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天清晨,大雪初晴。
风静舒让嬷嬷们准备好吃食和衣裳,陪着她来看风无情。
“无情弟弟,休息的可好?”
风无情虽然知道风静舒对他好,但长久以来的怯懦让他无法大大方方地回应,只是缩在被褥中别过脸、用手捂住自己脸上的畸形,轻轻地点点头。
此时的风无情经过沐浴梳洗后,早就没有了先前脏兮兮的样子;乱蓬蓬的头发也被下人打理的整整齐齐,梳成发辫盘在头顶;他穿着寝衣,脚踝、小臂上都露出道道伤痕,细看之下竟是新伤与旧伤交叠一处。风静舒看在眼内,心中又是一阵发酸。
她没问风无情这些伤究竟是如何造成的,不愿勾起小孩子的伤心事。她只是将自己和祖母为他所作的安排告诉他。
“请先生教我读书?”风无情又惊又喜,竟顾不上局促了,兴奋地从被子里冲出来。
风静舒被他的小表情逗乐了,给他披上锦缎小袄,“不止是教你读书认字,还会教你些拳脚功夫。咱们龙丘的儿郎可不能病弱羸頽。所以,小无情,你到时候可要认真学呀。”
风无情跳到地上,跪落尘埃,用力又郑重地给风静舒磕了个响头:“我都听姐姐的!从今以后,姐姐叫我做什么我就做!”
风静舒从祖母那里讨要的、小小的“绿野庄”,在风无情几人眼里简直就是宽屋广厦。这种感受不仅是身体感官上带来的,更是心灵上无限的延展。
“无情弟弟,快过来~”风静舒笑着向出神打量庭院的风无情招手,“怎么在发呆呢?快来看看你们的书斋。”
“我们?”
“是呀,住在这里的还有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辛嬷嬷,他们来了吗?”
“回小姐的话,端淑娘子已经让人抬去了她的院子里,两个孩子正由侍女们陪着在廊上等您的话。”
“让他们进来吧。”
风弄铁和风笼月虽说都是族长的孩子,但因为是庶出,再加上风静舒的母亲为人凶悍善妒,两个孩子的境遇也没有比风无情好到哪里去。如今风静舒请出祖母来撑腰,这些可怜的孩子总算是脱离了苦海。
“弄铁、笼月,这是你们的无情哥哥。无情,以后这里就是你和弟弟妹妹的家了。你就是他们的当家人、是这绿野庄的小主人。你愿意照顾他们吗?”
兴奋之余,风无情小心翼翼地打量着眼前的小小人儿。两个孩子并没有因为风无情奇特的长相而显露出害怕,他们只是眨巴着亮闪闪的大眼睛恭谨地注视着风无情。
“我愿意。姐姐对我是再造之恩,只要是姐姐的吩咐我都会照办。”风无情坚定地说道。他走过去,牵起风弄铁和风笼月的小手,严正地对他们说:“咱们本来都是苦孩子,现在多亏了静舒姐姐作主,你我从今以后就不是苦孩子了。我年长、是哥哥,我照顾你们,你们也要听我的。现在,咱们都给姐姐磕个头。”
“小家伙还真有个当哥哥的威严样子。”见此情景,风静舒不禁又是感动又是欣慰,她起身将三个孩子扶起来,叮嘱他们一定要好好长大将来能为龙丘中兴出一份力。
那一刻,风静舒究竟叮嘱了些什么,风无情其实并没有听清楚。这位家族中最为高贵的女子,她如花娇娆的笑颜还有世间最为和煦流光的眼眸,令风无情的内心深处有什么破壳而出转而又深种了下去。他太小,体内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让他烦躁异常,但是也让他明确了一件事:“我一定会觅到出人头地的法子,将来让静舒姐姐只对我一个人这样笑!”
以后的时日里,风静舒除了差人按时往绿野庄派送钱粮用度,还真的请来了文武教师,潜心尽力地教三个孩子识文断字、舞刀弄枪。
三个孩子对拳脚功夫竟都天赋不浅,就是风笼月一个小女儿家也是伶俐通透的不得了。久而久之,她习得了上乘的轻功,风弄铁则颇通刀法,至于风无情,全才一个,兵器拳脚全都驾驭自得,甚至早早的替代了教师,由他教授起弟弟妹妹,如此相处下来,风弄铁和风笼月对他更加得言听计从。
“兄长,我昨日去寨子里取例碳,成丁且康健的男子全都被征召去打仗了,你说咱们要不要去?”
“打仗?龙丘跟哪家打仗?”
