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羽站在人群中,隔着湖水剔透的冰面,遥遥望向四大派所在的审判高台。
三大派尽数到齐,萧少主站在九皋山掌门席位斜后,与彼时的掌门蹙眉耳语着什么,忽然,喧闹声短暂停息,一声铿锵有力的“宗主到!”回荡仙池,众人皆起身俯首,寒凛山老掌门被左右搀扶着,颤颤巍巍行至主座坐下,一副立马就要驾鹤西去的残喘模样。
四大派由此全数到齐,主持会审的长老会意,朗声宣告大会核心,随即目光如炬,拉长着音调肃然高呼:
“带孽子——寒凛山公孙允入席!”
声如洪钟,却许久不见人影。
长老回首看了看宗主,站在宗主身后的修士慌忙递了个眼神,长老无奈,只得提高嗓音又高喊了一次。
“带孽子——寒凛山公孙允入席!”
依旧半晌无人。
邱羽心中凛然,公孙允早在昭雪台身死,这老头喊破喉咙也没半点用。
果然,围观席开始爆发出此起彼伏的议论低语,不多时便有人开始叫嚷,怀疑寒凛山有意窝藏包庇,故意演出一场闹剧。
一时间会审喧闹四起。
这时,一声鹰啼划破天际,众人抬头去看,却见一只体型硕大的白头巨鹰从天而落,扑腾着翅膀落在湖心正中,从背上款步下来一人,正是寒凛山那位才貌双绝的大师兄。
大师兄摸了摸灵鹰庞大的额头,挥手示意,灵鹰对众人一声尖啼,翅膀掀起蔽日雪尘,众人纷纷抬手遮蔽,睁开再看,那巨兽早已不见踪迹。
大师兄先对高台遥遥行了一礼,转身对众人传音:“诸位稍安勿躁,渊渟方才探得,派中弟子早先去昭雪台提人,现下已在赶回的路上了。”
话落不久,天边流光闪烁,押解公孙允的弟子果然匆匆而至,大师兄对众人点了点头,仰首等待一行人渐行渐近。
邱羽讶然,跟着众人抬头,日光太盛,他双手搭成凉棚,面色却越发疑惑。
落地修士各个浑身浴血,哪里有公孙允半条影子。
大师兄显然演技精湛,他双目圆睁,眼看着一群人仓惶落地至身前,为首弟子发着抖俯首在他身边耳语几句,递上两个血迹斑斑的物事什,大师兄垂眸盯着它们,竟然忘记了呼吸。
众人探身去看,整座留仙池登时陷入一片空白的岑寂。
忽然,大师兄爆发出一声凄厉至极的夸张哀嚎,清贵形象全无,哭罢对天举起一件血淋淋的修长物体,赫然是神武霸下,那杆公孙允人尽皆知的随身佩笔!
大师兄嗓音悲怆,面对高台扑通一声长跪,高声哭喊:“寒凛山少主,公孙允以死谢罪,昨日自戕与昭雪台之上,身陨魂灭,望宗主节哀!”
此话一出满座哗然。
邱羽心中发闷,指骨在紧握中咔咔作响。
就在这时,高台上猝然响起一阵骚乱,还没从震惊中回神的众人慌忙望去,却见老宗主僵直着仰面跌倒,一群人急慌慌去扶,叫嚷声尖叫声乱作一团。
“没有脉搏了!苍南山的人呢?快抬下去急救!”
“气血攻心灵脉寸断,怕是不成了……”
“放屁,秦掌门呢!聚魂散,快拿聚魂散!”
“……”
高台上人声嘈乱,在场的皆是耳力极佳的修士,登时知晓上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一时间忘记再看大师兄,纷纷惶然老宗主会不会命丧当场。
又一盏茶过去,老宗主被苍南山掌门带人抬下去急救,小半时辰后,主持长老接到宗主暂且稳定的消息,众人神态各异,会审得以再次进行。
大师兄已整理好了情绪,孤身站在留仙池正中,怀中摩挲着霸下久久沉默。
人群的注意渐渐再次回到大师兄身上。
议论声再起,有人忽然高声大喊:“素来听说刑山昭雪台固若金汤,罪大恶极者入内前必会收去所有利刃刀剑不说,腕子粗的链子一锁,灵脉阻隔,灵力更是半分使不出来,公孙允一个天生灵根残废之人,哪来的本事自戕?莫不是寒凛山为了徇私舞弊,临时编出来个幌子糊弄,把我们都当成了傻子!”
