将他们送进酒楼里。
酒菜还没上来,许世文元探头看了看外面,感慨道:“我听说你头回进京的时候,为了防止被暗杀,大马车里坐的是熊,自己缩在备用货车厢中。”
“那时候你三哥掌管着四脚蛇,我怕啊。”左扶光回忆起曾经步步谨慎的日子,“不过……是听谁说的?”
知道这些事的唯有父母、沧渊,和当时身边的人。
“三哥杀你,当然三哥说的。”许世文元等到店小二把菜上了,人都出去了,才续道,
“我那三哥啊,为人阴毒,又不自量力。这种蠢事都做得出来,若是我,要么不出手,要行动就得保证一击毙命。”
他确实有这种魄力,从这方面来说,左扶光很佩服他,也挺怕他的。
谁能想到看似手段多变的许世风华实则是个草包,而许世文元能够在他还在位的时候就暗中谋划、推波助澜,帮左扶光掌权、升阶,直至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呢?
但左扶光清楚,许世文元太聪明了。聪明到看白了皇位上坐着的是受各方掣肘的囚徒,对那龙椅没有渴望。
所以他从来不担心许世文元会坑害他、算计他,因为对方唯愿大许江山永固,百姓太平安宁,而他左扶光是能做到这些人,所以一直是扶持他的。
他是个闲王,却也是个贤王。
两人对彼此都有钦佩之意,因为他们有共同的理想和目标,也同样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算是知己。
以往在京城的时候,他们碰头都在暗处。往往话少,还需避嫌。
但这地方天高皇帝远,两人终于得以坐下来,像寻常朋友一样细谈。他们说了过去,回顾了这一路的配合,还聊了对未来的畅享,似乎有说不完的话。
左扶光喝多了些,许世文元也醉醺醺的。两人碰头靠在一起,许世文元竟忽然哭了起来,抽抽搭搭好似个傻子。
“干嘛呢?还觉得自己委屈了、伤心了?”左扶光眼皮都快搭到一起了,满口酒气地问。
许世文元抽了一下鼻子,说:“我就是,替你觉得伤心,天妒英才啊……”
左扶光隐约察觉到他话语里的意思很奇怪,酒意却让他无力去思考。
“天妒英才这个词向来是形容我哥的。”左扶光否认道,“其一,我不算什么旷世之才;其二,我现在生龙活虎、一呼百应的,没怕什么。”
“对啊,一呼百应,你根本不怕七弟。”许世文元抬起脑袋,垂眸看了眼对方,“你要是不姓左就好了。”
“姓什么,和你姓啊?”左扶光被他粗实的臂膀压得喘不过气,“你起开些,好沉。”
“若粗若胖……”许世文元感慨道,“我不是身赋武艺的汉子,你不会怪我吧?”
左扶光脑子里现了一丝灵光,转瞬即逝,搞不懂他这话到底是从哪里来的:“我感谢你还来不及呢。”
“其实你也值了……其实你也——”
话到中途,许世文元已经醉晕过去,不说了,半个人都靠在左扶光身上。
今天这酒似乎格外上头,左扶光也觉得疲惫无力,推开了这个胖子,回身朝厢房内走。
他实在没力气把东阳王扶起来了,自己亦然是倒头就睡,栽进枕头里面,再也听不见外面的声音。
这一晚他做了很多混乱的梦,每个梦里都是沧渊抛下他走了。那天在京郊拼命阻拦,他其实说不清楚自己是为了大许的利益还是单纯不舍沧渊。
他们之间再也没有误会了,没有理不清的线。沧渊斩断了所有联系,半月前匆匆一瞥,也是无言。
……
雅州边陲,阿里城外,大中军集体列阵,堵住了通向蓉省和云州的道路。
昨日,沧晗辞归卸任的文书已经抵达。单浩轩被正式封为固宁军总将,统管雅州兵权。
乌藏边军聚在长城之外,城门紧闭着,沧渊披甲持锐,身骑巨马列在城下。
“开门。”他再一次恳求道,“我知道东阳王要做什么了。”
单浩轩站在城楼顶上,虽有不忍却依然说道:“我是大许的将军,不该放乌藏边军进入雅州。沧渊,你不要让我为难。”
左扶光进了棉石镇就没了音信,这令人始料未及。
