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洛俯身落下一枚情难自持的吻,薄唇相触的瞬间,一缕新雪的味道直沁梅心。他终于明白,自己系在这少年身上的已是满怀的相思。
“若是能早一日见到烟栖筠,请到她了却往事残影,暮雪也就不用再受刺客的惊扰。罢了,为你便没什么不可为的。”打定念头,梅洛自百宝囊中拿出一支竹筒,伸出舷窗往空中一抖,一只如蝴蝶大小的白蝙蝠轻舞蝠翼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次日将近午时,梅洛与云暮雪二人抵达东路通衢的渔梁渡。他们弃舟登岸,白幽寻早早在此地迎候。
“老朽拜见公子、见过少主。”
梅洛冲白幽寻点点头,看向他身后只停有一辆轩车甚是满意。
“梅洛……”云暮雪自幂篱的纱帷中探出手扯住他的衣袖。
“这位是白蝠堂的堂主,特地来接咱们。”说着,梅洛揽住云暮雪的手腕,三人共同上了马车。
云暮雪解下幂篱,有些无奈地对梅洛说:“梅洛,我不会走到哪里都要戴着这东西吧?我之前可是从来没有离开过云寅,这地方应该不会有什么人认得我,是不是不用这般谨慎?”
梅洛未曾开口,白幽寻先把话接了过去:“我看不过分。不仅是您这非凡的气质和不俗的容貌容易引人注目,再加上一瀑的银发,但凡有些见识的人一联系,定会将您的身份猜出个七七八八。”
“这……”云暮雪一时语塞,他传承自父亲的发色的确是坤域无人不知的特征。
梅洛满意地看了一眼白幽寻,他之所以坚持要云暮雪戴上幂篱,除了怕他过早的暴露身份,更重要的是,他实在是受不了沿途男男女女看到云暮雪的长相后垂涎觊觎的眼神。
“梅洛,就没有什么改变须发色泽的膏方可用吗?”
“白堂主?”
“有的有的,包在老夫的身上。只是世子用的绝不能粗制滥造,恐怕要费些时日准备。”
梅洛再次递给白幽寻嘉许的目光,“暮雪要用的所有物什都须精细,白堂主一定要尽心竭力。”
“是是是,少主放心就是。”白幽寻自诩是千机门最会察言观色的人,云寅世子明显已经是少主心尖尖上的人了,只是不知道自家少主对此有几成的自觉自知。“咳咳,少主,您以白蝙蝠召唤属下至此,但不知是什么要紧的事着属下去办?”
梅洛别有意味地看了一眼云暮雪,然后将繁花城一别后他们二人的经历向白幽寻讲述了一遍。“怎么样?堂主可有把握探听到夜氏少主的讯息?”
白幽寻手捋银髯,思忖片刻后说道:“别说是夜无晦和夜无光老哥俩将公子郁离视为眼珠子一般宝贝,就是咱们无意中过了暗庭雪鬼的结界,他们都要好一番的计较。所以要专门去打听公子郁离的事情,老夫想着是不是有一件世子的信物就能省却不少的麻烦……”
云暮雪并不晓得千机门和暗庭雪鬼到底有什么龃龉,但见白幽寻这样说,也不深问和犹疑,解下腰间丝绦上挂着的一枚墨玉珏递给白幽寻。
“这是我十六岁生辰,大当家所赠,想来暗庭雪鬼的徒众应该能认出来。”
白幽寻伸双手接过墨玉珏,仔细地收好:“少主,那属下这就去了?”
“切莫节外生枝。”
“是!”说着,白幽寻一掀身后的白色披风将自己整个裹成一颗枣核状,自车厢内弹射而出,瞬间消失在云暮雪的眼前。
梅洛看着云暮雪目瞪口呆的样子,不禁笑出了声,“放心吧,白堂主既然答应了要给你准备染发用的膏剂就一定不会食言的。”
“我是在担心这事儿嘛?”云暮雪脸红道,“青天白日,他就这样从行驶中的马车上飞将出去,不怕惊扰到寻常人家?”
“白堂主身法之快在千机门中乃是魁首,倒退回十年,恐怕连我都不及他。”
云暮雪听到这样说才放下心来,他透过窗棂看到街上一派水乡景致,好奇道:“这里就是青门镇?”