此话一出,席中再次爆发沸天声讨。
大师兄仍旧垂眸,听着众人谩骂叫嚷,只等声浪渐渐小了下去,半晌长吸一口气抬头,举起另一件血污遍布的物件。
邱羽眯眼细看,竟是一卷薄薄的录事卷轴。
灵光乍现,录事卷轴浮上半空,周遭景致骤然变化,一股彻骨的寒意侵入脾肺,邱羽冷不丁打了一个寒战,眨眼间,与所有人一起来到了雪虐风饕的昭雪台。
天地灰蒙一片,朔风凛冽,方寸大的昭雪台背靠深崖,被白茫茫的积雪盖了厚厚一层,锁链在风中摇曳发出沉重哀鸣,公孙允的尸体躺在正中,死不瞑目的眼珠因寒冷冻成灰白,一根铜簪深埋颈项,因血液侵蚀出斑驳锈迹,而周身殷红染透白雪,犹如在圣辉灵泉里盛开的佛台莲座,圣洁,却又妖冶。
全场再次噤若寒蝉,大师兄垂眸立在那片血莲前,颤抖着从公孙允僵硬如铁的指缝中,扣出一张血污斑驳的衣料绢布。
绢布当众展开,字迹有些歪斜,竟是公孙允死前以血为墨,一笔一划写出的最后一张陈罪书。
大师兄浑身战栗,嗓音蒙上浓重鼻音,强忍悲痛大声念出其中内容,表书很长,大师兄念到最后彻底失控,干脆捂着脸失声痛哭。
“谨至宗主与诸位长辈同门,……罪子愚钝,不该听信魔族妖言,愧对仙门,愧对山派,同修因我惨死,罪子无能,今以此残身,血祭逝者,只求泉下谢罪,以慰亡魂……”
最后一个字读完,长久死寂中突然爆发一个人的厉声反对。
“不可能!”
萧少主双目通红,泪水在眼中打转,牙齿却咬得咯咯作响。
“我亲眼所见!妖猎那日起初,傀儡分明好端端的!后来暴走,明显是在他自己都不曾知晓的情况下突然发生!不仅如此!若不是公孙公子乱中救我,我早就和其他人一样命丧傀儡,若一切真是他听信妖言有意所为,那他何故救我!□□早不来晚不来,何故偏在人群聚集雨林时才突起!分明是有人蓄意陷害!你在说谎!你为什么要说谎!”
可他的话还没说完,有人立即低声回唇讥讽:“谁不知道你九皋山的势头渐猛,在场所有人都死了唯独留下你,谁知道是不是想着日后攀附你九皋山,背靠大树好乘凉!”
这话说得着实歹毒,邱羽听得愤然,恨不得当场将他脑袋撬开,看看里面到底装的是些什么腌臜浑物。
那人声音虽不大,但萧少主还是听得清楚,他果然大怒,二话不说就提剑朝那人劈,那人吓得半死,忙不迭抽剑自保,人群大叫着逃散,席中刀光剑影乱成一团。
最终,还是九皋山掌门出手,在他的长剑穿透那人脊背前御剑拦下,随后赶来的不知哪门哪派的掌门挥手劈落,竟是直接将萧少主打晕当场。
“你!”
