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难想象这样的谦谦玉人,会是后来一手造就三界涂炭的罪魁祸首。
又一阵微风拂过,邱羽霍然回神,甩了甩脑袋推开竹简再看,一行行小字规整排列,居然满满都是公孙允在这里种地和做木偶的研究记录,稻谷的选种,旱育到虫害防治、木偶的木料选材到骨骼模拟…事无巨细详略有致,而每篇记录标注时间无一例外,全部是壬戌之年。
邱羽当即醒悟,原来他方才触碰小虫那一下,竟是直接给拉进了录事卷轴三百年前的影象之中!
幸亏方才机灵躲开了公孙允的手……
心有余悸想着,窗边传来一阵响动,公孙允下了床,不仅已为狐狸疗伤完毕,甚至还帮他清理掉了满身脏污。乱七八糟的污秽一褪,露出了本来面目,原来还是一只红白相间的雪山妖狐。
公孙允轻手轻脚行至桌案前,细心收拾了满面狼藉,末了抬手调暗烛光,拿起木偶投入研究记录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田野中虫鸣渐歇,皎月开始西颓,蜡炬滴落的红泪堆积了厚厚几层,夜色岑寂,烛芯发出噼啪一声脆响,邱羽一哆嗦醒来,这才惊觉自己不知何时睡了过去。
笔尖摩擦竹面沙沙,月影徘徊,邱羽打了个哈欠寻声去看,却发现公孙允此时竟然还在忙碌。
只见他一手雕刀细细刻着,另一手时不时执笔在卷轴上写写画画,毛笔笔杆细长,花纹怪异繁琐,外壳看起来很旧,末端已经炸开分叉,不像是堂堂一派少主会用的东西,倒像是从进京赶考的穷苦书生处讨来的二手废物。
又这样盯梢了半夜,期间公孙允起身,邱羽如获大赦以为他终于要去睡觉,谁知公孙允换了一副新烛台,又接着继续埋头写写画画,最后邱羽实在熬不住了,脑袋栽了几栽,再次靠在门边沉沉睡去。
翌日再醒来已是晌午,日光如金粉透窗倾洒,满屋杂乱被清理整洁,木床上的红狐早已不见踪迹,唯独公孙允一人静静趴在桌案上沉睡,不知是谁为他披上了一件长衫。
清风舒朗,日升月降,卷轴里的时光仿佛开了倍速,邱羽渐渐发现,公孙允似乎始终孤身一人,白日披斗笠在田间劳作,夜晚回草屋挑灯雕琢,只偶尔连着几天见不着人影。
后来狐狸来得越发频繁,有时是来要水喝,有时只是静静卧着,陪公孙允忙碌至深夜。后来公孙允才知它是被山中灵兽追捕,无意逃入这隐蔽的地宫结界之内。
再后来,一人一狐越来越熟稔,少年就开始教他识字弹琴,也不管它听不听得懂,每次红狐都半道睡着,少年也不恼,仍是坐得板正,安安静静写完娟秀的字,弹完破旧的琴。
平淡的日子如细水长流白驹过隙,这天正午太阳毒辣,少年刚从田里回来,斗笠才刚脱下,几口水还未来得及咽,虚掩的大门突然被砰的撞开,狐狸浑身是血跌跌撞撞闯入,身后拉出一条刺目红痕,呜咽了几声后四肢瘫软昏死在地。
公孙允吓了一跳,赶忙放下水碗上前查看,却见红狐不住抽搐,腹部大股往外渗血,一道狰狞剑痕贯穿胸腹,最深处几乎擦过心脏。
邱羽只看了一眼当即皱眉,这不是普通剑伤,伤痕呈劈砍状,分明是被仙剑的剑气远远横劈所致。
公孙允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一向平和的脸添了几分怒意,二话不说运气为红狐止血,忙里忙外煮药疗伤缠纱布,从烈日当头一直忙到晚霞疏朗,红狐的呼吸终于稍稍平缓下来,阖目安详着酣酣睡去。
它这次伤得极重,一连昏迷了好几日都不见清醒。
第四日的傍晚,公孙允正在后院打水,忽然听到茅屋木门被人推开,急忙丢下盆子去看,却见一个约摸十八九的精瘦少年从门内迈出,好看的肌肉被金红日光勾勒得明暗有致,一道肉红疤痕横亘胸肌,赤条条的什么也没穿,只在腰间裹了一团墨蓝薄锦,露出线条匀称的长腿。
公孙允骇得僵在原地,一张脸毫无血色,死死盯着少年腰腹,少年裹得,正是他每晚睡觉时盖的那床薄锦被子。
公孙允还没说话,少年却先开了口,踉跄着向前:“别怕,是,我。”
少年口齿不伶俐,公孙允似是没有听清,战栗着向后挪去,少年伸出手想去抓他,公孙允退至墙边终于无路可退,手中红光流转,作势就要一个暴击朝少年脑袋轰去。
少年也被吓住,慌忙挥手在自己胸前比划,边指那道肉疤边发出类似于狐狸的哇哇叫声。
暴击轰出一半生生收住,公孙允瞪大双目,不可置信试探道:“小狐狸?”