“正是。不过那女官的本家不在镇上,而是青门镇往东二十里的水月村。咱们今日先宿在镇上,明早再往村中一访。”
夜雨过后,山野乡间的景致格外葱郁鲜亮,行了将近半日的路程,云暮雪提议停车休憩以观山景。梅洛抬眼前望,不远处有座竹寮,看起来是特为周围村店的百姓行脚歇息用的。
竹寮中,梅洛刚刚照料云暮雪安坐,有一对赶路的母子也打算入内打尖儿。
年轻人一看到梅洛和云暮雪二人不禁一愣。他们二人再怎么改装易服,长相和气禀终究是无法掩盖。一见不是寻常百姓,年轻人只是稍作迟疑便作势要背着母亲回避。
云暮雪瞧出老妇人面容憔悴、一副久病初愈的模样,急忙说道:“竹寮既为四方旅人所修,安有我等入得你等便不能踏入之理?小哥只管安置令慈歇息才是。”
“保儿呀,贵人既然这样吩咐了,咱们就进去坐一会儿吧,你也好歇歇腿儿。”年轻人名叫刘保儿,素来侍母至孝。“是,娘。多谢两位贵人。”刘保儿将母亲背到竹寮中背风的角落安坐,尽量与梅洛和云暮雪保持些距离。
俗话说,一场秋雨一场凉。虽说日头已近晌午,但是雨过之后的山风夹着湿气还是吹得刘保儿一激灵,他紧了紧衣领,又去检查母亲的衣物:“娘,您一定要穿好斗篷,好不容易给金竹大巫治好了病,别又犯了。”
“晓得了,保儿呀,你累不累呀?不会怪娘把咱家的驴子借给隔壁村的田耆老吧?”
“娘,我不累。他老人家一把年纪腿脚又不利索,骑驴回去正应该。孩儿我身强力壮的,背您走这点儿路算个啥呢。马上就到家了,我妹子一定煮好了肉粥等着咱们呢。”
“好孩子,不枉费娘素日里嘱咐你。来,快喝口水。”
“娘,您先喝。”
云暮雪看着眼前母慈子孝的场景心下感喟又羡慕,他低声对梅洛说道:“看那老妇人气色欠佳,不若让他们母子乘坐咱们的轺车,与他们便利的同时也正好给咱们引路,攀谈中好不好还可以探听得有用的消息。”
梅洛拍拍云暮雪的手,表示同意。他站起身款步来到刘保儿面前,冲其拱手施礼:“敢问小哥,这条路可是通往水月村的?”
“是啊,两位贵人要去水月村?”
梅洛听他的语气,又问道:“小哥若是水月村人士,不知能否为我二人带路,我们欲拜访一位景氏故人。”
刘保儿为人敦厚,正要答话,不想他的母亲刘郭氏抢先开口:“两位贵人既是他家的故交,怎会不知他家住哪里?”
梅洛暗暗赞叹这位山野村妇的谨慎,不以为怪地回答道:“老人家有所不知,我二人与景家二郎同在曼衍学宫求学,五年前学成分别时,他曾说若是有朝一日路过此处,可到水月村一聚。故此我等并不知道景宅的确切地址。”
说着,梅洛拿出一枚符信给他们看。符信一面刻着“曼衍”,另一面刻着一个“玄”字。刘郭氏倒是个识字的,点点头算是信了眼前梅洛的话,“既然是久未见面的同窗,贵人可知景家出了大变故?”
梅洛一听这话,顺势露出哀伤之色:“唉,我等刚听说不久,所以特来凭吊故友。景家当真是无一人存世吗?”
“唉,可不是嘛。两位贵人也是有心人啊。”老妇人拍了拍儿子的肩头:“保儿,走吧,咱们头前带路去。”
“且慢!我看老人家似是久病初愈,不如坐我们的轺车,我们二人跟在后面便是。”
“这怎么能行呢?”刘保儿猜他二人是贵宗出身,不敢僭越。
“无妨的。听你适才所讲,老人家的身体才刚见好,还是快些回家才是。”
一想到母亲的身体,刘保儿也就不再推辞,一行人往水月村走去。
刘保儿的父亲在龙丘风家当差,要到大傩前才会返乡,故而家中常年就三口人在。也正是因为父亲有份好差事,他们家在水月村可谓是殷实之家,住的是木顶石屋,还算雅静。刘郭氏叮嘱儿子一番待客之道后就进屋歇着去了。刘小妹准备好吃茶的一应物什后,转身入内去侍候母亲。院中的凉棚内,只留刘保儿预备烹茶款贵客。
梅洛先行净了手,然后才去为云暮雪摘下幂篱。他看着辛苦大半宿的成果,还是有些意难平,他心中暗道:“膏剂品质不错,我的手艺也属上乘,但还是原本的缟羽色最秀美。”
梅洛的眼神绵绵而专注,云暮雪在他的注视想要起身以遮掩羞涩,却不想被梅洛拦住。
“做什么去?”
“拧个热帕子给你净面。”
“好生坐着,这些事儿哪里是你做得的?”
“不碍事的,又不是没有做过你的扈从。”云暮雪笑着展开干净的帕子,为梅洛擦拭鬓角额头的汗渍。
梅洛想到那日傕场酒肆之事也笑了,“传闻中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是华族公子日常起居的准则,我却得暮雪你的侍候,那我该是多高的地位呀?”
“比肩国主怕是不能。但比那云寅国的太子、世子自是贵不可言,四大华族的公子早就被你踩在脚下了。”
梅洛挺直了腰板,煞有介事地拍拍腰间绣有蒲草纹饰的革囊,“嗯~,所言极是。有世子殿下所赠的一百颗琼珠撑腰,我自是能将什么堂兄表弟的都比下去。”
云暮雪被梅洛的言语和神态逗得前仰后合,笑目巧倩之态比素日里冷酷的模样更加动人,梅洛溺在他的容姿中不禁如醉如痴。
刘保儿看到这一幕心中难免嘀咕:听那年长的公子讲他们二人是同窗好友,可是我瞧他们怎么那么像是一对小夫妻呢?