萧掌门一句怒呵,那小派掌门吓得瑟缩,头也不回消失在人群之中。
录事景象在此刻完结消弭,萧掌门头也不回,不顾另两派掌门劝阻,留下一句“乌合之众,不足为谋!”,直接带着一众长老弟子御剑离去。
好一番闹剧过去,会审再次渐渐恢复秩序,这时,大师兄那只白头鹰再度出现,这次缩小成了一般大小,落在大师兄肩头,咕噜咕噜带来传音。
大师兄蹙眉沉思,半晌瞳孔大睁,面色凝重对高台上主持长老传音,长老亦是大惊,慌忙对台上众人俯身低语,听者无不表情各异。
席中众人好奇到极点,少时,只见大师兄再次收到主持长老传音,转身对席中朗声高喊。
“罪魁祸首已经被我派弟子抓到,此刻已在后殿,来人,将魔种带上来!”
邱羽瞪大双眸,比在场所有人都惊骇,忍不住向留仙池飘去更近,努力向场内翘首探看。
不远处,留仙池边际结界分开一道裂缝,八名寒凛山弟子一手持剑一手捏诀,两两并行而入,随着前四人稳步走入,一只巨大的铁笼悬浮其中出现,鲜红的血滴淅淅沥沥,沿途撒下刺目红痕。
看清瞬间,密密麻麻的窒息几乎将邱羽彻底淹没。
阿七化成一只瘦小的狐狸,血淋淋蜷缩在铁笼一角被抬上来,胸口大洞呼呼漏风,魔丹消失,不知去向。
第六十七章 永生
“如诸位所见,这便是蛊惑公孙少主,指使傀儡戕害仙门的罪魁祸首。”
大师兄冷声对众人宣告,却自始至终没有回头看笼子一眼。
话音一落,席中登时沸反盈天,怒骂和讥讽混杂,也不管大师兄和弟子们还在场内,鞋子石块,甚至还夹杂着恶心的口水,一并噼里啪啦往铁笼飞去。
维持席位秩序的弟子们赶忙阻拦,直到大师兄在其余随行弟子的维护下退离留仙池,又再次懒散故作样子,任由围观席众人对笼中魔种肆意打骂发疯。
最后还是苍南山和梵音寺看不下去,两位掌门方丈极力阻止,主持长老这才磨磨唧唧叫停混乱,命人将妖狐带下,并宣告三日后公孙少主将厚葬圣陵,同日当众投狐妖入火山烧成灰烬,以祭英魂。
日升月落,卷中三日弹指一挥。
公孙允下葬当日,按照规矩,仙门各大掌门长老须尽数到场送行。
已时始,晦暗天穹下阴云万里,丧幡摇曳纸钱零星,一行队伍浩浩汤汤,从寒凛山正殿出发,朝圣陵地宫缓缓行进。
邱羽跟在队中,看人群神色各异,没有哭声没有挽歌,真正悲痛者却不过寥寥,大师兄与老掌门却皆不在,晨时出发前,听闻照料的医修传话,老掌门自得知少主身死至今都未清醒,脉象日渐衰弱,怕是不剩下多少时日了。
想着,邱羽喟然长叹,想去看公孙允最后一眼。
就在这时,山间突然传来悲怆高呼,竟是一声又一声唤着公孙允的姓名,邱羽寻声望去,全身血液刹那凝滞。
送葬众人显然也听到了,纷纷疑惑着驻足寻找,亦在看清来源后尽数震在原地。
原来,队伍不知不觉已行至山派边际,山腰结界外,面容悲戚的人群一眼望不到尽头,他们衣着朴素破烂,不论男女老少却俱是披麻戴孝,每个人手中都握着一只枯黄稻禾。
密密麻麻的战栗从脊椎直窜后脑,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邱羽认得出,那竟都是曾经受公孙允照拂,自发为他送行的普通百姓!
