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意料的是,谢寅也没有像是之前那般突然间弹开,他平静地看着唐演。
在这沉默之中,又慢慢将视线下移,一直到将视线放在了唐演的双手之上。
“你刚才对他们说的,都是真的?”谢寅问。
唐演一时半刻还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回问:“什么?”
“你在查家的那些经历,早起摸鱼摘草药。”
“是不是真的,你不知道吗?”唐演反问:“你调查过我了。”
谢寅不可置否,他垂眸,干脆用额头抵着唐演的额面,眼睛里满是看不出来的情绪,不过那双眼睛还是紧紧落在唐演的双手之上。
不知道什么时候,谢寅已经捧住了唐演的手背翻来覆去观察。
唐演本还想要笑谢寅实在是太不放心自己,结果却又在忽然间意识到,谢寅并不是在观察,而是在用指腹一点一点抚摸过自己手上那些细小的伤疤。
唐演重生回来的时候,这具身体实际上也已经被查家人磋磨许久,特别是掌心与手背。
那些严重的冻疮即便唐演用了无数药膏也无法彻底抹除它们存在过的证据,原本只需用来写字翻书打算盘的皮肤上更是粗糙无比,除此之外,还有一些被竹条鞭打到皮开肉绽过的粉色疤痕。
这些伤疤隐匿在新生长出来的肉里,变成了唐演那段难堪的过去。
而有些伤口更是蔓延到了手背,一路抚摸过去,直接钻入到了袖口里。
上辈子的时候唐演总觉得这些伤口是他悲哀的过去,总不愿说与旁人听,不希望他人知道自己是个乡下回来的土包子。
他心思多,自然也细,多年过去,除去亲近几人,几乎没有人过问过他的这些疤痕。
哪怕是过问,也只是叹息。
叹息他的伤口看上去实在是与他的身份地位不符合,叹息他可悲与不知反抗的过去。
却从来都没有人问过他——
“你现在的这些伤口,还会疼吗?”谢寅如捧珍宝,向唐演问。
唐演因这问题身体为之一振,他有些慌乱,原本今生今世都不再在意的伤疤好像在这个瞬间都开始裂开,又暴露出这些伤口代表的卑劣来。
在慌乱之下,唐演原本想要抽回自己放在谢寅掌心的手,可又在对方如水的目光中顿住动作。
“……不疼了。”唐演回答:“比以前好很多。”
他这话倒是实话,上辈子他回到唐家,是信了唐若儿一家的胡言乱语,而唐若儿一家自然不会给他优待。
想要伤疤变淡本身就是一件困难的事情,更何况用不上好药。
所以那些来不及处理的疤痕,成了唐演心底生长出来的症结。
今生唐演格外在意这些细枝末节,即便是伤痕没有前世严重也时时刻刻涂抹好药,才叫这些疤痕看上去没有那样的狰狞。
被谢寅牵着手,唐演实在是说不清楚是什么情绪。
每每被谢寅抚摸过的伤疤,那指节简直就好像是在唐演的心尖划过一瞬,瘙痒无比。
如果说唐演对谢寅那张脸的喜爱是肉欲的话,那谢寅这动作对唐演来说,无疑挑逗地是其情欲。
唐演想躲,却发现自己无处可躲——起因不过是因他不抗拒、不抽手,默许以及默认了谢寅这侵犯到自己领域的姿态。
不是谢寅对他有情,而是他对谢寅动了情。
谢寅却没有察觉到唐演的心思,他垂眸,眼中反复的是纠结与痛心。
“要是我再早来几年,你是不是就不会经历这些了?”
唐演却哑然失笑:“不是,这注定是我的命的。”
面对谢寅眼里的自责,唐演又用低哑的声音回答:“你来我身边,已经是为我反抗了命了。”
前生唐演二十多年的生活轨迹里几乎没有谢寅的影子,今生他们两人却在一切尚未发生过的时候便就撞上。
谢寅来唐演的身边,已经是违抗他们两人的宿命了。
只要你来了,就是为我违抗天命了。
谢寅读不懂唐演眼睛里面那些惆怅的情绪,他压住唐演的手背,另外一只手则是与唐演的手十指紧扣,在这亲昵的动作中,他牵过唐演的手盖在自己心口。
“你看起来,很伤心。”
“我活着,但我不想看你那么伤心。”
隔着薄薄的夏季衣衫,唐演可以清晰感觉到自己掌心下那层人类皮肤因呼吸而反复扩张收缩的规律,也可以察觉到那颗灼热的心脏跳动得速度。
就好像他此刻正将这颗活泛的心脏紧握手中一样。
“你喜欢我。”唐演用笃定的语气说:“你的心脏为我跳得很快。”
谢寅紧蹙眉头,显然这个答案是他的意料之外。
唐演回想起来对方早几次与自己之间的暧昧氛围以及逃避,略微偏开了视线,他想了想,再对谢寅说。
“今年年末我便就及冠了,也就是说,等到明年的开春我家人便就可以为我问媒,若是等到我娶妻生子,你会如何?”