少年眼睛登时亮起,坚毅地捣蒜般点头。
“真的是你?你怎么……”公孙允激动上前,抓起他的手上下打量,忽然面露愧疚,心疼道,“伤口怎么样了?还疼吗?”
少年摇了摇头,反握住公孙允的手在脸颊边蹭了几蹭。
入夜,公孙允收起针线,哗啦一下抖开新裁剪好的衣袍,样着少年比了比,道:“改好了,松了几寸手臂前襟,委屈你了,家里没有合适的衣衫了,等过两日就带你下山裁几件新的,你先试,我去屋外等你。”
少年乖乖接过衣服,目送公孙允起身关好屋门。
夏末的夜晚少了几分燥热,公孙允坐在田埂边,仰头细数满天星辰。
就在这时,一道寒光幽灵般划过稻田,朝公孙允后心直刺而来。
公孙允面色微沉,少顷,只听铛的一声锐响,一支长柄毛笔在半空舞出一道炫目飞花,竟直接将来势汹汹的长剑打飞数丈之外。
笔杆旋转回指尖,公孙允负手而立,一双狭长凤眸蕴满怒气:“师兄寒凛山中伤我朋友,如今又夜闯结界暗剑行刺,到底是为何意?”
话音刚落,被打飞的仙剑猝然嗡鸣颤动,几条人影自稻田黑暗中大步而出,竟都是寒凛山的红衣修士。
为首男子面容俊极,笑得真诚,随手召回摔落在地的仙剑,边走近边道:“瞧师弟说的,你朋友山中伤人被捉,是我好心将他救下,怎么就成了师弟口中的坏人呢?这地方的确不错,若不是有这小狐狸带路,师兄想见你一面还真是难比登天啊。”
话说到最后,男子几乎离公孙允近到失礼,公孙允眉心红痣都皱到不见,却没有退避,仰头与他直视,冷冷道:“何必惺惺作态,你我之间还不够知根知底吗?”
男子闻言笑得更深,身后一众跟班更是意味深长地起哄大叫,男子挥手让他们闭嘴,欺身又逼得更近:“师弟慎言,你我之间,可还未到那一步,还是说,师弟想……”
“无耻!”
公孙允愣了片刻终于反应过来,当即满面赤红打断,紧接着一笔挥出,灵流如红墨挥洒,脱笔瞬间化作无数尖刺,暴雨般向男子袭去。
男子一声嗤笑,眨眼间轻易躲开,下一秒自公孙允身后探出,俯在耳边低声说道:“师弟莫要动怒,仔细气坏了身子,误了大婚,掌门伯父要拿我问罪的。”
公孙允气得浑身发抖,反身拉开距离,笔尖灵流暴动,直指男子鼻尖:“你……无耻至极!闭!闭嘴!”
“多日不见,师弟越发可爱了,连骂人都这么让人怜惜。”
公孙允脸色白得吓人,跟班的师兄们笑得更加猖狂,竟开始七嘴八舌浑话羞辱起来。
“哎哟,大师兄你就别逗他了!你瞧少主都快羞得哭出来了哈哈哈哈!”
“得了吧,你咋知道不是少主哭得越凶,大师兄心里越喜欢的紧呢!”
“呸!不要脸哈哈哈!”
“我说少主你就别挣扎了,寒凛山需要大师兄这样的继承人,你说你天生灵力低下废物一个,除了占了个掌门嫡子还有什么,不如趁着老掌门还有口气,早些应下与大师兄结成道侣,也好早日携手共建寒凛山不是!”
“好嫉妒啊,靠脸就能躺平得到一切,大师兄,我也好想这样,要不你把我一起收了吧。”
“哕!你个癞头□□也不撒泡尿照照,要我说啊,整个修真界,也只有咱家少主这张脸,乖一点,撒撒娇,什么男人不投降,兄弟们说是不是啊哈哈哈哈哈!”
……
公孙允的眼眶在一声声不堪入耳的调笑中越来越红,紧握的指甲深深镶进肉里,鲜血顺着指缝缓缓滴落。
简直欺人太甚。
邱羽几乎要看不下去了,公孙允怎么回事?分明是以后玩弄三界于股掌之间的人,早期怎么这么能忍?这么懦弱!
混乱中,茅屋大门猝然咣当撞开,红狐嘶声怒吼着,身影快如离弦之箭,眨眼间踹飞一众笑得口水横流的龌龊修士。
第六十一章 人心所向
“住手!师兄,别打了!”
公孙允刚上前拉住大师兄的衣袖就被一脚踹开。
大师兄气得双目血丝遍布,指挥师弟们把少年按牢了,捋袖子就要提剑刺去。
“都别动!”
突然,一声咆哮呵斥住了在场所有人。
公孙允喘着粗气,对众人高高举起那支破旧的细长毛笔:“放开他,否则我就毁了霸下!”
