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该去见见即将为先帝陪葬的几位皇兄了。青林,进来吧。”
话音刚落,一个小太监捧着衣物走进来。
李淮放下茶杯,默不作声地把此人打量了一遍。
青林比他矮半个头,面容清秀,隐隐有些稚气;他躬身举着衣物,绷直的双臂纹丝不动,瞧着弱不禁风的,露出的一小节手臂却强壮有力。
“陛下身边要有个妥帖的人服侍,青林六岁入宫,至今已十二年了,与陛下年纪相仿,是最合适的人选。臣知道陛下喜欢雯兰,可她年纪太小,若无青林在旁指点,只怕会惹祸。”言时玉刻意加重“喜欢”二字,面上带着淡淡的笑,目光依旧冰冷。
这是在拿雯兰威胁他。
“言大人思虑周全。”李淮不动声色,欣然接受。
换好衣服,两人来到大牢。
腐朽阴森的气息扑面而来,诡异的寒意从砖石缝隙溜进来,蚕食着每一寸土地。
二人的到来打破寂静,刺耳的铁链碰撞声此起彼伏。
囚犯们不约而同地走到笼门处,怨毒的目光落在二人身上。
不知是谁先开了口,不堪入耳的谩骂此起彼伏。
李淮冷眼看着这些血缘意义上的兄长们,扇过他耳光的,拿马鞭“误伤”过他的,甚至直接将他的头踩进泥坑中的……全都沦为了阶下囚——他光鲜亮丽,而受尽折辱污泥满身的换成了他们。
言时玉轻蔑一笑,本以为他们能骂出什么名堂,原来是把骂他的话换个人接着用,毫无新意。
毫无新意,听得他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陛下。”言时玉突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如巨石扔进起浪的海,激起更大的浪。
大牢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几位殿下不知悔改,辱骂您和已故的太后,罪无可恕,只是陪葬的话,是不是太轻了?”他微微躬身,视线低垂,语气恭敬,俨然一位合格的臣子。
李淮露出柔和的微笑,抬手虚扶言时玉,“言卿此言有理,朕又不想他们为先帝陪葬了。按照周朝律法,该如何处置他们?”
“回陛下的话,此等大逆不道之罪,应五马分尸。”言时玉回答。
“就这么办吧。”李淮轻声道,波澜不惊的目光扫过六人,若不是有镣铐和铁笼,只怕他们早就冲过来将他生吞活剥了。
“那他们的家眷呢?”言时玉又问。
此话一出,六人纷纷变了脸色。
李淮很满意他们的反应,压住要翘起的嘴角,看向言时玉,“言卿拿主意就是。”
“方才几位罪臣的不堪言语颇有上梁不正下梁歪之意,臣以为罪臣之后难保不对陛下与太后怀恨在心,为保江山社稷,该斩草除根。”
这就是言时玉,任何对他有威胁的人,他都要除得干干净净。
李淮指尖微颤,脊背发凉。
“言时玉!李淮!我诅咒你们断子绝孙!”
“望陛下早做决断。”言时玉拱手道。
手心黏腻的汗被无声无息地蹭干净,李淮扶住言时玉的手,目光一如往常的信任和依赖,“朕都说了,言卿拿主意就是。”
“是。”言时玉顺势直起身子,拍拍手,一众官兵涌进来,“陛下有旨,这六人罪无可恕,按律法处以五马分尸之刑,立刻执行。”
几人还想再骂,被官兵堵住嘴,一个个拖出去。
“陛下累了,臣送您回寝宫。”言时玉作出一副谦恭臣子的模样,朝他伸出手。
李淮颔首,顺势搭上,与言时玉一同往明宸宫去。
明宸宫,前殿为书房,供皇帝处理政务、召见大臣和读书学习,后殿为寝宫,供皇帝休息。
周朝先祖将书房与寝宫合二为一,是以督促子子孙孙勤于政务。
不想先帝不爱政务,只爱奢华,把这里当成了藏宝阁,无数珍宝堆积成山,与政务再无半分关系。
如今先帝死了不到一日,明宸宫已焕然一新。
宫人们低眉顺眼地守在门口,言时玉毫不避讳地拉起李淮的手走向最上方的龙椅,让他坐上去。
“先帝临终前说葬礼从简,臣便自作主张了。眼下国事为重,想必先帝也能体谅,若是陛下想拜祭,臣也可带陛下去皇陵。”
没其他人看着,言时玉不必再装,嘴上说着“臣”,双手按在两旁的龙形扶手上,俯身盯着年轻的皇帝。
李淮被他困在龙椅上,高大的身躯将光悉数挡住。
葬礼从简?其实就是不办了。
拜祭先帝?不过是一具尸体。
“先帝已入土,朕就别再去打扰了。”李淮往后一倚,歪头笑看言时玉,明眸情思流转,一副任君采撷的模样。
“你往后也住这里吗?”他抬手捏住言时玉的衣领,稍稍往旁边扯了一下,意味明显。
“这可是陛下的寝宫,臣不敢。”言时玉抓住作乱的手,用力一扯,把人拉到怀里,探究的目光如锋利的刀,“陛下就这么喜欢臣?”