谢寅顺着唐演的话去想,眉头却皱得更紧,良久,他才声音干涩地回答。
“……我不会如何,只是你与他人成亲,我会——很遗憾。”谢寅慌张却又吞吞吐吐,才是说出了这几个词语。
“那你会等我吗?”唐演又问:“要是我没有与女子成亲。”
还没等谢寅回答,唐演便就又补充了一个条件:“以天下百姓为先,儿女情长在后,如果我为前者与你迟迟未定下关系,你会等我吗?”
“我会。”谢寅回答迅速,半点没有含糊。
这个答案已然说明一切,唐演牵住谢寅的手盖在自己侧脸。
“我们做个约定。”唐演笑着说道:“要是天下太平的时候你还愿意等我,我便就带着你回去见爹娘。”
这已是变相答应了。
自古以来男婚女嫁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即使大周朝常会有富贵人家豢养男宠,可到底不过玩物,谁也不会主动将其带回父母面前满打满算地完成一场婚嫁仪式。
若是带回家了,那便就是要家里所有都点头承认的“媳妇儿”了,唐演此话已然是极具重量。
谢寅似乎也是有些激动,他用指尖轻轻抚蹭过唐演脸颊,最后才垂首,算是应答。
“……那及冠后,你还会娶亲吗?”谢寅试探性问。
唐演哑然失笑,连忙摆手:“自然不会。”
谢寅看着唐演这游刃有余的模样,脸上露出了颇为复杂的神情:“……”
唐演并不知道谢寅这表情的含义,只以为对方是心思重,便伸出手扯了扯谢寅的脸颊。
嗯,手感不错。
恰好此时屋中传来几位先生传唤的声音,唐演也不再和谢寅腻腻歪歪,他轻轻拍了下谢寅的胸口,“此间事了,我们便就一起,谢寅,你要坚持到那个时候。”
你一定要活到那个时候。
这小半句话被唐演吞入腹中,没有表露。
他们两人一前一后进入厢房,却见几位先生似乎已经商讨出了一个什么大概来的样子。
李大人尽管对唐演脸色仍是不好,可唐演现在也明白对方在这些先生之间就是个唱红脸的角色,自然心里也不会再浮出什么怨怼的情绪。
优先开口的还是刘大人,他将桌面上那张唐演的试卷推到了唐演的面前。
只见被推过来的,一并还有这份试卷的成绩。
二丙,一乙,中下等成绩。
第54章 学生醉了
在唐演看清楚自己成绩以后,负责将试卷装袋的王御史便忙就将卷子给收了回去。
“你的这份考卷,离了题,我们不能给你打高分。”优先开口的还是那位黑皮肥壮的李大人。
“而且你这试卷,不能拿给别人看。”
话说到这份上,唐演自然是明白了李大人的意思。
他写出来的内容不论在什么层面来说都可以称得上是离经叛道,现在玄家势力到底还有个玄太后在他们头顶上盯着,还是得罪不起。
如果唐演这份卷子让有心之人看见,只会是大做文章,届时再后悔,只怕已然是众矢之的。
了然诸位前辈不宣于口的关心,唐演无比感激。
唐演自知自己还无法修炼到断情绝爱,心如死水的地步,自己能在策论上挥笔泼墨,私下又得到几位德高望重的先生认同便就已经是一件天大的好事,他自然是不奢求其他。
唐演不知道的事,偏偏就是他这种无欲无求不争不抢的态度,让他又狠狠在诸位大人面前狠狠刷上了一波好感。
当即,除了要拿着卷子离去的李大人,其他几位都来了兴致,扯住唐演便就要与他谈论民间诸事。
到最后,过来送宵夜的谢寅也被一并抓到了桌前。
刘大人与廖大人两人原本皆是先太子府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可自从先太子继位后驾崩,他们的官途便就多被玄家打压,也许他们尚且年轻时也曾想过反抗,可惜最后还是没有成功,以至于现在都处于一个被遗忘的状态中。
他们的旧友或多或少有有才者因站错队贬官流放,也有人因站对队伍扶摇直上。
而他们原本最为光鲜亮丽的两人却就像是被人遗忘了,连带着他们两人一身的文人风貌、博学多识都被遗忘在了这京都最为灿烂夺目的一角。
无人再与他们谈论朝廷种种,民生如何。
而他们也很清楚,对抗玄家这种事,以他们自己的势力来说都不过是蜉蝣撼树,可他们还是企图在这漫漫长河之间溅出星点水花。
就着这两位大人的故事与夸赞,唐演就着谢寅带来的米酒听得津津有味,两团红晕便就因酒精而浮上脸颊。
先太子拥有贤能,不然也不能驾崩之后还会有如此之多的追随者为其守天下。
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
吴老是李大人的伯乐,先太子与太上皇又何曾不是在场诸位的伯乐?