盛气凌人的几个修士当即变了脸色,大师兄更是如惊弓之鸟,俯低身子安抚公孙允道:“师弟冷静,有事好商量,你先把霸下笔放下。”
“先放了他!”公孙允嗓音更高了些,随便举起另一只手,做出一副要掰断笔杆的动作。
大师兄慌乱更甚,大骂着让几人松开狐狸。
“好了,好了,师弟听话,把霸下放下。”
公孙允看着少年一瘸一拐挪到自己身后,忽然目光一凛,冷笑道:“既然师兄早就想要,那不如我现在就送你。”
说罢,不等众人惊呼,咔吧一下掰断了手中毛笔,朝大师兄脸上丢去。
大师兄一声惨叫,颤抖着跪地捡起砸在自己脸上又摔落的,断成两截的毛笔:“贱人!你这个贱人!你怎么敢?!”
旁边一个师弟慌忙拽住提剑发狂的大师兄:“大师兄冷静!笔还能修!现在就回去找掌门老头还来得及,之前霸下断过,就是他修好的!”
大师兄气得浑身发抖,一双眼睛恶鬼一样红得滴血,狠狠瞪了一眼握着铁锹挡在狐狸身前的公孙允,骂了句:“贱人畜生一窝,不知好歹。”
随后带着众人急匆匆御剑离去。
夜更深了,一轮弦月悄然探出云端。
——
“嗷,嘶啊,疼。”
茅屋内,白狐少年赤着上身坐在书案边,胸口旧疤痕上又添了几道狰狞新伤,公孙允拿着条沾了药粉的布巾,轻轻贴上那几处带血的翻卷皮肉,直疼得他忍不住龇牙抽气。
“还以为你是铁打的。”公孙允带着几分心疼的假嗔,“知道疼的,干嘛还要上去打架?”
少年又嘶了几声,抿唇垂眸:“他们这么说你,我不喜欢。”
公孙允指尖微顿,不自觉放缓了手上力道:“世上不喜欢的事情多了,难不成都要一一打回去。”
少年仍是低头,泄愤地抬手猛蹭去脸颊血污,没有回答。
屋内再次静了下来,只剩烛火燃烧的轻微簌簌,虫鸣渐起,被血浸透的赤红布条丢了一地,公孙允额角满是薄汗,细心为少年扎好最后一条纱布,起身收走满地狼藉。
少年也跟着起身:“我来。”
公孙允将他按下:“不用了,你有伤,歇着我来。”
稻田中开始升起稀疏荧绿星点。
少年隔着窗子盯了一会,回头望向公孙允忙碌的背影。
“谢谢你。”
公孙允一怔,抱着堆血液斑驳的破衣服疑惑转身。
“谢谢你……”,少年别开目光,想到什么却又生生憋住,低声重复了一遍又道,“那根笔,我会想办法帮你修好……”
公孙允忽然一笑,放下衣服从袖中掏出一个东西。
少年登时瞪大了双目:“没断?!可刚刚我分明……”
公孙允笑得更深,当着他的面再次咔嚓一下,掰断了那支刚刚掏出的细长毛笔。
少年惊得腾一下窜起,猛的扯到胸前疮口。
公孙允连忙将他扶着坐下,指尖灵流攒动,一只花纹怪异的修长旧笔出现在掌心,笑道:“别紧张,那些都是假的,霸下是神武,哪有这么容易断?”
“那之前……”
“意外,若只是断了也还好,偏偏是笔头破损,霸下是我家祖传的镇山之宝,也是号令整座山派灵兽,打开底层上古珍宝地宫的唯一钥匙。自母亲离世后,父亲抱恙多年无力看管,加之上次派内叛乱中笔尖损坏,灵力也因此损去大半,父亲只对外说霸下断了,假装接上后又传与我,想来也是以此做表率。”
少年点了点头,又不安问:“若他们发现了怎么办?”
公孙允剥掉积了厚实的红蜡,烛光在眼眸中上下跳动:“无妨,短时间内他们不会再来,傀儡机关术就快成功了,到时在才隽大会上当众证明自己,我就能名正言顺接任寒凛山,再也没有人会欺负我们。”
少年盯着他的眼睛出了神:“傀儡机关?”
“就是这个。”公孙允召出一只木偶,神识指挥着做出各种动作,眸中光彩更甚,“机关内置,外壳坚硬如铁刀剑不入,只需要灵力连接修士,就可以在战场上保护主人不受任何外部伤害。”
言毕,却又蹙起眉头:“可惜木偶行动缓慢又举不起重物,除了下地除除草插插秧,根本无法反应很多实际的复杂状况,若是在战场遇到如灵兽禽鸟这般敏捷的妖物袭击,就只是无用的蠢笨铁疙瘩一个。”
少年不知道该说什么,片刻只抬手安抚着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公孙允展眉一笑,继续说道:“总之,父亲会尽量拖住他们,我还有些时间,总能攻克的。对了,明日你可有空?”
少年一愣,随即点头。
公孙允笑得眉眼弯弯:“那就好,和我一起下山一趟吧?办些事情,正好也与你裁几件新衣裳。”
弦月不知不觉中升得更高,两人一起收拾好屋子,吹灭灯烛和衣而睡。
清晨,公孙允天还没亮就穿衣而起,邱羽顶着俩黑眼圈,摆出与床上少年一样苦大仇深的早八脸,看着公孙允热火朝天地忙里忙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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