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一条鱼的“小狸奴”还有些意犹未尽,他舔了舔嘴唇,眼巴巴看着剩下两条被李从舟挂起来的黑鱼,“我……”
“还想吃?”
云秋连忙点头。
李从舟叹了一口气,给自己那份推过去给云秋,“包烧的用料都是重辣,一口气吃多了倒嗓子。”
“……这样吗?”云秋吞了口唾沫,又给那份推回去,“那你吃,我给你讲讲酒楼的事。”
李从舟哦了一声,拿起来筷子却没有给鱼肉夹起来塞嘴里,只是一点点给上面的鱼刺剔了出来,“你说——”
酒楼无论大小,都需掌柜、账房、掌厨、跑堂和洒扫。
有些体量小一些的食肆,像是他们在浑山镇遇着的大叔大婶开的那家,大叔就是掌柜兼任掌厨,大婶就是跑堂兼任洒扫,账的事是两人一起算。
而像是他们云琜钱庄对面那家分茶酒店,就是掌柜兼任了账房,但是店铺里面还多了一名茶博士。
云秋是想给掌柜、账房分开请两个人,掌厨就由曹娘子担任,然后再给她找几个打下手的厨娘或者帮工。
跑堂的话,根据那间二进小院的大小,云秋觉着至少要两个,甚至是四个六个,都要机灵会说话、像小邱那样会来事儿的。
至于洒扫,他们沿着原本的昆山千层池做出来一圈三面的二层小楼,需要洒扫清洗的范围也大,可能也需要六七人。
这么一算,就是要招用二十人左右。
在这其中,曹娘子倒是给云秋推荐了两位厨娘,都是她儿时的好姐妹。
一人嫁到了东郊的支浦村,京城大疫那年,丈夫不幸病死了,如今是在家中守寡,夫家姓王,本姓孟,也是做得一手好菜。
另一人就留在他们本村,姓康,原是跟着乡上一个大师傅帮厨的,那大师傅年老还乡后,东家原本是希望这个康姑娘能留下来做掌厨的。
可是康家人嫌她一个姑娘家在外面抛头露面丢脸,生是给她拉回家里,非逼着她嫁人。
“这位康姑娘也刚烈,家人给她捆上花轿,她就到了夫家撞墙寻死,闹得厉害了,还有一回当场给金剪子扎进了自己脖子里。”
云秋说着缩了下脖子,“他家里人嫌丢脸,干脆装没这个女儿。”
“她这些年都是辗转在附近的食肆野店里帮忙,或者曹娘子、孟娘子接济她一点儿,日子过得也清贫,我觉得用她们俩挺好。”
李从舟这会儿也择完了鱼肉里的刺,趁着云秋转过来看他的时候,一筷子给那鱼肉塞进了他嘴里,“嗯,是挺好。”
云秋眨眨眼,唔唔两声想要说什么。
李从舟却在他开口的时候,又眼疾手快地塞了一筷子肉进他嘴中,最后直给云秋填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才罢手。
“没事,你吃,我不喜欢吃鱼。”
云秋鼓着腮帮嚼吧两下,好不容易才给鱼肉吞下去一点儿、让出能够动舌头说话的空间:“……咕噜叽里呜。”
声音很含糊,可李从舟偏是从他的神态动作表情里猜出个八九分。
他好笑地用手背蹭掉云秋嘴角的油腥,“没骗你,我真不喜欢吃鱼。”
“……咕?”他真的填塞得太多,云秋已经很用力在嚼,可是半天都没能咽下去很大口,只能继续含含糊糊地给李从舟说。
“你想问‘为什么’啊?”李从舟想了想,“大概是被鱼刺扎过?”
这其实不是今生的事,大概是前世在西北的时候,西戎不给他们俘虏饭吃,为了避免同族相食的悲剧,他们是食鼠啃草、勉强度日。
后来行军迁徙的时候,路过某条大河,俘虏中有人懂得叉鱼、捞鱼的本事,给他们弄上来许多的鱼做口粮。
饿了许久的人哪里还讲究什么鱼刺,很多人是不等烤熟就扑上去大口啃咬,最后被鱼刺扎破喉管、活活卡死的人不计其数。
李从舟幸运,只是被卡着一下,抓了几把水草吞咽勉强是活了命,其他人就死的死、伤的伤,还要被西戎人嘲笑说他们汉人脖子细。
不过他素来对食物没那么挑剔,好吃、喜欢这种概念,也是今生和云秋混在一起后才渐渐形成的。
“呼……”云秋终于给那些鱼肉嚼好咽下去了,他揉了揉有些发酸的腮帮子,然后伸出双手抱住李从舟胳膊,“那以后我给你挑刺!”
