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洛眼见得云暮雪整个人绷得像是一张拉满弦的弓,俯身将悦儿捞在自己的臂弯,“小悦儿,还记得我吗?”
“记得,你是梅公子~”悦儿说着,眼神却还是一个劲儿地看向云暮雪,挥舞着莲藕似的小胳膊,“我不要公子,我要哥哥,哥哥抱抱。”
突然,梅洛感到腰间一紧,是“鸣鹗”,它因杀气而竦动。梅洛急忙单手按住剑柄,以内力压制。
良辰有些不知所措,她看出了云暮雪的神情不对,但是又不明就里,正要伸手去制止悦儿时,出乎她和梅洛的意料之外,云暮雪竟然站起身将悦儿抱在怀中。
悦儿安静了下来,她用小手环住云暮雪的脖颈,将小脸蛋贴在他的肩头。屋内的空气再一次的凝结,梅洛和良辰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们二人。不知过了多久,云暮雪垂下头,将面颊贴在悦儿乌臻臻的头发上,轻轻地说道:“悦华是个女孩子,真好。”
“良辰姑娘……”
“啊?”良辰猛地缓过神来。
“拿去。”云暮雪将悦儿递给她,“另外,将你赎身,财资几何?”
白蝠堂的屯所内,没有白幽寻坐镇大局,余者更是不敢慢待自家少主,还有他的那位暮公子。白幽寻的首席大弟子忙前忙后,又要给春归楼的花魁赎身、重造身世,还得安排得力的弟子将其和家人隐秘地送往少主指定的一处所在。
梅洛知道云暮雪一定想独自打开恋恋夫人留给悦儿的那枚符信。于是在前厅指挥众弟子如此这般的行事,直到布置后后续行程的人手用度后才回到后宅去找云暮雪。
“良辰和悦儿此刻已出离繁花城。到了那边会有玄狐堂弟子安置照顾,不用担心会被万用屋或是申氏发现她们的踪影。暮雪?你……你怎么哭了?”
梅洛又急又慌,甚至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颈背又在作痛。他一下子将云暮雪抱过来放在自己的腿上,想伸手为他擦拭泪水,却又瑟缩起来,就好像云暮雪是尊连轻微触碰都耐受不得的玉娃娃,他自责就是个莽莽武夫,终究不谙温存之道。
“我没事。”云暮雪伸手胡乱地抹了一把脸。
看他这样的举动,梅洛更是如临大敌,“不对,一定有事。符信!你打开了?给我看看。”
云暮雪乖乖地摊开掌心,梅洛看到的是一张小布条。他拿起来看了半天,一个字也不认识。
“这、这是密语?”
“这是邸山族古文。”
“唉,悦儿的身份更加确定无疑了。”
“不止于此。母亲将她所有的秘密和珍宝都留在了邸山的一所山庄里。”
“要去看看吗?”
“要去。”
云暮雪眼中的笃定和狠戾让梅洛想起了昨日在良辰家“鸣鹗”的异动。虽然只是一息之间,他很确定那是源自云暮雪的杀意。
“暮雪,”梅洛的语气突然严正起来,“我问你。如果最终让你查出君夫人与何人相与,你是否打算取其性命?”
云暮雪一怔,“你这是何意?”
“暮雪,你知道我的全名吧?”
“宗布、梅洛。”
“那你可知‘宗布’作何解释?云氏源出圣虎,而我族则是鬼王后裔,宗布就是鬼王的意思。”梅洛轻轻地抬起云暮雪的下颌,与他四目相对,“云暮雪既是圣虎子孙,高贵华美;还是我的雪卿,独一无二。我的雪卿不能沾染哪怕一丝的罪孽。我宗布梅洛,既是鬼王,便为你做魅夜中食人的恶鬼。所以,我的雪卿不要讨厌自己、不要害怕面对。雪卿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
“梅洛……”云暮雪哽咽着,清泪夺眶而出。
“嘘……别怕~”梅洛把他揽入怀中,“还记得吗?孤山那晚,你没有央求我也没有逼迫我。当我看到你悲伤如斯、孤独如斯,我便下定了决心。”
“他这是在向我表陈心意?梅洛他对我动了情?可是我、我不配。梅洛,我是不是不该对你一见钟情,我的任性恐是要伤到你……”云暮雪的心中五味杂陈。
梅洛缓缓地、一下一下地摩挲着云暮雪的长发,“西江亭上,我的话没有讲完。你不是晨霁先生,你有我——鬼王后裔、武学圣手。你想回国为官也好,你想浪迹坤域也行,你到哪里我都会在你的身旁。哪怕你有一天开始嫌弃我,哪怕、哪怕你还是要娶妻生子。我都会在你身旁,直到我无力杀人的一天。当然了,你最好是不要娶妻……”