“应该是云寅国。不过不是咱们主动挑起的,怕又是被其他部族胁迫去对抗上邦的。”
“既然知道,干嘛还去送死。”
“我总觉得咱们弟兄空有一身本事,不得施展,憋屈得慌。”
风无情拍了拍风弄铁的大脑袋,“那也得给我忍着。忘了我怎么说的了,咱们这条命是静舒姐姐给的,这辈子只能给她卖命 ,别人是死是活、哪怕是龙丘族要被灭族了都跟咱们没关系。也就是因为静舒,否则我恨不得连风这个姓都不要了,另立一门!”
思及风静舒,风弄铁的表情也严肃认真起来,“嗯!兄长说得对!我没忘,就是顺口一提。对了兄长,眼下时局不安,寨子里的族卫也不多,咱们是不是应该多留意姐姐的出入安全呀?”
“嘿,臭小子,废话说了一大堆,就这句有点儿用。这样吧,我这副模样太显眼,白日里你和笼月多在禧月阁周围转转,到了夜里换我去守着。”
于是,靖海盟邦的第一次反叛持续了多久,风无情便为风静舒守了多久的夜。无论酷暑严寒、无论雨雪风霜。他在一个个难眠的夜晚,领略到了风静舒的情态嬿婉,感受到了她不为人知的喜怒哀乐。那份深种在内心的情感,经由浓重晦昧的夜色的灌溉,发酵到无法挽回的境地。
“我到底该怎么做才能锁住此刻为永久?风无情,你太弱了,你必须要变强!强大到谁都拦不住、畅行无碍地将她留在我的身边!”
日子一天天地过,绿野庄就像是与世隔绝的一方化外之境,三个孩子只顾拼命地成长,外界发生了什么全然不知。
当端淑娘子的长子前来辞行时,他们才知道靖海大军敌不过赤虎军,连同龙丘在内的十几个部族都成了云寅国的藩属,而大公子不日就要去雄州做质子。要离开龙丘的还有风无情,他年龄够了,风静舒准备送他去阆中城的铺子当差。
“小姐,您这般隆重的心意,我母子二人真是无以回报……”
“小娘何必如此客套呢。上都毕竟非龙丘,何况还是去做质子。有弟弟陪在大公子身边,我才是应该称谢的那个。”
“能得大公子赏识,实在是我儿的福分,我儿定会竭心尽意地伺候,小姐自安心的出嫁便是。”
“出嫁?姐姐她要嫁人了!是了,姐姐早已及笄。可是、可是……”
原本在门外等着见风静舒的风无情攥紧了拳头恨恨地跑去了素日里练功的后院。
“不去前院给大小姐请安,跑来这里打拳?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跟谁啊?”
风无情一惊,仔细观瞧,才看清树木阴影下黯然独酌之人正是端淑娘子的长子、风笼月的兄长。
“原来是兄长。倒是你,不在你娘房中作陪,怎么来这里喝闷酒?”
“我作为陪从,不日就要同大公子去云寅国留质,小娘她很高兴。她……太高兴了,她越高兴我就越绝望。”
“绝望吗……”风无情将手抚上心口,显得甚是痛苦。
“你怎么了?”
风无情没有理会他的问题,抓挠着胸口反问道:“静舒姐姐她要嫁去哪里?云寅国吗?”
“哦,这事儿呀。嫁入宗室、匹配昌文君的弟弟为正妻。”
“的确令人绝望……”风无情脸色刷白,无力地垂下了双手。
风弄铁的兄长用怪异的眼神审视风无情,然后两人齐齐陷入了沉默。
“无情哥哥、无情哥哥……”风笼月急急忙忙地冲到后院,呼喊中满是抑制不住的兴奋,“咦,兄长您也在啊。无情哥哥,快跟我回主屋去,金竹大巫来了。”
“金竹大巫来了这里?”
风无情和笼月的兄长异口同声,都感到煞是意外。
风笼月忽闪着大眼睛,重重地点点头,“听娘说,大巫本是来接她的弟弟,静舒姐姐知道后,特意拜托大巫带无情哥哥同行呢。”
虽然金竹大巫是龙丘族巫宗的养女,但是在绿野庄长大的众人从来都没有见过她。据说在她很小的时候便被路过东境的火烈大宗相中,封她为阆中城凉胥宫的镇宫大巫。如此身份斐然之人的到来,这份震惊暂时冲散了风无情心中的不甘和愤恨。
“大巫,这就是我适才提到的族弟,”风静舒指着风无情,将他介绍给上座的金竹大巫,“日后还请大巫多加照拂与点化。”
金竹大巫笑而不语,眯起一双慧目将风无情看了个通透。良久,她轻启朱唇,空灵哀婉的嗓音令闻者禁不住地要心生虔诚忏悔之意。
“公子有一段奇情在身,静舒小姐的安排虽无不可却不是他最好的归宿。若凭本君将公子带走,有一径趣途值得一试。”
“趣途?”风静舒大感困惑,“静舒愚钝,但不知所谓趣途该做何解?”