鱼肉多好吃,前半生当小和尚就没肉吃了,怎么可以往后还吃不到鱼。
“……”李从舟愣愣地看了云秋半晌,最后抬起手来一捂脸,闷闷地笑起来。
“干嘛?”云秋被他笑得不乐意了,“我认真的!”
他不说还好,强调这一句后,李从舟更是笑得停也停不下来,身体都隐约在颤抖。
云秋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笑的,气呼呼地戳了他两下。
李从舟则是顺势捉着他的手,给人拢到了自己怀中,亲了亲云秋额头后伸出小指头,“好好好,吃鱼挑刺,我们拉钩。”
云秋猛然被亲了一口后就忘了刚才的火,尤其难得看见李从舟主动要和他拉钩,这可是他们小时候他缠好多次李从舟才答应的。
“拉钩拉钩!”云秋笑盈盈地伸出手,“我最讲信用了!”
两人闹了一会儿,又继续说酒楼的事——
其实这些日子来见工的人很多,云秋也确实对其中一些人有意,可最近他心里总转着个念头:
掌厨的曹娘子是女子、两位厨娘也是女子,若再算上他想邀到酒楼里沽酒卖的山红叶,这就已经有四名女子了。
她们当中有姑娘、有妇人、有寡妇,要知道灶房里面忙碌起来可是很热的,总不能再找几个大老爷们进来——男的脱个大光膀子,而女的一个个只能捂着。
京城也有许多女老板开店,像是柳记香粉铺的柳三娘,像是柴仙儿丝鞋店、冯家粉心铺、李家茶汤店等,都是女子当家。
左不过新作酒楼也需寻着不一样的卖点,如何不给他这间酒楼做成一家尽由女子的店?
——掌柜是女子、跑堂是女子,账房、后厨都是女子,如若有,茶博士云秋也想聘一位女子。
毕竟昔年在杭城斗茶会上,一举点出山川鸟兽百景夺魁的,也是一位茶坊的女老板。
而且都是女子的话,她们素日起居也方便很多。
“还有,”云秋压低声音,“如果真能办成,我还想给小昭儿挪过去当迎客呢,她既聪明、也懂看脸色,比藏在解行内库好多了。”
云秋说到这里,又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只是酒楼迎来送往,三教九流聚集、人员关系复杂,若都是女子,只怕也会有心生歹念去闹事的,这就要多出一份银钱,去再雇些护院。
“我倒不是舍不得钱……”云秋看着火塘中扑扑跳动的火星,“我就是感慨她们都挺不容易的,明明是一样的事,女人做起来就难很多。”
李从舟淡笑着侧首看了他一眼:
果然,云秋是特别的。
寻常人哪能看到这个,即便看到了,作为受益者的他们,也并不会愿意出让自己的利益、额外加增成本地请什么护卫。
“不过江湖女子身怀武艺的也很多,你也可以往这方面去找找看。”李从舟一边往火塘里添了足够多的柴,一边给云秋建议。
对哦!
云秋兴奋地一砸拳:山红叶之前还是镖师呢!他怎么没想到这一点。
他高兴地凑上去重重地香了小和尚一口,“就知道你最好了!”