“梅洛,”云暮雪倒在他的怀里,双肩耸动,“我说过的,我不慕婵娟、我不会娶妻,我只心悦你。”
“是吗?那太巧了,我也不慕婵娟、我也不会娶妻,我也、只心悦你。所以,我们一起去邸山了却你的心愿、杀当死之人。然后……”
“然后……”云暮雪仰起头,一双凤目灿若天河。
“有雪有梅枕流霞,一点梅心暮雪开。”
“梅洛,我……”
想说的话终是没能成章,怪只怪,梅洛的吻来得突兀且甘甜。
“呼吸,雪卿……”
梅洛松开云暮雪的双唇,让他得以片刻的喘息,却并不打算“放过”他,更加强烈炽热的亲吻袭来,唇齿纠缠之间,梅洛恨不能将这灵兽般的少年揉进自己的胸中肋间。
甘甜的滋味升腾为灼热的酣醴,云暮雪控制不了跌进去并融化:“罢了……爱恋终究无法收敛,□□毕竟滔天掠地,都给你。就算我生不惜恩、心存幽恨,好在可以给你一副青春皮囊、可以献给你一颗完整的心。梅洛吾爱,将我都要了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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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本章文首引用的是【宋】柳永词《竹马子》。
2.文中云晨霁受名姬爱戴吊唁的情节参考名姬凭吊柳三变的故事。
第二十一章 绛绡拥雪
任飘零觉得浑身上下没法儿再舒爽了。
今日收到的密信就好比是一碗甘甜的酪子,冲淡了他这段时日胸臆中的积郁。将密信收好后,他没有立即传令改道,而是独自一人坐在车内权衡利弊。
段尘缘在密信上言道,蹈焰族长公主和执失族公子意欲入宫进献“海髓”。虽然此举不能将蹈焰族在“海髓”失窃中的苟且一笔勾销,但是事情再大都大不过为太子炼制丹药。任飘零命车队停在前往孤山的半路上,在他看来,如今将云暮雪解决掉才是最重要的,只是半路上杀出个难缠的主儿。
“宗布梅洛……”任飘零回忆前几日收到的暗报,愁绪又爬上了他的心头。
邸山擒龙、碧海捉鲛,万用屋付出的代价太大了。他曾对冥岚雨慢说万用屋人手不足,这的确是实情。当年万用屋密探遍布五行八作、在江湖中无孔不入的盛景已如明日黄花。如今,功夫最高的暗卫只能做到随行王驾;至于密探,全都用在监视部族贵宗和敌国王室上。千机门还有五墟宫纷纷趁着这个时机靠上来,任飘零虽然打心眼儿里看不起江湖绿林,但也不得不向现实低头。
“宗布梅洛吗?本阁单枪匹马的,还真是奈何不了他。本以为收揽千机门是笔‘好买卖’……啧,冥岚雨慢不行呀。”任飘零用食指摁摁发胀的太阳穴,“白玄紫三堂,这才是千机门的实力所在,靠他显然是无力搞定的。至于五墟宫,玉柱流鉴被毁,业火无情那个怪人敌不过‘六尘魔音’,就更别提‘无晦无相功’了……”
“大阁领!”车外传来万用屋亲卫的声音。
“何事?”
“启禀大阁领,有两位阆中城凉胥宫的巫女求见。”
“凉胥宫的巫女?嘿嘿嘿嘿,我等凡人终是操劳不知缘底事啊。有意思、有意思……”
九螭宫中供奉着邸山山神“无量广法太初大岩仕”,传说中曾不止一次显灵助力云寅国取得战事大捷,甚至还有武安君得其庇佑的美谈,故而这尊神祇还被世间男儿视为武神,前来祈求祝祷的人经常将上山的道路堵个水泄不通。
但当梅洛和云暮雪经过时,除了看守宫宇的巫女觋君,再无他人。
“恐怕是万用屋前来寻找赤髓时封山净林,如今才这般冷清。”随行引路的紫燕堂弟子说道。
梅洛沉吟片刻说道:“人太少,不利于咱们隐匿行踪。快些进山的好,雪卿下来,我背你。”
“不骑马了?”云暮雪问道。
“骑马太慢。你们几个也先回,这么多人太过显眼。”
“少主,这些时日你们二位在好几个地方来回折腾,万用屋和业火无情的人都不曾出手,想来并不是好兆头。少主和公子最好是快去快回。”
“嗯。你们速速退回屯所去,依令行事。”
“是!”
“哎,等一下。我问你,”梅洛压低声音问紫燕堂弟子,“我师兄在阆中城真有座新宅子?”
