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话语里是满满的关切,沧渊赶紧正了正衣冠,以为义父会有礼有度地迎出去。
没料到,沧晗眼眶里拉满了血丝,忽然对着外面的王爷爆吼道:“滚——”
第六十二章 你何尝知道我是困兽!
那一刹那,沧晗整个人在沧渊眼里的形象都被颠覆了!
他印象中的义父是个爱笑的人、理智的人,而且虽是王爷结拜兄弟,品级却在下,怎能对王爷这样说话?
左方遒的声音果然有点不悦,却没敢走进来,开口道:“将明,你还生我气啊?”
“你出去。”沧晗咬着牙关,一字一顿说道,“末将,恭送王爷!”
固宁王呆了须臾,不一会儿,脚步声还真远去了。
经过这么一遭,沧渊完全懵了。怔怔地望着失态的义父,便见他深吸一口气,揉了揉眉心,许久才恢复正常。
“对不起,方才打你了。”沧晗缓声致歉,紧接着就说,“不管是不是你自己的决定,我不许你辞掉讲官之职。”
“可爹不能保护我一辈子!”沧渊仰头说道,“肖思光是镇北王最疼爱的儿子,他也一样在沙场历练,为什么我不可以?”
“这不一样!”沧晗大声反驳道,“北境军权政权一统,他既是世子也是镇北军首领。不论他如何抛头颅洒热血,都是为了自己,为了他们肖家。”
他蹲了下来,蹲在沧渊面前,找寻他的眼神:“而你呢?你为了左扶光,值得吗?你就只为了左扶光!”
沧渊仍旧是不懂的:“爹不也为了王爷……”
“我们能一样吗?你要走我的老路吗?!你连我的路都走不上!!!”沧晗咄咄逼人地说,
“皇上怕就怕我们的下一代依旧如此紧密相连,他不会承认你的,你当不了主将。”
“你的未来会毁了,你要和一个朝廷封下来的将军斗智斗勇,要么失去实权,要么被落实一个抗命、叛乱的名号,哪有你想象中那么简单?”
“况且。”他看着沧渊的模样续道,“你还是一个乌藏人,我知道你觉得自己是中原人,是我儿子。但别人不会那么想,固宁军不可能让一个乌藏人来领导,哪怕是一个旗,都绝无可能!”
沧渊这才发现,义父腰侧有伤,是绑着一个护腰的。他蹲身的时候扶住了,面含隐痛,在前线确实很危险。
“可是……左扶光……”
沧晗摇了摇沧渊:“管不了了,我不想管了老子还让自己的儿子管他儿子。沧渊你知不知道自己最初被带出乌藏,就是因为王爷看中你的血统,想把你培养成扶光的死侍?”
“你成了我的儿子,我看着你笑、看着你哭,伴着你长大。我渐渐明白你是一个鲜活的、独立的人,你不该成为为保护一个人而存在的工具,你能理解吗?”
“渊儿。”沧晗看着沧渊肩头的伤,“不要接受别人安排的命运,如若这样我甚至宁愿你返回乌藏,做一只自由的鸟。你何曾知道我是困兽,你想成为我吗?!”
他越说越加凝重,不容置喙。在这个位置上的沧晗身陷囹圄,必须为了固宁王战斗到倒下的那一天。
将军百战而死,他没有什么十年归期。他甚至没有家人,不娶妻不生子,唯有沧渊是他的牵挂。
不要走这条血路,不要再遍体鳞伤地独自舔舐。
——沧晗绝不会同意沧渊的请求!
沧渊又争辩了几句,却换来义父更大的怒火,他不敢了……
沧晗让军医进来给他包扎了肩头的伤口,又叫樊启和几个手下近卫把他押送到了储备粮草的地窖里。
一张小桌,一套笔墨纸砚。封闭上锁的房门,一个漏光天窗。
这就是沧渊接下来几天的生活,他只能听到外面传出的喊杀声,感受到城墙被投石机锤击时的震动,无能为力地拿着狼毫毛笔,记下没有血肉的文字……
义父反对他和左扶光,并非反对两个男人相恋,而是反对王府的那两父子。
沧渊逐渐明白过来,如果换一个人,或左扶光换一个身份,都不会这样。
可在他眼里,固宁王和蔼可亲,从不对他端架子;左扶光虽然心机深重,却也是真喜爱着他。
十日后的一个傍晚,当天没有战况。暖人的夕阳透过天窗照进地窖,沧渊听到外面的铁锁响了一下。
他以为是给他送饭的士兵,没太在意。
坐在桌前,却在那人下来以后用眼角余光瞟到了金线华服的衣摆,沧渊立即转头,站了起来:“王爷?!”