听说东阳王原本路线是通过雅州直抵乌藏,中途却绕道云州耽搁了许多时日。
沧渊当时就觉得可疑,推测他特意“绕路”就是想和左扶光在途中相逢,以便施行某些不可告人的计划。
果然,左扶光在炉城耽误许久,许世文元就“正巧”赶上了与他会面,然后大中军汇集棉石镇,将那地围得水泄不通,连固宁王也进不去。
他们都在等着一封圣旨,沧渊从蛛丝马迹中察觉到了许世文元的意图。
劝解肖思光放下在京兵权是他做的,这使得左扶光无人可使,才会造成如今局面,他有责任承担后果,前去救他。
正午时分,圣旨内容传遍雅州。左扶光身背谋逆、弑君、贪污三项重罪,要被押解进京,不日问斩。
固宁军得令不做动弹,目前只有四脚蛇的死士还在京周。左扶光好歹留了点防备,有暗卫在沿途接应。
但一个被削弱过的组织哪能敌得过庞大的中军武器?沧渊清楚左扶光已经身陷囹圄,他徒有兵马在手,却被拦在长城之外。
僵持到傍晚,单浩轩也站累了,让手下搬了一把椅子坐着,居高临下地说:
“沧渊,你我虽是故友。但立场不同,我不能徇私情罔顾国法,你退了吧,等多久我都不会放你进雅州的。”
沧渊不说话,乌藏边军也完全沉默着。
“沧渊……”单浩轩说到嘴皮子都干了,索性放弃大道理,与他讲道,
“你和左扶光有多深的感情我不清楚,但历任皇帝都忌惮外四家的庞大,削藩是必然趋势。”
“你身为乌藏领主,却为了一人和朝廷作对。这无异于谋反,是想和左扶光同罪吗?”
夕阳余晖逐渐要落下了,沧渊咬着牙关,冷声说:“左扶光有没有罪,和当初固宁王有没有罪一样,天下人比你我看得更清楚。”
“那你便守着罢!”单浩轩气急败坏,“必要时兵戈相见,我也不会对你留情!”
此话一出,长城上列阵的士兵便拉起长弓,一架架弩机对准了沧渊。
天慢慢黑了,乌藏这边的军人身穿黑甲,仿佛隐匿在夜色中,长城上却亮起火把,今夜注定无眠。
这场漫长的对峙已达一整天,不少固宁军疲惫不已,却不得不强打精神。
而乌藏汉子得益于血脉之力,拥有比他们更好的耐力和夜视能力。沧渊其实早已准备好和单浩轩撕破脸,直到要进攻前,才擦亮自己的刀口,道出实情——
“我今日列阵长城之下,并非为了任何私情。”
“乌藏与雅州王府息息相关、唇亡齿寒,这也是乌王占堆贡布的指示。”
“左扶光夙兴夜寐,把残破的大许从危机中挽救。七年间他虽有违逆皇帝、独揽权势之罪,但于江山百姓,绝对是有功的。”
“如果这天下要藐视他的功绩,反将他打入万劫不复之地。我就要去地狱里把他捞出来,谁也别想拦我!”
长城上的箭矢像暴雨一样落下,乌藏军队里爆发出震天的战吼!
攻城战终于开始了,单浩轩起身望着朝城墙攀爬来的一坨坨黑影,神色一凌,长剑破鞘而出!
第一百八十章 镇北王世子属于北境
风声吹动醒人的警铃,左扶光被白亓摇醒了。
他完全不知道自己一睡就是一天一夜,那酒里被许世文元下了迷|药。
白亓满脸是血,冲他爆吼道:
“主子!我被斑虎卫抓起来了,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得以逃脱。他们抓我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有危险,却无法给你送信!四脚蛇的兄弟们都来了,我们是救你出去的——”
左扶光被他猛地拉起,身上衣衫还是全的。白亓拽着他朝外跑,门都开了,他一把将白亓拉回了房间。
“你说什么?!”
白亓急促道:“东阳王带了大中军来围堵你,圣旨都下了,你现在是死囚了!”
左扶光脑海里飞速转着两天内发生的事,忽然警惕道:“既然大中军都来了,你为何能够带兄弟们进来救我?”
白亓跺脚,仍然拉着他不放:“我趁他们防守松懈……”
“松懈?”左扶光指着门外,“这酒楼里一个守卫都没有,你没意识到自己畅通无阻吗?”