“请两位公子用茶。”刘保儿走进凉棚为梅洛和云暮雪斟上热茶,然后又摆上两碟精致的小点心。
“暮雪,海棠酒酪太甜,你不喜欢,尝尝这艾叶酥糕……”
“可是你喜欢海棠酒酪,我想试试。”
“好,依你……”
“咳咳,那个……两位贵人,你们要去景家祭奠,还需赶在太阳落山前。黄昏前后外出或是田里的乡亲会陆续回来,被太多人看到了毕竟不好。”
“怎么?”云暮雪问道,”景家当真是做了什么令乡闾宗族蒙羞之事吗?”
“唉,该怎么说呢……”刘保儿不自觉得压低了声音,“一句话,触了主家的霉头,但是详情到底是怎么回事没人说得明白。”
水月村地处邸山山脉,是华族申氏的采邑,刘保儿口中的主家自然就是当今王后和恋恋夫人的母族。
五年前,一个风雪呼啸的冬夜。水月村的景氏长老和楼氏长老被人从睡梦中唤醒,带到景家祠堂接受申氏家主派来的一位内侍的问询。内侍怀揣宫中的指令,要捉拿恋恋夫人身边的景姓女官。原因是,这位女官不仅私自逃离主家,还偷盗了恋恋夫人的珍宝。虽然有消息说这位女官逃出来后会来水月村躲藏,但是全村并没有人见过她。一番审问下,内侍毫无所获,却还是将景家老少和那位楼氏长老悉数赐死。
云暮雪和梅洛听到这里,对视一眼。女官从恋恋夫人身边带走的到底是什么,水月村的人不知道,他们却心知肚明。
“自那之后,你们始终不曾见过那位女官吗?”
“没有啊,连个影子都没有见过。唉,景家人真是……”刘保儿好一阵的唏嘘。
“你们这村中无人见过,邻近的几个村落呢?”云暮雪追问道,“那段时日有没有陌生人出入?”
“这就不晓得了。说起来,那年冬天还真是死了不少人。离我们水月村最近的田英村,就在家主派人来的前几天,因为一户人家走了水,险些烧光了半个村子。最初走水的那家人就活了一个跟我年龄相仿的姑娘还有他家大哥捡回来的一个小女娃儿。田英村的人都说他们家捡的小女娃儿是个祸害,就把那姑娘连同小女娃儿逐出了村落,北风呼号的,十有八九是没能活下来。”
“小哥,”梅洛的语气有些激动,“田英村的人莫不是都姓田?”
“差不多吧,他们村跟我们村不一样,只有几户人家不姓田。”
“那位被逐出田英村的姑娘,你可知她叫什么?”
“知道知道。要是别人也就罢了,只因他家死了的大哥与景家有婚约,两桩惨案过后,老人们无不念叨着要请傩驱邪,我在旁边帮忙的时候,听田英村的田耆老说那姑娘叫……”
“叫什么?”桌子下面,梅洛紧紧地握住了云暮雪的手。
“叫良辰、良辰美景的良辰。”
玉轮斜照,繁花城暗昧壮阔的城郭倒映在金子江中,将泊在岸边的木兰舟掩盖的很好。舱内一灯如豆。云暮雪满怀心事斜倚在窗边,他既是在等待梅洛归来,也是在等待自己内心的答案。
灯芯发出的“噼啪”声很是突兀。云暮雪的神思回到现实中,他本能地动了动僵硬的身体,有样物件因为他的挪动滑落在地。云暮雪急忙弯腰将其捡起来放在面前的小几上。那是一枚玉琮,精美华贵,是如今唯一傍身的父亲的遗物。他叹了一口气,将另外一件物件摆放在玉琮旁边——七窍玲珑琥珀香囊。
云暮雪忧郁纠结的目光在这两件熠熠生辉的宝物上来回游移。好几次,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又松开,最终,他紧绷的肩背塌下去,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自言自语道:“我在痴想什么?做过的事情还能更改不成……”说着,他先是将父亲的玉琮收进怀中,然后就要去拿香囊。但是,被人抢先了一步。
“做什么对着它发呆?”
微风拂面,梅洛在云暮雪面前落座,笛子的前端挑着香囊在云暮雪的鼻尖前晃悠。
空气中有淡淡的脂粉香,联想到梅洛从何处回来,云暮雪微蹙眉头,一把抢过自己的香囊,仔细地挂在盘扣上,怕不结实还检查了两番。
“良辰姑娘呢?”
“扑了空。说是明日有个什么祭奠,繁花城乃至邻近镇子勾栏瓦舍的行首们都要去。良辰等新来此处挂籍的伎子因为是第一次参加,要提前去陵园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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