李从舟看着他一会儿是狡猾的小狐狸一会儿是贪吃的小狸奴,这会儿却又变成了摇着尾巴的欢快小狗。
他摇摇头,转过身撩起云秋下巴,凑过去衔住了他的唇。
——他才是何其幸运,遇上了最好的人。
○○○
数千里外,蜀中,西川城。
襄平侯方锦弦照旧是坐在荷塘后的八角亭内,只是今日他身边多了张四方小几,小几上摊开来一个垫着红绒布的小皮箱。
箱内装着斧凿锤钉、绒绳榫卯,以及金剪和一坤坤的金银线。
他盖有绒毯的双腿上架着一把琴,琴身上有许多碎裂纹,而琴弦也因为琴柱的倒塌而盘绕成了一团乱麻。
方锦弦捏着琴刀,慢条斯理地将那一根根损坏的琴柱撬下来,然后很有耐心地重新榫上新的。
然后是琴面、琴弦,用刮刀抹了松脂填补缝隙,然后再打磨平整、上漆,最后给弦一根根绷紧、调音。
他身后,仅剩下一个捧着香炉的婢女。
调好了最后一根琴柱,方锦弦轻轻拨弦试了试音:
从前这把琴的琴音清澈明净,如同玉环叮铛那般脆亮。如今即便他给所有的缝隙都填补上,换上了最好的琴弦,琴声里还是有嗡嗡杂音。
方锦弦啧了一声,手指深深扣紧了琴弦,喃喃自嘲一句:“……怎么连你也要跟我作对?”
说出这句话后,他眉间郁滞之色渐重,双眸内竟然闪过了一抹狠色,只听得铮铮数声,紧接着、是他身后捧香的婢女倒抽了一口凉气:
“侯爷您的手……”
方锦弦竟然将他刚修好的琴弦狠狠地攥成一把握在掌中,那锋利的琴线已经勒入了他的指节内,鲜血滴滴答答砸落在琴面上。
给刚才上好的面漆晕染开,混合着松脂变成了一股奇怪的腥味。
婢女提醒了那一句后就不敢再开口,只能心焦地看着方锦弦——这要是再不松手,他的手可就要废了。
九月深秋,池塘内的残荷突然一阵翻动。
婢女只觉眼前吹起一阵强风,她只是一睁眼一闭眼的瞬间,原本在西苑安心养胎的柏夫人,不知何时降落在八角亭中。
柏氏的肚子已经略有些显怀,但她走路的步履依旧很稳,或许是年轻又懂点功夫的缘故,她的腰背也挺得很直。
只是在扶着肚子俯身时,略微显出了一点儿不方便。
她用那只爬有蝎子的手轻轻搭在了方锦弦滴血的右手上,轻声唤了句:“侯爷?”
“……”方锦弦松开了手,看向柏氏的时候,目光先在她的小腹上停留了片刻,然后脸上慢慢堆起一个笑容:“怎么不在房里休息?”
柏氏看他一眼,“不是侯爷用琴声叫我来的?”
方锦弦噗地一声乐了,然后浑不在意地甩甩手上的血,自己用一块巾帕随便给手掌包起来,拉着柏氏在他腿上坐下:
“瞧你,还是跟从前一样有趣,我不过修琴,怎么就成了唤你?”
柏氏没说话,只是漫不经心看着自己的蝎子。
她懒得与这男人废话,他要不是心烦意乱,怎么会给才修好的琴弄出这种声音,“侯爷似有烦恼。”
方锦弦愣了愣,而后脸上露出了一种很怪很怪的表情,然后用他那只染血的手,轻轻在柏氏微微凸起的小腹上摸了摸。
西戎溃败得太快,就连凌若云那个蠢女人都被带回了京城,这是他根本就没预料到的——明明已经给了她噬心蛊,可西戎外族当真不堪用!
那宁王世子顾云舟,当真是跟他爹一样令人厌恶!
方锦弦咬了咬牙,手掌也隐隐发力,柏氏隐约感到小腹一阵一阵地钝痛,但她没挣扎,只是凉凉开口:
“您的烦恼难道来自这个孩子么?”
方锦弦这才回神松开手,略显遗憾地看了一眼柏氏的腹部——他不良于行,这个孩子来得不容易。
而且噬心蛊的事不能为多人知,府上此时此刻也不宜有其他女子。
这孩子注定是他的嫡长子,而且还是柏氏这个给他提供了莫大助益女人生的,那日他给柏氏说的话,其实大半发自肺腑,他是真的很看重这胎。
只可惜,这孩子来得时机不好,平白耽搁了他很多大事。
罢了,时也命也。
方锦弦叹了一口气,转而问起另一件让他在意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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