“当然。”他回答得干脆,目光一片澄澈,端的一副痴情模样。
言时玉眯起眼睛,企图从李淮的神色中找出一丝一毫不对来。
皇位是权力顶端,古往今来被此冲昏头脑的傀儡不计其数。
言时玉并不认为李淮能掀起什么风浪,就算有二心也无妨,但终究会有些麻烦。
先帝七子,只有他最好控制;若没了他,还要费一番周折,从李家旁系选人,怕不能让世家大族放心。
说到底,大家都需要一个傀儡——血脉纯正的傀儡。
“臣……受宠若惊啊。”言时玉松开手,转身指了指堆积如山的奏折,“臣都看过了,请陛下批阅。”
李淮听话地坐起来,拿起最上面的一本,刚一翻开,一张纸条滑到桌案上。
他呼吸一滞,纸条上的字迹,他再熟悉不过。
言时玉不仅看完了这些奏折,还一一做了批示,碍于身份,只是写在纸条上,让他誊抄一遍。
李淮紧抿双唇,慢慢地调整呼吸,用有些僵硬的手指捏起纸条,笑着朝言时玉晃晃,“言大人都帮我弄好了啊。”
第二本,第三本……全都夹有言时玉的批示。
“国事紧急,陛下赶紧批阅吧,太阳落山之前,这些奏折都要发出去。”见李淮似有倦怠,言时玉有些不耐烦,皱起的眉给他染上一层暴戾之色。
他挽起袖子,亲自磨墨。
墨块被狠狠地按到砚台上,渐出几滴水来,朱砂血一般散在砚台里。
李淮仍笑着,心想言时玉是不是想杀了他,否则怎会磨个墨像要把墨块碾碎似的。
目光扫过一张又一张纸条,他明白今日只能乖乖誊抄,没机会看奏折到底写了什么。
来日方长,他有耐心。
磨墨声停了,一支笔被递到眼前。
“谢谢言大人。”李淮抬起头展露笑颜,伸手去拿笔,佯装无意握住笔杆上骨节分明的手指,又缓缓松开,指尖轻轻拂过关节夹住笔杆,目光却一直往上,非要望进言时玉的眼里才罢休。
两指将笔抽出来,李淮恋恋不舍地移开目光,提笔认真地把言时玉所写的一字一句誊到奏折上。
新衣到底不是量身定做的,他穿着还是有些大,低头时露出白皙脆弱的后颈。
一小截骨头透过皮肉凸出来,看得言时玉手心痒。
他忽然很想知道,那骨头摸起来是什么滋味。
第3章帝王
灼热的视线烙在后颈,李淮早有察觉,抄写未停。
这似乎是他头一次袒露些许真实情感。
李淮心中燃起一丝愉悦,面不改色,只是抄写得更快了。
虽不能将所有奏折读完,但从言时玉的批示中,他也能大致猜到内容。
江南的水灾,边疆的外敌,几位皇兄在朝中的党羽……还有对言时玉的弹劾。
李淮真想知道言时玉看到奏折时是何反应,又是如何写下“知道了,朕当训诫言卿”这句话的。
更好奇,弹劾他的几人能活几日。
分神片刻,一只手伸过来,掌心向上,食指指节轻叩在桌面。
“陛下想什么呢?”
言时玉站到李淮旁边,手一翻按住奏折,俯身去看。
李淮侧身倚在桌上,单手托着下巴,拿笔的手微微抬起,抬眸盯着言时玉的侧脸。
他脸颊发红,目光专注而深情。
“言时玉结党营私、贪赃枉法、欺上瞒下……不除此等祸国殃民的佞臣,不足以平民愤、安群臣……”言时玉读得很慢,每停顿一下,冷峻的脸就多一分笑意,仿佛这不是在弹劾他,而是在夸奖他。
李淮没从他的神色中看出一星半点怒意。
“这封奏折……赵岐,陛下知道这个人吗?”言时玉转头看他。
赵岐是三朝元老,言官之首,为人刚正不阿,数次冒死上谏。
只怕这几份弹劾言时玉的奏折,都是跟随他的朝臣所写。
“听说过,他与你有过节么,怎么如此诋毁你呢?”李淮皱眉,孩子气地瞪了那奏折一眼,提笔虚虚点一下“赵岐”二字,“要不要杀了他?”