知遇之恩,大于生死。
在前世的时候,唐演常与人把酒言欢,不过重生归来,他实在是没有如此闲心又去与人日夜推杯换盏,不过一个人喝到底是少了些味道。
现在有酒有友,唐演便就不自觉地多饮了几杯,全然忘了自己这具身体还未锻炼出后世那般的海量。
眼见唐演眼尾已然浮出些许醉意,他正欲抬手朝着几位大人敬酒时,嘴里却忽地被塞进了一块甜丝丝的糕点。
糕点入口即化,并不粘牙,混着口腔里面米酒的香味,一下就让唐演回了神。
他顺着投喂的手臂看去,正好撞上看过来的谢寅。
只见谢寅不满:“明日你还有考试,不要贪杯。”
这句话才将唐演从前世酒桌的影子里抓了出来,不过却并不代表他这就放弃了调戏了谢寅的机会。
只见他乖张点头,在放下酒杯的同时吐了舌尖,舌面刮过糕点表面,再又轻松一咬,直接咬下了那糕点本就塞进他嘴巴里面的一角,待露出些许空隙后,唐演便就趁机舔了下谢寅的指尖。
他动作隐秘,正面看来唐演不过是咬走了一块糕点罢了。
刘大人与廖大人也有些尽兴,喝得并不比唐演要少,只见刘大人面红脖子粗地一拍桌子哈哈大笑。
“你们两人关系可真好!”
廖大人也在此时怂恿,他指着谢寅:“小的喝不了太多,你来喝。”
谢寅一顿,大概没有想到这火怎么会突然间烧到自己的身上,奈何是老师们的邀请,他作为学生并不好拒绝。
只见他正要拿过唐演的杯子,却被唐演用掌心盖下。
唐演在桌下用脚踝勾着谢寅的脚踝,面上却笑得坦然:“先生,谢寅不行,他喝醉了。”
谢寅被唐演这大胆的动作惊到,又觉似乎是自己小题大做,只能是不断抽脚,最后却只能是听之任之,最后还将手搭在了唐演的大腿腿面上,以此来治住唐演的小动作。
刘大人听到唐演的说辞,醉眼朦胧地抬头盯着谢寅看了几眼:“他未喝酒,怎么就醉了?”
“您看他耳垂红若滴血,这不是喝醉了吗?”唐演转头对谢寅反问:“你自己同老师说,你是不是喝醉了?”
谢寅看唐演那双狡黠的眼,薄唇轻抿,再是点头:“是,老师。学生喝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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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演难得一觉睡到天亮没有做梦,好睡眠叫他才醒来时候的骨头都有些发软,他先伸了个懒腰,再定定盯着陌生的床帐回想消化昨夜发生的事情。
过了会儿,那与谢寅做下约定的记忆便就优先回温出现在了唐演的脑袋里。
尽管称不上宿醉,可这具还没真正开过荤的身体第一回喝酒便就是这样不知节制,连带着他脑袋似乎都变得有些昏昏沉沉的。
“醒了?”温润的声音从唐演床榻外侧传来。
顺着这声音看过去,略有些刺眼的阳光便就从谢寅掀开的帷帐外洒了进来,刺得唐演眼睛有些疼。
等到唐演坐起身,谢寅便就自然而然地半蹲下身握住唐演脚踝为其穿戴鞋袜,倒没有多嫌弃的模样,嘴里还念叨:“今日你还要去考试现场的,别太磨蹭。”
听见这话,方才心里钓到大鱼,正享受着谢寅照顾的好心情瞬间就被冲散。
要知道唐演虽说可以保证自己乐与数成绩不差,但策论可是被实打实判了低分的。
万一再错过一门考试,他可不能保证自己剩下两门成绩能让他稳坐钓鱼台。
虽说唐演不求前几名,但也不能太过于落后,要知道在白鹿书院里还有不少人等着看他笑话呢。
想到这里,唐演也顾不上与谢寅慢吞吞的温存,忙就要跳下床收拾自己。
结果自然是被谢寅给推回到了床榻里,“也没那么急,今日考试开始不了的。”
这话说得唐演一愣,他意识到谢寅知道了什么事情,便也不在抗拒谢寅的动作,自己扯过床头的柜子靠着简约洗漱了一番,嘴里还含着盐水,他便就含糊不清问。
“是玄家动手了?”唐演问完,还补上一句:“玄家竟然还有人在书院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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