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琼棠茫然的眼神在一众人脸上扫过,正想说些什么,黎远已经在桌边站定,开始自我介绍道:“我是若秋高中时候的美术老师,黎远。”
叶琼棠恍然大悟,赶紧招呼他入座,一边冲着于鹰小声嘀咕:“你不早点说!”
“想给若秋一个惊喜。”于鹰的脸上依旧保持着捉摸不透的淡笑。
若秋有点笑不出来。
“我跟若秋确实很久没联系了。”黎远在于鹰对面坐下,倒是很自然地融入了对话中,“再过不久我的画廊就要开了,因为是以岩彩为主题,我想着若秋应该很了解这方面,昨天我们还在讨论这件事来着。”
听到“昨天”两个字,叶琼棠的眼睛不自觉地瞟到了于鹰身上。
若秋在一旁听着有些紧张,手上的餐前面包已经被他抹了两遍橄榄油。
“昨天回来得太急,搅了你跟若秋的饭局,今天就算补回来。”于鹰平静地望着黎远,“就是准备得仓促了些,还请见谅。”
“于先生太客气了。”黎远笑道,“我还怕自己突然到来影响到你们。”
“没事啊。”叶琼棠一副完全无所谓的样子,“我们也就吃个晚饭而已。”
“不过能再见到若秋我还挺高兴的,昨天我跟若秋就只光顾着说高中时候的趣事,岩彩的事情倒没说太多。”黎远的视线放在了若秋身上,“他以前总是叽叽喳喳的,现在好像安静了很多。”
“是吗?”叶琼棠听着觉得新鲜,嘴上倒不忘损人,“可能是年纪大了,都要奔三了。”
“反正比起我,在座的各位都还是年轻人。”黎远接道。
“黎老师也太会说话了。”叶琼棠按着眼角的笑纹,发出了一长串清脆的笑声。
前菜很快被送了上来,侍者往杯子里添了香槟,若秋看着杯子里的气泡升起,再破裂,脑海开始拼凑很多老旧的画面。
如果没有重遇黎远,他几近成为干涸在沙滩上的鱼。
黎远是他在高中时候费尽千辛万苦找到的名师,有自己的画室,除了教艺考美术外自己还是个岩彩画家,热衷于自制颜料。
他还能想起自己第一次进黎远的画室时,黎远就在研钵里捣碎一些黄色的岩石,稀疏的光从树缝间漏下,整个画室只有研磨颜料的声音,像碾碎饼干一样酥脆,听着十分减压。
起初他不知道黎远这是在干什么,后来他才知道那是在做矿物颜料。
这是他第一次接触到岩彩。
后来他跟黎远经常去到山里,岭安市的地质资源丰富,在山上就能捡到很多颜色好看的石头,把石头磨成粉,煅烧,然后就能当做岩彩颜料……
“我挺羡慕黎老师的,能知道若秋高中时候的事。”
于鹰的声音打断了思绪,若秋回过神,小心地瞟了一眼坐在一旁的于鹰,于鹰脸上并没有继续保持着一开始的笑容,甚至有些阴冷。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有了于先生的支持,我想若秋在艺术圈应该会发展得更好。”黎远又把话题拉扯到了于鹰身上,“于先生的大名已经在圈里传遍了,尤其是新锐艺术家,要是作品能被于先生收藏,身价和名气立刻水涨船高。”
“只是爱好罢了。”于鹰喝了一口香槟,“这几年我没少被家里人说败家。”
“你别听他说得这么谦虚,谁知道他收藏的艺术品已经涨价到什么程度了。”叶琼棠立即揭穿了于鹰,“这年头比起股票房地产,能玩艺术收藏的才是烧钱又赚钱,他要是真败家,于老爷子肯定不会这么由着他来。”
于鹰放下酒杯,一副淡漠的神情。
“艺术圈确实不好进。”黎远忽然话锋一转,有些意味不明地说道,“毕竟这个圈子也不是有钱就能恣意妄为的,有的时候‘名片’比金钱更重要。”
“确实。”于鹰倒是很快承认了,“所以若秋真的帮了我不少。”
听到这句话,若秋不得不暗自佩服,于鹰的演技让他自叹不如。
三年前,“于鹰英年早婚”的热搜挂了一天一夜,也是从这次舆论的大爆开始,于鹰借着“和新锐艺术家结婚”的身份,高调进入艺术圈,参加艺术拍卖会,出入画廊,花重金收藏作品,一举在人均中年的企业收藏家中杀出血路。
刚开始的时候很多人说于鹰亏了,刚到可以结婚的年龄就找了个比自己大4岁的人结婚,还是个男的。
后来越来越多的人觉得于鹰这一招高明,花最少的钱达到最爆炸的效果,江沅集团早有艺术相关的项目在准备,这一波刚好可以造势。
若秋理解他的做法。
虽然于鹰给他家人还债也花了不小的一笔钱,但对于动辄几千万上亿的艺术品来说,他的债金就是洒洒水。