左方遒提着一个食盒,一壶秋白露。
“渊儿,委屈着了吧?”他在下楼时笑了笑,“我来找你喝壶酒。”
沧渊退了一步,这里连个多余的板凳也没有,待会儿只好坐在装着干豆子的麻袋上。
固宁王徐徐走过来,沧渊立即接过食盒,把东西一一摆出,王爷倒上了酒。
左方遒也没坐板凳,而是蹲身和沧渊坐在同一高度,拿了一个酒碗。
沧渊这几天心里憋闷,没休息好,左方遒看了看他的面色,而后说:
“早想来看你了,可是将明不让。为了你这件事他给我发了好大一通火,年纪大脾气也大了,没吓着你吧?”
沧渊顿了一下,才说:“爹怕我出事,确实是我做错了、逞能了。”
“你已经够省心了,哪儿像扶光……”左方遒续道,“不过扶光那么混账的儿子也是百年难遇,你不讨厌他是他的幸运。”
沧渊很认真地说:“左扶光思维跳脱,可件件都有理可寻,他那是大智若愚。而且我欣赏他的才华,也知道他本质上是个善良的人,不会讨厌他。”
左方遒淡笑不语,碰了一下沧渊的酒碗,仰头喝下一口酒。
他沉默了一阵,才说明来意,缓声道:“渊儿,我知你心疼扶光,万事为他考量。但你这回的提议实属触了将明逆鳞,不应该的。”
这次轮到沧渊沉默了,连王爷都说不应该。难道真是他太过天真了吗?
他想不到还有什么做法能够帮到左扶光,能计划出一个两人相伴的未来。
“仿制的镇北军铠甲昨天已经到了,我们派出三百骑趁乱夜袭,成功了。”左方遒把沧渊不知道的战况都告诉了他,
“梦珂可汗没再攻城,乌藏军队也经过修整驻扎在了玫朵部。局势基本稳定了下来……”
“这一奇招是扶光想的,但对外我们一并称作是你的谋划。这样有利于乌藏诸部和中原的团结,我想告诉你的是……其实你还有另一条路可走。”
沧渊恍然听完了这几天发生的事,放下酒碗抱拳道:“请王爷明示!”
第六十三章 和扶光的关系你自己把控吧
左方遒伸出手掌盖下他的手,这才说道:
“弃笔从戎实在不是妙策,如今乌藏诸部和大许的联系越来越紧密了。我秋季回京述职时,准备上书皇上,修一条雅州到乌藏的驿道。以商代战,可保边陲千秋安稳。”
“渊儿,你是乌藏的子民,也是将明的儿子。如若将来真想留在雅州边缘,其实可以走驻乌大臣这条路。”
“管辖那片地域的乌藏都司既是军区机构,也监理民政。你不是池中之鱼,不会一直做个讲官。总还是要从政的,所以现状不用改变,安心苦读,明年参加科考就是了。”
沧渊仔仔细细听完左方遒的话,方才觉得自己真的幼稚而冲动。
王爷更有远见,也更有野心——如若将来乌藏和雅州紧密相连,边地安稳,他和左扶光在地位上更相近,才能互相扶持。
而他一直鼠目寸光,总想着固宁军。左方遒背靠沧晗的十万大军,而若左扶光能背靠整个乌藏,岂非无人能够撼动?
实际上正如义父所言,他一个乌藏人的身份绝无可能领导这支军队,还会让自己陷入危险。
沧渊侧身面对左方遒,单膝跪地行礼,真诚地说道:“沧渊谢王爷指点,我会向爹道歉的。回到炉城后也履行讲官本职,为科考做准备。”
“诶,一家人,不必动不动行大礼。”左方遒露出一个大气的笑容,再次盖下沧渊的手,“你与扶光情如兄弟、互相照应,我心甚慰。得知了你自己的想法,我其实挺感动的。”
“渊儿……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啊。”
沧渊脸颊一红,埋下头,他最受不起夸。特别是王爷还说他和左扶光“情如兄弟”,他有点愧疚感。
当初在京城读书,王爷每次进京都对他多加照顾,虽然只是举手之劳,但一直都能想到他,难能可贵。
左方遒偏了偏头,看见桌案上写满了字的宣纸,指着说:“可以让我看看你记载了一些什么吗?”
沧渊有些不好意思地点头,左方遒已经把宣纸端在手里看了起来。
纸上对于战争的记录让人身临其境,沧渊引用百家兵法,还对后续的战况做了推演。
最让人惊叹的是他虽然未曾领过兵,写下的推演却和实际情况基本相同。光是听外面的声音,就能做到如此,左方遒对沧渊越发欣赏起来。
“扶光说你没有落下身上的功夫。但据我所知,你在京中应该一直是在夫子院的,从何处习武呢?”