“公子他自乐在其中,哪怕苦楚满怀也当谓之以趣。”
在风静舒听来,金竹大巫这话说了跟没说一样。可转念一想,大巫的话可不就是玄而又玄的吗?只是关系到风无情的前途,她突然觉得不能任凭自己作主,于是便征询风无情自己的想法。
“无情,你怎么想?愿意遵从大巫的安排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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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残灯不华
“业火无情,如果当初你没有听从金竹莲耶的安排,咱们这一大家子人现在会是个什么境况?”
“金竹莲耶?兄长,你竟然不顾仪礼直呼大巫的名姓?”业火无情嘲讽道。
“呵,”风远华转过轮椅,向站立在屋顶上的业火无情回以不屑的眼神,“我顶着别人的名子活了小半辈子,还在乎这些?再说了,你一个给自己改姓的不肖子孙,有资格教训我?”
业火无情纵身跃下,款步走进屋中,他坚定地说道:“就算我没有去五墟宫,也绝不会留在阆中城或是这绿野庄。”
“做她的媵从,随她去云寅?你还真是爱笃了咱们的静舒姐姐啊。也难怪,静舒姐姐对你也是真的好,把你当亲弟弟都不为过。而你,呵呵呵呵,对她居然有那样龌龊的心思……”
“风远华!”业火无情怒火中烧,揪住衣领将风远华从轮椅上拎了起来,“你真是找死!”
“呵呵呵呵,咳咳……你恼了,你恼了,呵呵呵,莫不是被我说中了心思?你生来相貌丑陋,一颗心更是卑鄙无端啊……”
风远华被勒得脸色惨白,却丝毫没有惧怕之意,喘息着继续嘲讽业火无情:“当初你听说风静舒要出嫁时的反应,我就看出来了。业火无情,若不是你压不住自己的邪念,我姐姐她会惨死吗?我告诉你,就算你杀光那人所有人、杀光他们的后人,也改变不了事实!”
“什么事实?”业火无情咬着牙恨恨道。
“你才是害死风静舒的真凶!”
“你说什么!”
“你处心积虑地混进散伯府毒死她的夫君、然后假托为了安慰她让她散心排解悲伤,将她接去五墟宫意图幽禁。结果呢,你们师徒作恶多端、东窗事发,引得三路人马讨伐五墟宫。该死的是死了,但是!我姐姐也死了!风无情,风静舒就是被你害死的!”
业火无情静静地听完他这一席指责,冷笑一声,松开手将风远华扔回轮椅中。
“咳咳咳……你、你为何不掐死我……”
业火无情拍拍手,无所谓地说道:“我何必跟你一个废物计较,想杀你的不是我,我可不想夺了仇人的好兴致。”
“哈哈哈哈哈哈,是是是,我造了孽早就不想苟活。你呢?业火无情,我可听说了,那孩子身边的是宗布世家的少主。你真以为你这样的怪物能有命跻身庙堂?”
业火无情摸了摸“反刃焚欲”的刀柄,正想说些什么反驳风远华,突然感受到一股熟悉的内力离自己越来越近。他推门而出,迎面而来的是他的左护法。
“出什么事了?”
“宫主,任飘零要见您。据查,他没有去孤山,召见咱们是在回程途中。”
“没去啊……本想利用蹈焰族长老们之间的不睦,报他当年拒绝收留之仇,如此一来,便宜火空斋那班老顽固了。”
“都怪属下没能阻止宗布梅洛,令宫主报复孤山的计划落空。”
“无妨。彼时也是临时起意顺势而为,待解决掉烟栖筠再从长计议也不迟。”
“多谢宫主宽宥属下。对了宫主,任飘零此番还传唤了冥岚雨慢,据说夜无晦那老鬼也得去。”
闻听此言,业火无情眼珠转了转,“人真齐呀,哼,倒不是什么坏事。不过……”他回头看了一眼屋内的风远华,心中不免有些纠结:“这里大费周章筹谋许久,不能白忙活一场。记住!如果实在杀不了他,你等也不要硬拼。弄铁已然折了,若想成就大事,本座不能没有你。”
“宫主放心,属下自是有备而来。”
邪剑“鸣鹗”在宗布梅洛的腰间微微颤动。云暮雪浑身上下蒸腾着杀气,两人爱恋甚笃,心心相印之下梅洛对眼前人的杀心亦让“鸣鹗”亢奋。但是他心中还有疑虑要质问风远华,于是他先行去安抚云暮雪。
“雪卿,还记得我的承诺吗?”
“什么?”云暮雪失神地看着他,整个人止不住得在他的臂弯里发抖。
梅洛心疼得要发狂,强自镇定,温言软语道:“我是你手中杀人的刀、我是为你吃人的鬼魅。”
云暮雪眼眶一红,点了点头:“记得的。”
“你坐下歇歇,我来问他。若有不明处,你再补上,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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