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颗若隐若现的酒窝,像是致命的飞流泥沼,将他们袭卷进去。
它是一条性命,紧紧地牵引着——这头是活着的陆星野,那端是没出生就死了的陆星月。
陆元卿不知道是因为病,还是因为想起了周小莲跟陆星月,他疼得嘶嘶抽气,脸色泛白,一双眼睛却越来越红。
直到雍容离开,陆元卿仍然保持那种僵硬而痛苦的神情。他呆愣地盯着墙上周小莲的遗照,灰白陈旧,由玻璃封藏着他无法遗忘的罪衍。
“小野。”陆元卿紧紧捏住陆星野的手,像抓住了一把救命的稻草。他声音颤抖,几乎要破碎,“是我,是我害死她们的。”
“你说怎么就那么凑巧,你妈妈那天跟我说她想吃鼓楼的油赞子,我就去买。买回来放在包里,她馋得厉害,我一进门她就翻包。我当时也没想到,等她把病历本翻出来——我知道,来不及了。她问我这是怎么回事,我只好把诊断报告拿给她,把所有的真相都一五一十告诉她。”
陆元卿枯黄黯然的长发在雪亮灯光的照耀下竟有些发白,陆星野看着陆元卿,觉得他在这一刻的忏悔与愧疚中苍老了几十岁。
“爸。”陆星野不知道该说什么,陆元卿有错,连同他,也罪无可恕。
他包庇父亲的不伦不类,替出轨的父亲瞒天过海。他窝在父亲的怀里吮吸那小小的乳头,没有乳汁,却在充当孕育生命的母体。
陆星野告诉父亲,你是妈妈。
他由此背叛了母亲,进一步将周小莲逼上绝路,他该死,因为他还害了妹妹的性命。
陆星野眼角潮湿,他在泪光中看见周小莲笑着的模糊而慈祥的脸,还有那身雪白到刺眼的裙子。而伏于雪白之下,隐埋的是灰暗,是缩成小小一团的陆星月,是他们的遗弃物。
一切都是黑的,白的,没有色彩,犹如一场令人心惊的噩梦。
陆星野仿佛听到了周小莲的嘶吼,她在痛骂,在诅咒,她面目狰狞,她叫他滚。
婴孩久久不停地啼哭,痛不欲生地挣扎,胎盘里的羊水在沸腾,煮烧了一具尸体。
陆星野沁出冷汗,将目光收回,他懦弱地低下了头,不再看母亲的遗照。
在邵西臣扶着陆元卿进卧室的时候,陆星野忍不住伸手往茶几底下摸,摸出一包旧烟。
大团雪白的烟雾弥漫,拢在眼前,这让陆星野觉得安全。他像是被遮掩在一处松软温暖的泥土里,无需面对生命的残忍与疼痛的愧怍。
陆星野眯着眼,看邵西臣关门,走到自己面前,伸手抚摸他的额头。
凉软,温柔,是一种恰好的慰藉。
“回家了。”邵西臣轻捏陆星野的指尖,一手拎起给三磷打包的剩饭菜。
陆星野攥着那包烟,直走到大门口才开口说话,“我们走回去。”
邵西臣点了头,又冲他笑。
“你知道么,我妈跟你一样最讨厌别人抽烟了。”陆星野说完想将手里的烟按在锈栏杆上捻灭,却被邵西臣一把捉住了手腕。
邵西臣微微俯身,低头叼住那支烟,明亮的星火在他眼中闪烁着。
“你干嘛,别瞎闹。”陆星野嗔责道。
邵西臣抬手托住陆星野的后脑勺,猛地亲上去。
一个带着浓烈烟味的吻在唇间爆开,陆星野猝不及防地被呛到,他搡开邵西臣,拼命咳嗽,咳得兜头彻脸都发红。
邵西臣还握着他的手,指尖在掌心里慢慢地划。
陆星野看向他,咳着咳着就突然笑了。
等气息稳下来,陆星野又跟邵西臣说,“我妈要是还在,说不定会喜欢你。”
邵西臣牵着陆星野往花坛边走,玩笑似的讲,“我妈倒是还在,但她肯定不喜欢你。”
陆星野轻踹了下邵西臣的小腿以示反驳,邵西臣停住脚步,忽然说,“她连我都不喜欢。”
初夏的燥热潮湿落在身上,陆星野却贴得邵西臣更紧了。他不讲话,只是看着地上的两颗影子靠在一起。
花丛边的彩灯慢慢旋转着,淡红浅绿一抹抹闪过去,映在陆星野脸上,邵西臣看向他,笑起来,“怎么这么像小丑!”