比起圈里那些身价上亿的当红艺术家,他才初出茅庐,一穷二白一干二净,还走投无路,非常容易被控制,也不会惹出什么丑闻,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择。
“这么说起来,若秋最近有什么新作品吗?已经好几年了吧,从威尼斯双年展那会儿到现在。”黎远的话茬不知何时抛了过来。
若秋正想接着说些什么,张口却打了一个喷嚏,他听到于鹰在一旁无奈地小声叹了口气,接着,一件外套就落在了自己的肩头。
“穿太薄了。”于鹰言简意赅地说完,不动声色地拿起酒杯抿了口酒。
坐在对面的黎远看着似乎有些讶异,若秋尽量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波澜不惊,小声说了句“谢谢”。
“这不是在家里待太久,都不抗冻了嘛。”叶琼棠说完,赶紧叫餐厅准备暖炉。
不一会儿,一只室外用暖炉便搬到了若秋边上。
若秋搓着冰冷的手指,冻僵的身子汲取着外套上残留的体温,身子逐渐回暖,手指也逐渐有了温度,他看着于鹰握着酒杯的手,不由地想起入座之前于鹰摸自己肩膀的动作,就像在确认衣服的厚度。
好像察觉到什么,于鹰也微微侧过了头,两人的视线在空中触碰,若秋立刻挪开了眼。
“习惯就好,这两人从刚才就这样,可能是太久没见了,还腻歪着。”叶琼棠完全置身事外,坐在对面打趣。
黎远只是笑而不语。
主菜也很快就端了上来,吃了一阵子,于鹰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事,开口问道:“说起展览,我最近听到了一些消息,还想着要问一下黎老师是不是真的。”
“消息?”黎远正在切割一份惠灵顿牛排,有些不解地抬起头。
于鹰慢悠悠地继续说道:“听说绿石集团正在建设的商业广场要开设新的美术馆,也在布置新的展览,还想永久收藏几幅布山泽也的画作。”
听到布山泽也这个名字,若秋心里一惊。
布山泽也是他在东艺大的教授,是当代艺术家里身价位于一线的红人,想要收藏他的作品,连很多圈内翘楚的画廊和美术馆都做不到。
“我听到的消息说,绿石美术馆的馆长,当然也是这次首次展览的策展人就是您,黎老师。”于鹰说完,眼神逐渐变得犀利起来。
饭桌上陷入了一阵短暂的安静,于鹰扔下的这颗重磅炸弹让所有人都不知所措。
“确实如此。”黎远沉默了会儿,似乎并不打算隐瞒,他放下酒杯,迎上于鹰的目光,“因为项目还在筹备中,所以我没办法透露太多,就只能说是我自己的画廊的展览。”
“美术馆?江沅不是最近也在筹备美术馆的项目吗?”叶琼棠眼波一转,明知道不该提哪壶,还是把壶给提了起来,“我听说还是岭安市的重头开发项目,这下江沅跟绿石又得打架了。”
黎远的眉头轻微一蹙。
“黎老师应该也很清楚,现在若秋的身份已经不是当年您的学生了。”于鹰收敛了笑容,“如果他帮忙绿石联系布山的事情传出去,不管是绿石的立场,还是江沅的立场,都会很为难。”
黎远的表情变得越发的僵硬。
“黎老师还没跟我说布山教授的事。”若秋愣了下,赶紧出来打圆场,饭桌上的气氛却直降到了冰点。
黎远维持着一动不动的坐姿,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像解冻了似的用手指托了下眼镜,对若秋露出一个宽慰的笑容,“这件事是我欠考虑了。”
“这些年我一直没让若秋操心生意上的琐事,他不知道这些事错都在我。”于鹰换了个平和的语气。
黎远很快听出于鹰这是在给自己台阶下,赶紧说道:“还好于先生及时提醒,不然就是我太唐突了。”
听着这些说辞,若秋只觉得一阵窒息,他万万没想到黎远现在竟然背靠的是绿石集团,而绿石跟江沅居然一直以来是竞争对手,他差一点就要干出胳膊肘往外拐的蠢事了。
“哎呀,既然大家都在忙美术馆的项目,又都在艺术圈,私下里互相交个朋友也行,偶尔可以吃个饭什么的。”叶琼棠看着气氛不对,赶紧接了一句俏皮话,“我这个闲人不蹭白不蹭,黎老师,到时候美术馆开了可得记得帮我留张票。”
“那是一定的。”黎远对她笑了笑。
一顿饭吃得气氛诡异。
到离席时,出于礼貌,若秋本想送黎远到楼下,于鹰却一直揽着他的肩膀,没有用力,但无形中却有一种被摁得死死的感觉,他只好作罢,向黎远挥了挥手道别。
送完客走到电梯里,于鹰就松开了手,若秋向边上挪了一步,挨到了电梯边上。
两人一左一右站着,直到楼顶也没有彼此说一句话。