与结界内洋洋洒洒的几片敷衍不同,结界外,漫天纸钱飘飞如雪,孩童们高举孝杖,长者垂首注目,公孙允没有孩子,他们便都是他的孩子,公孙允没有亲人,他们亦都是他的家人。
送殡队伍彻底停滞,执引魂幡的弟子一时不知所措,长老怕误了时辰,不敢抬头去看界外,只好红着眼眶催促队伍继续前行。
队伍再次沉寂着向前,结界外守候百姓终于看到公孙允的冰棺出现,一时间哭声震天,纷纷向着公孙允远去的方向,俯首长拜不起。
结界很长,邱羽行在队中却再也不敢回头。
午时三刻,公孙允如期安葬圣陵,最后一抔土掩上冰棺,他面容安详,仿佛亲眼看到了结界外那十里稻香。
忽而一声悲鸣自头顶传下,邱羽抬头,灰蒙天穹中,一团灰白小点盘旋着一闪而过,只留腹部一抹鲜艳的红在余光中快速消匿。
画面却在此刻再次飞转重组,这次竟是大半年后。
邱羽正纳闷为何卷轴没有记载阿七被行刑投山,一股威严之势瞬间将他的思绪拉回当下。
抬头去看,却发现此时身居一座辉煌大殿角落,殿首高位上,大师兄华服加身,头戴鹊尾玉冠,竟不知何时已接任寒凛山掌门一位。高位侧座,其余三大派掌门依次列席,再向下,其余各派约摸百余,掌门长老一列列正襟危坐。
正迷茫间,几声窃窃私语传入邱羽耳中。
“宗主最近越发阴沉了啊,今日仙盟会集,不知又有哪家小派要触霉头了。”
“可不是嘛,自从公孙允死后哪里还见他真心笑过,以前多和煦呀,唉,可惜了这么一张好脸,换了个人似的,整日阴郁的吓人。”
挑起话头的那个小弟子正要再说,忽然有人故意咳嗽了一声,两个小孩登时吓得闭嘴。可为时已晚,殿前,大师兄的视线远远睨来,两人双双一怔,当即捂着心口倒地抽搐,不一会竟口吐白沫,抽筋拔骨般惨叫不止。
邱羽看得胆寒,如此仙盟盛会,大师兄公然把人当牲畜折磨,朗朗仙门百家,竟半晌无一人敢出言阻止。
他气愤不已,怒目看去,却见众人仿佛见怪不怪,个个鹌鹑一样事不关己垂首瑟缩,整座大殿鸦雀无声,只剩下弟子们凄厉的惨叫四下回荡,让人不觉毛骨悚然。
就在这时,侧位坐席猝然传来一声脆响,九皋山掌门再也忍不住,银器酒杯狠狠砸向桌案,蓦然起身,“住手!”二字脱口同时长剑出鞘,直指向高台上漠然端坐的大师兄。
铮!
寒凛山弟子见状纷纷抽剑相对,大殿登时陷入剑拔弩张的危险氛围。
片刻死寂,大师兄终于缓缓掀起眼皮,挥手斥退了寒凛山修士,与此同时,台下抽搐的两人忽然猛吸一口气,劫后余生般嘶哑着向大师兄磕头谢罪,被左右修士架着拖了出去。
大师兄目不斜视,梵音寺的老方丈见势不对,双手合十念了句法号,起身按下还指着宗主鼻尖的剑锋,对主座先行了一礼,悄悄对九皋山掌门摇了摇头,九皋山掌门冷哼一声,锵的收剑入鞘坐回原位。
至此,一场令人窒息的闹剧终于结束,瑟瑟发抖的众人一口气还没缓完,大师兄突然沉沉开了口。
“所以,诸位的意思,此事是我寒凛山枉顾性命,刻意放任为之?”
一直没有说话的苍南山派女掌门闻言拱手起身:“宗主言重,只是自半年前那场暴雨后,凡界大旱更甚,各派管辖内百姓皆安,再不济也能勉强度日,唯独寒凛山身为天下第一大派,下界百姓却伤亡频发不言,近日突然死者剧增,是否真如传言中所说是邪祟作乱,还请宗主明示。”
此话一出,席下刚放松下来的众人再次紧张地绷直了后背。
大师兄忽然一笑,声线寒凉:“寒凛山界内没有邪祟,只有被驯服的兽宠与坐骑。”
掌门深吸了一口气,壮着胆子继续说:“那死者剧增,究竟是何……”
“死者?”大师兄猝然打断她的话语,缓缓放下了手中金杯,“若是我说,在我寒凛山境内,从今日起再也不会有一个亡灵,尊下觉得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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