沧渊如实答道:“冯太傅之子冯俊才与我在夫子院相识,是至交好友。他和小中军总督单浩轩又是忘年交,我们每日读书以后还会去南郊校场练武。”
“渊儿这是文武双全啊。”左方遒拍了拍沧渊的肩膀,然后马上意识到了什么似的收手,“方才忘了,你肩头有伤,没拍疼吧?”
沧渊摇了摇头,自己拍肩说道:“纯血乌人,自愈能力比寻常人强些,已经快好了。”
“那便好,出去以后不要和你爹硬碰硬了,今天我们说的话也暂且不要向外透露。”左方遒起身说道,
“门我就不锁了,渊儿也出来透透气吧。我们的使者今日在玫朵部和乌王商议合围,如果成功的话,能把元人逼退到他们的老家。”
“长城危机已经解了。”
沧渊跟随在他身后,走出了存放粮草的地窖。
那一瞬间,耀眼的阳光刺痛了他的眼睛,不得不眯起来,用手掌遮挡。
这次的长城守卫战已经收尾了,营地里井然有序,破损的城墙也在修补。
少量的元人曾翻进过城墙内部,都被斩杀殆尽。
沧晗正从伤员帐篷里走出来,面颊被镀着一层金光。俊美无铸的脸上是个审视的表情,望着沧渊前面的固宁王。
王爷反而有点怕的模样,小声说:“劝好了。”
沧渊连忙走过去,细声道:“爹,我已经反省过了。完成记录工作以后就回炉城,好好教书、准备科考。”
沧晗面色稍缓,这才对王爷恢复了尊敬,拱手说道:“末将多谢王爷。”
“你能不能别末将末将的?”左方遒推了一把他的手,“和孩子交流重在方式方法,事情八字还没一撇,你先发火,是个血气方刚的人都会叛逆。”
沧渊脸上挂不住,立即解围道:“是我太过急迫又不听劝告,爹也是为我好的……”
半句话没说完,沧晗拉住他的手腕,道一声“末将告退”,就将沧渊朝后方拖去。
左方遒站在原地摇了摇头,手里提着的秋白露还没喝完,自饮一口,望着他们离开的方向,叹出一口浊气……
绕过整个营地,是固宁军骑兵的驯马司。
这里四野无人,沧晗才停了下来,回头道:“他和你说了什么?”
沧渊想着王爷讲的是“不要和外人透露”,那么义父和扶光都不是外人,便简单地讲述了一遍。
沧晗听闻以后,凝眉道:“最重要的是自己的前途,你先参加科考。往后服从皇上的调配和安排,至于王爷所说,不要强求,知道吗?”
沧渊重重地点了点头:“我明白爹的意思了。”
同为父亲,左方遒所言为了左扶光,为了雅州的未来。沧晗所言却只为沧渊一人而已,沧渊也明白了他的苦心。
两人在阳光下绕着马场走了一圈,沧晗叫来固宁军里的文书,把他的记录交予沧渊核对。
等到沧渊看完以后收起那些宣纸,沧晗才说:“整理的事就带回去做吧,明日|你便启程返炉。”
顿了顿,他又不放心地嘱咐道:“京中来的三位先生里,蒲松月是最刻板的老学究,却也是学问最好的一位。”
“你回去以后多向他请教,把书院的管理交付到蒲先生手上。功课之类我不便多问了,你懂的总比我们这些边境武夫多。”
“渊儿,你现在还很年轻,未及冠。做任何决定以前都多思考一下,不要当个騃童钝夫,以免将来为之后悔。”
“我能说的也就这么多了,和扶光的关系你自己把控吧……”
第六十四章 火棉
左扶光怀里抱着熊战,横在争执的城主和县令之间。
这两人天天吵,越权吵,为了点鸡毛蒜皮的小事都会吵。县令没有气度,城主也没个军人的模样,他得想想办法改变现状。
城楼下走来一个乌藏商队,赶着十数头牦牛,穿过城门洞,朝雷城街道前行。
左扶光在混乱的人声中朝下看去,不由得皱起眉头。
最近雅州收了许多乌藏流民,还有俘虏残兵。两族来往频繁,有牦牛驮队出现并不奇怪。
但这伙人个个虎背熊腰,都像纯血乌藏汉子。整个队伍里没有女人、小孩,甚至没有孱弱的人——不像举家搬迁,但举止粗鲁,也不是训练有素的乌藏军人。
他起了点疑心,便把熊战交到了林江满手中。
左扶光扶着剑朝下走去,林图立即不和陈默华说话了,招手道:“小王爷,要回去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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