“去你的——”
陆星野的话被一阵响亮的怒吼打断了,他转头看向不远处,一个打赤膊的男人从暗里斜刺出来,手中举着锋利的砍刀直往前冲。
“操你妈的,我杀了你。”男人嘶叫着,像是一团燃烧的火迅速滚过去。
陆星野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站在对面纹丝不动的是岳川。他急切地大吼一声,箭似的射出去。
而男人在与岳川只有一步之遥时被周大头的小弟们狠狠打中了腹部,一人拧紧他握刀的手腕,用力往石阶上磕,直到腕骨断裂,刀掉落下来。其余两人捏着半长的铁棍,一下一下凶猛地往他身上砸。
除了沉重的喘息,还有潮湿黏重的呕血声。
岳川指间夹着的烟终于烧到头,他在男人面前蹲下来,阴沉的眼底浮出一丝讥讽又怜悯的笑意,“这就想恐吓我?”
男人满脸是血,在一阵剧烈的接近窒息的咳喘之后被小弟们托起了脖颈,像只苟延残喘的动物被迫与岳川对峙。
他流着血,又开始流泪,继而绝望地看向漆黑的夜幕,“不是恐吓,我就是想杀了你——”
“反正债是还不清了,我妈昨天刚死,我了无牵挂。”
男人发出突兀的笑声,他抬起头,表情是垂死的颓败,眼神却很锐利。
陆星野看着他,突然觉得惊恐,那种决绝是死亡带来的希望。
岳川把燃灭的烟扔在地上,从口袋里掏出一只防风打火机。他点着了,用力捏住男人的下颌,迅速将仍在热烈燃烧的打火机塞进了对方嘴里,继而紧紧捂住。
一股浓郁的灼烧气味立时弥漫开来,像是腐烂的尸臭。
男人痛不欲生,拼命挣扎着。他的身体扭动,抽搐,喉底激发出狂犬一般的呜咽与痛叫。
陆星野不禁往后退,直到撞在邵西臣的胸膛上。
邵西臣就像一堵坚实的墙,挡住了他的去路,也成为了他的依靠。
树木在月光下投射出巨大的暗影,晚风一吹便晃动起来,铺天盖地,落在男人身上,就像是无数凄惶的秃鹫俯冲下来,吞食将死的尸首。
“别看了,回去。”周大头走到陆星野面前,高大的身躯挡住了陆星野的视线。
陆星野没动,他听到小弟们继续对这个男人拳打脚踢,然后又是一阵强烈的尖锐的嘲笑声。
“收拾干净。”周大头朝几个小弟招了招手,三人立即把奄奄一息的男人拽起来塞进了汽车后备箱。
陆星野还在发愣,直到邵西臣使劲捏了下他的手背。
恍惚之间,陆星野听见了男人低沉痛苦的呻吟,他不禁发出期待的疑问,“你们是不是要杀了我?”
周大头显得有些烦躁,一脚踹在男人的肚子上,“他妈的给老子闭嘴。”
陆星野下意识想上前,一只宽厚的大手捂住了他的眼睛。
带着点温暖的烟味,刀刃上的凉意,还有新鲜的血腥气。
“干爹。”
“瞧你热的,满头满脸都是汗。”岳川露出慈祥的笑容,他抬手递给陆星野一只保温杯,“趁没化,赶紧吃了。”
陆星野接过来,拧开杯盖,取出两根绿舌头冰棍。
小时候,岳川来看他就总是揣着这只保温杯,圆滚滚的杯肚里藏一根绿舌头冰棍,这是陆星野最喜欢的口味,不仅好吃,也好玩。
陆星野捏着两根绿舌头,觉得有些恍惚。
刚刚的岳川眼神凶狠,手段毒辣,毫不留情,但现在,他又掏出了这个旧保温杯,里面装着买给自己的绿舌头冰棍。
陆星野浑身都像是在火里灼了一遍,燥热非常,但他吃不下,最终被邵西臣接了过去。
岳川从口袋里掏出陆元卿买给他的雪白手绢擦指尖上的血迹,一边看向邵西臣。
他的声音很低,带着点晚风的凉意,“小邵,见过这些吗?”