“那还有假,据说是准备……”
“确实有必要,我也得绸缪才是。行了,你们撤吧。”
紫燕堂弟子纷纷隐去了身形,野径之上只剩梅洛和云暮雪。
“雪卿,过来,让你真真切切地体验一回‘万里横波浪’。”
“真可惜。”云暮雪伏在梅洛的背上轻轻说道。
“可惜什么?”
“想着去九螭宫为你祈求武运昌隆来着……”
“雪卿有这份心意我高兴,但还是别了。你想这坤域江湖血流成河吗?”
逗笑间,梅洛背着云暮雪如猿猱般踏枝飞行,壮丽的九螭宫在他们身后越来越小直至消失不见。
“应该就是这里。”梅洛将云暮雪轻轻放在地上,看向前方密密匝匝的竹林。
云暮雪向前几步,便也看到了飞檐走脊上的瑞兽。
“梅洛……”云暮雪紧紧地攥住梅洛的手指,“这里种满了竹子,母亲为何会把自己不堪的隐秘藏在这里?”
“你的意思是,此处乃武安君为烟栖筠修的山庄,君夫人本不该来这里?”
“嗯。我心里不舒服。”
“唉,君侯也真是……虽然是自己的封地,但到底也是妻子的故里,在这儿给情人修个山庄,到底是太深情还是太残忍。”梅洛搂过云暮雪,解劝道:“别不舒服,父辈们自己种的因,想来已受了必然的果,恩怨情仇只须算在该死之人身上。”
“好,我听你的,咱们进去吧。”
来到空无一人的山庄,梅洛和云暮雪均是一惊。这深山老林中的山庄未免也太大了,依云暮雪所说,完全是按照正规的君侯府建制而造。随着步步深入,云暮雪更是发现后宅的格局与雄州城里的武安君府一般无二。
“对照雄州城府宅的格局,那幢楼阁当是父亲的书斋。”
“走,去看看。”
出乎他二人意料的事再次发生。
宽大华贵的书案上,一封信札明晃晃的摆放其上。云暮雪一眼便认出那锦袱正是母亲专用的。他抢步上前,急急地拆开锦袱,从里面拿出数卷锦笺。
“这是?”
“是母亲与那人往来的信笺。”
梅洛掸落桌上的灰尘坐上去,拍拍自己的腿对云暮雪说道,“坐上来,别急,咱们一起看。”
“好。”云暮雪倚在梅洛的怀里,镇定了不少,“信笺一共四封。这三封没什么实质的内容,是母亲表达思念之情的词作。等等,词不是母亲一人所写,这里!从这里开始,是另一种笔迹。”
“相对君夫人笔触的秀丽,这明显是出自男子之手。我看看……字里行间没有那人姓名的线索,但是……他似乎是在雄州做过质子。雪卿,你看这句:‘驰情冠带堪为质,上都毕竟非龙丘’。”
“龙丘?质子?若真是如此,那人当是风氏……”
“再看看剩下的那封写了什么?”
云暮雪展开小小的卷轴,一字一行地看过去。
“又是邸山族古文……”梅洛的目光越过云暮雪的肩头落在锦笺上。
“嗯。这封算是母亲的绝笔,也是她对自己的诅咒。”
“诅咒自己?”
“是。夫君常年在外征战、孩儿被强留宫中,她孤栖旷宅,临水照花、对影自怜。好不容易等来夫君凯旋,他却因为对别的女子爱而不得而变得消沉且偏执。于是……便做下了红杏出墙、珠胎暗结之事。然而欢娱只是一瞬,她命里注定难得夫妻情、难享儿女恩。”
“提到了悦儿的事?”
“她交代贴身女官将孩子带去给那人抚养。女官被申氏的人追得紧,弃了那孩子又或者是两人走散了,谁知道呢……”
“那她……诅咒自己什么?”
“散魂销魄,不归圣虎、不入轮回。”
云暮雪的语气寒凉刺骨,似乎在他看来这就是恋恋夫人应得的结果。梅洛吻了吻云暮雪的发顶,环住他的肩膀,梅洛知道恋恋夫人的绝笔书中并没有提及对云暮雪的愧疚或是思念。
“雪卿,你恨归恨。但是我有两个疑问。”
云暮雪长舒一口气,收好所有的卷轴,如释重负地缩进梅洛的怀中,“你是想问绝笔书上为何有凉胥宫的符文,而绝笔书又为何被放在这里?”
梅洛又吻了吻云暮雪的发顶,笑着说道:“小於菟,你这可是第二次小瞧我了啊。我们之所以能找到这里,是因为君夫人留给悦儿的密信。按照她的计划,孩子是要送到生父哪里去的。届时那人便会看到密信,进而找到这里。无论是念旧情收回故人遗物还是想要销毁玷污宗室声誉的证据,君夫人赌他会来。到那时就要看这凉胥宫的索命咒是不是挂羊头卖狗肉了的玩意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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