言时玉冷笑:“杀赵岐?”
李淮认真点头,见他不同意,脑袋一歪,不解道:“不能杀?”
赵岐自然杀不得。就算此人拿剑指着言时玉,也判不了死罪:三朝元老深得人心,朝中一半的文官都对他心悦诚服,哪怕是言时玉也不能轻易对他下手。
说什么杀了他,不过是哄骗言时玉的把戏。
瞧瞧我对你情根深种,见不得你受辱;瞧瞧我多么愚蠢,连重臣都不要。
李淮继续装什么都不懂,面色焦急,等着他的回答。
沉默片刻,言时玉轻笑一声,握住他拿笔的手,按到奏折上,“赵大人年纪大了,陛下别跟他一般见识。臣是何人,陛下明白就好。”
“何人……言大人是我的心上人,自然处处都是极好的。”李淮迅速在他脸上亲了一下,然后顶着红红的脸继续抄写。
言时玉退回原位,目光落在少年人的薄唇上,侧脸某处还残留着柔软温热的感觉。
他的眸色变深,喉结上下滚动。
许是近日太劳累,竟觉得傀儡愈发顺眼了。
奏折处理完,李淮放下笔,刚想去拉言时玉的手,青林进来禀报说制衣局的人到了。
“登基大典那边还有些琐事,臣去看看。”言时玉恭敬地后退几步,转身离开。
李淮不舍地目送他,沉默半晌才看向青林,闷声道:“让他们进来吧。”
制衣局的人动作十分麻利,很快就为他量好尺寸,几日后就会送来新衣。
打发走他们,李淮来到后殿,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雯兰。”
过了片刻,雯兰端着热茶快步走来。
“你们都退下吧。”她俨然一副大宫女的模样下命令,可终究不熟练,声音轻微地颤抖。
宫女们躬身退下。
直到一点儿脚步声也听不见,雯兰才松口气,压低声音:“陛下还好吗?”
方才她被青林拦在殿外,心中担心不已,生怕言时玉对他不利。
“好啊。”李淮幽幽开口,信步来到窗前,外面是一片竹林,微风送来竹叶的清香。
随手关上窗,他坐到榻上,指尖摩挲着软枕上的金线,“今日可听了什么趣事?”
见他一切如常,雯兰松了口气,回想起宫人们说的话。
“奴婢听说昨日赵大人的独子去京郊踏青,不知怎的摔断了腿,估摸着好几个月下不了床,赵大人心疼极了。”
她双手奉上热茶,李淮接过喝了一小口,放到一边。
“命还在就好。”他喃喃道,眼前闪过奏折上的一行行字,言时玉就是言时玉,人前说着不在乎,人后还是要做点儿什么出气。
雯兰小声叹息,“是啊,据说那日惊险极了,若不是赵公子运气好,恐怕……”
李淮闻言,情绪不明地笑了一声。
雯兰不懂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只是听李淮的话,留心着宫人们茶余饭后的闲话。
“你觉得青林如何?”他突然开口问。
“青林?”雯兰皱眉,小声回答:“若他不是言大人派来的,奴婢会觉得他是好人。”
她想起立在殿外的清瘦身影,和其他内侍截然不同。
青林的一言一行循规蹈矩,正经到有些死板,可一想到他背后的人是言时玉,清瘦的身影陡然拉长,仿佛一张深渊巨口,透着森森寒意,只要她稍不留神就会被吞入其中,骨头渣都不剩。
李淮笑了笑,“往后你与他共事,多留心。”
“奴婢明白,陛下和他共事,也要小心。”雯兰忧心道,明明李淮已经贵为九五之尊,可她仍觉得他的处境更危险。
“嗯……这几日忙得很,待登基大典结束,你还是要每日读书习字,别让青林……”他突然不再说下去,不动声色地收敛情绪,拿起茶杯摩挲上面的金色龙纹。
雯兰后退半步,垂首而立。
脚步声渐近,青林走进来。
“陛下,方才言大人派人来传话,这几日风大,请陛下安心在明宸宫休息。”
雯兰脸色微变,瞥了李淮一眼,将头又低了一些,收拢在腹部的双手紧紧扣在一起,直到听见李淮的咳嗽声,才慢慢放松。
“陛下龙体欠安,是否需要奴才请太医来?”青林毕恭毕敬地询问道。
指腹重重地按住杯壁的龙头,李淮温声道:“朕一切安好,不必麻烦太医。告诉言大人,朕会在这儿好好休息,让他放心。”
“是。”青林颔首,默默退出去。
雯兰气愤地红了眼睛,嘴唇颤了几下,委屈地掉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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