到家后,若秋脱下身上的外套,他刚想递给于鹰,于鹰却一言不发地径直上了二楼,他只好把衣服挂在玄关,自己回到一楼的次卧。
在床上蜷缩了一会儿,胃一阵又一阵地难受,也不知道翻来覆去折腾了多久,胃还是没消停,若秋只好起身,去厕所吐了个干净。
可能是吐得动静有点大,若秋摇摇晃晃地从马桶边站起来,于鹰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厕所门边,正靠在门框上看着他。
“跟黎远可以吃好几顿饭,跟我一起吃一顿就吐了。”
于鹰的语调依旧冰冷,若秋走到洗漱台前,捧着清水漱口,他说不出话,喉咙一阵干涩,又接连干呕了几声。
“他很清楚美术馆项目的事情。”于鹰继续在边上说道,“你被他利用了。”
终于抑制住呕吐感,若秋双手撑在洗漱台前,低垂着头解释,“布山在圈里出了名的脾气古怪,只有熟人才有他的联系方式,可能他是碰壁了,才会想通过我找布山。”
“你不用为他找借口,他知道你现在在于家。”于鹰倚靠着门框,双手抱胸,语气越发的冷,“不过我很好奇,他居然敢找你。”
若秋扭过头看他。
“他看起来很有把握。”于鹰盯着若秋的眼睛,话里有话。
“毕竟我高中时还是他学生。”若秋抹了把下巴上的水珠,朝着外头走了几步,一个站立不稳,险些往地上跌去。
于鹰一手揽住了他的腰。
若秋勉强靠在他肩膀上稳了稳身子,他想挪开于鹰的手臂,于鹰低沉的嗓音却在耳边响起。
“他给了你什么好处?”
第五章 漆黑
就像心脏突然被一只手攥紧,若秋微微睁大了眼,望向于鹰的眼眸。
于鹰也正定定地望着他,如此的近距离,于鹰洞悉的眼神似乎就要直接剐到他的脑海里。
“没什么。”若秋率先避开了视线,推开于鹰的手臂,凭借自己的力气站稳,“我以后不会跟他见面了。”
于鹰没有再说话,似乎在咀嚼这句话里的意思。
若秋绕过他身侧。
“你忘了很多事。”于鹰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不要对以前认识的人毫无防备。”
若秋的脚步顿了顿,于鹰并没有等他说什么,而是擦身而过,走向了楼梯。
待于鹰走上二楼后,若秋才向旁边横跨了一步,靠着墙无力地站了会儿,才慢慢挪回了房间,倒到床上。
昏昏沉沉躺了许久,恶心头晕的感觉又起来了,若秋将脸埋在枕头里,痛苦地绞着身子,他换了好几个姿势都没法睡踏实,只好坐起身靠着床。
这并不是晚餐的问题,也不是胃的问题,更不是黎远的问题,只是一想到马上就在眼前的希望被一下子覆灭,他就浑身丧失了力气。
若秋抓着头发坐了会儿,伸手缓慢拉开了床头柜的抽屉。
抽屉里的颜料依旧色彩美丽。
他歪着头,扯着嘴角露出一个似哭似笑的表情。
自从有了这些瓶瓶罐罐,他每天都会魔怔一般地拉出抽屉看一眼。
如果没有黎远偷偷给他颜料,他都不知道自己到底该以什么存活,这些颜料就像是续命的药,救活了他原本濒死的精神世界。
本来再过不久,等颜料集齐,他就又能重新拿起画笔画画了,就只差那么一点点……
若秋把头埋进臂弯。
毫无征兆地,耳边忽然响起短促的一声蜂鸣,手颤抖了一下,若秋缩起肩膀,仿佛被针扎了一下。
他立刻关上抽屉,警惕地环顾四周,周围什么人都没有。
也是,在这个家只有他和于鹰,当然不会有别人。
呼吸变得有些急促,若秋劝自己不要胡思乱想,忽然间,耳旁的蜂鸣声就跟炸开了一般咆哮了起来,伴随着凄厉的尖叫声一起向他涌来。
若秋顿时觉得浑身发冷,这跟刚才在露台上的冷不一样,这种冷就像是来自地狱,他低头朝自己身周看去,床上不知怎的变成了一片黑色的泥潭,好多只黑色的手从里面张牙舞爪地伸了出来,蔓延过他脚踝的每一寸皮肤,从腿部一路向上,他透不过气,觉得自己即将被这些黑影吞噬。
若秋几乎是从床上滚落到地上,浑身都控制不住地颤抖,他勉强站起,挨着墙从卧室挪到了大门边,猛地打开了门。
电梯走廊亮着灯,墙壁上却嵌着无数只眼睛,每一只眼都朝着他望了过来。
压抑住快要从喉咙迸发的尖叫,若秋伸出手,手指不断地叩着电梯按键,在电梯门打开的一瞬间,他立刻冲了进去,蹲在角落捂住了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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