白亓顿住了,左扶光回想了一遍许世文元不怀好意的神情,和虚伪的眼泪,转瞬道:“我若是他,想将四脚蛇一网打尽。就会把消息放出去,引君入瓮。”
他立即判断道:“我们都中计了。”
“那能怎么办?不能不来啊——”白亓一把擦掉脸上的血,“和他们拼了,我力保你杀出重围!”
左扶光推了三步,再次坐回床上:“朝哪儿杀?”
现在他是罪人,肯定不能往兴京去。进京就是囚徒,不再是国公。若是往雅州逃,他敢肯定大中军绝对在雅州边线上布防最重,许世文元能预料他的判断。
“冷静,你冷静一下。”左扶光拍动白亓的肩膀,让他坐下,“别管我,若是想保住兄弟们的性命,就别带我,尽快分散。”
“怎能留你一个人?”白亓是从四脚蛇里提拔上来的,亟不可待地说,“我们的存在就是为了主子——”
左扶光打断道:“白亓,你今年多少岁了?”
“还有心思说这些?!”白亓清楚自己是死侍,是四脚蛇的一员。
左扶光低吼道:“回答我!”
白亓只好答道:“今年二十二岁。”
左扶光平静地说:“四脚蛇里的所有兄弟,都不超过三十岁。他们中的大部分人,不会说话,从小就被剪了舌头,驯养在组织内部。”
这是许世风华当初为了培养暗杀机构收容的孩子们。大部分是无家可归的流浪小孩,或是被拐卖的、身体有残缺的。
四脚蛇供养了他们,七年前叫做“蟒院”,纠集了先太子的亲信。把他们培养成没有思想,只知道听从命令的工具。
自左扶光接管蛇蟒院并更名以后,再也没有扩大这个组织,收容新的小孩。
所以这些年下来,一场场任务以后,四脚蛇内的蜥蜴人只减不增,因为他认为这是有违人道的。
白亓自己却无所知,他就像一个没有感情的工具,从不多话。白沙把统领的位置交给他,他就一心为左扶光办事。
他眼里只有“主子”,从来没有“自我”。但他也只是个无比年轻的生命,他认为连命都是左扶光的。
“听我的,散了。”左扶光躺回了床上,“我们这几百人,于十万大中军来说无济于事,聚了只能送死,散了还有一线生机。”
“可是主子你怎么办?!”白亓犹然不肯放手,“他们会把你押解进京,打入大狱。我们……我们怎么办?”
“雅州还有六城,我父亲在。”左扶光耐着性子说道,“等风波过去了,你可以去找他,他能将你们安顿,只要大家都活着。”
白亓几乎要急疯了:“我们为什么要活着?”
“这是命令!”左扶光恶狠狠地说,“若我能够侥幸存活,将来仍会供养你们。快走!!!”
白亓拗不过他,又争辩几句以后,只能得令翻出了酒楼。
小小的棉石镇上居民已经被疏散了,左扶光一个人继续躺在被窝里,按兵不动。
他知道许世文元在等待他们杀出去的时机,他就不杀。时间格外宝贵,总会等到东阳王失去耐性,带人来押他的那一刻……
……
春天来得很早,北境的休战期也过了。
巴彦梦珂在外长城下叫阵,身上的伤都才好,又像个流氓一样尽说些低俗下流的话,听得镇北军汗颜捂耳。
“叫你们肖家大郎出来!本汗三个月没见到他了,想他得很!”
“肖思光,怎么像个娘们似的躲着。来长城聊天啊!本汗自从和你打了几场,就连鞑靼的妹子都看不上了,日思夜想的唯有你啊!”
“肖思光!咱们棋逢对手、势均力敌。你来商量商量下场仗比些什么?要不拿你当战利品啊,本汗把你掳到帐篷里,@#¥%&*……”
“……”
肖思光脸都是黑的,身穿银靴,披着狼图腾战甲,走上了城楼。
巴彦梦珂的眼睛一亮,明显兴奋起来,朗声说道:“哟!小光终于梳洗打扮完啦!”
肖思光被他气得咬死了牙关,他就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战术。
自从他回来挫败元人一次以后,巴彦梦珂时不时就会跑来,跟玩似的小打一场,边境骚乱不断,开玩笑也越来越没有底线。
“手下败将,还敢嚣张?!”肖思光恶狠狠地低吼道。
巴彦梦珂哈哈大笑,仿佛被逗乐了一样,爽朗喊道:“你比镇北王还有趣,本汗立志夺下北境,就是为了你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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