邵西臣握着绿舌头冰棍点头,“见过。”
“怕吗?”岳川那双漆黑深邃的眼睛盯着他。
邵西臣摇头,他感觉冰棍正在融化,粘稠的绿色奶油缓缓淌下来。
伸出舌尖去舔,岳川却拍了他的肩膀,“邵西臣,还是要怕。”
邵西臣嘴里含着一口冰凉甜腻的奶油,抬头看向岳川。
岳川点了烟,眯起眼睛凝视着邵西臣,“人不能什么都不怕,要怕病,怕死,怕爱上什么人,还有,要怕失去。”
“你知道的,刚刚我们那么干都是犯法的。”岳川说话时开始笑,笑得很无奈。
站在一边沉默良久的周大头也忍不住笑,冲邵西臣眨眨眼,“咱们小邵是优秀学生代表,聪明着呢,是吧?”
周大头走上前,略微用力地捏了下邵西臣的后脖颈,在他耳边轻声道,“以后,你得看着小野,让他规规矩矩的。”
邵西臣嗯了声,把整根剩下的绿舌头都吞进嘴里,他转身,握住了陆星野的手。
第94章 九十四、青春鸟
两根绿舌头邵西臣吃了一路,吃得指尖上沾满奶油,黏糊糊。
于是,他故意挨上去拉陆星野的手。
“你往哪儿蹭呢?”陆星野反应过来,但没动静,任邵西臣握着。
“没带纸巾。”邵西臣露出调皮稚气的笑,他抬手举到陆星野鼻尖前,眼梢挑起来,“你闻闻,挺甜的。”
“滚蛋。”陆星野两簇乌黑的睫毛在颤颤地抖动。
邵西臣微低头,吻在陆星野指尖上,“笑了?”
陆星野浓眉一挑,语调刻意地飞扬,“哟,你这是在哄我开心?”
邵西臣往前一步,陆星野便被他压在背后的大理石柱上。
“老婆,再哄哄我。”陆星野的口吻很甜腻,跟眼神类似。
邵西臣觉得自己就这么被黏住了,只能再靠近,直到双唇快要贴在一起。
陆星野用食指在邵西臣潮湿的掌心里画圈,来来回回,是在引诱。他等吻的片刻闭住了眼睛,但邵西臣只是在他嘴边笑,“回家做两套理综卷子能让你更开心。”
“什么?”陆星野倏然睁眼,一脸不可置信,“我操——”
“不准讲脏话。”邵西臣说完飞快地在陆星野唇上贴了一下,想要堵住他的嘴。
陆星野顺势拢住邵西臣的脖子,将人圈进自己怀里,脸就往邵西臣颈间蹭。
呼出的热气惹得邵西臣发痒,咯咯直笑,他一边挣扎一边警告,“松手。”
“不松。”陆星野吻在邵西臣耳垂上,暴露出流氓本性,“你不亲我,那换我亲你。”
穿着雪白短袖的邵西臣笑着,肩膀抖动,他故作挣扎,却没让身体脱离陆星野的怀抱。
陆星野偷亲他,闻到他呼吸温暖的味道,又凝视邵西臣,觉得他像是漂亮的小白鸽,一只青春的飞鸟。
他忽然问邵西臣,“刚刚周大头跟你说什么了?”
邵西臣回身,一下捏住陆星野的下巴,笑起来,“周叔让我好好管管你。”
陆星野正想骂人,被邵西臣使劲拉了把,“回去学习。”
两人打闹着,互相拉扯对方的手臂往前走。
陆星野觉得这样的时刻很宁静,像是沉落了,可以使他在每一秒都获得永恒。
有邵西臣真好,有邵西臣就好,他默默地想。
此时,天边突然绽开一颗绚烂的烟花。陆星野吓了一跳,他抬头,金色的火光流星般坠落,映亮了他的脸。
脚边砰一声炸裂,是个飞蹦出来的烟火,还带着淡淡的硫臭。
“别看了。”邵西臣攥着陆星野的手腕大步往前,没有回头。
陆星野一脚踏过那颗灿烂火花的残骸,跟着邵西臣走。
四周又恢复了寂静,晚风与月光依然,还有一个邵西臣。
“老婆。”陆星野晃了晃手,跟邵西臣打商量,“今天就做一套卷子行不行?”
“不行。”邵西臣语气很坚决,“没几天就高考了,你还偷懒?”
陆星野没话讲,在之后那些紧张急促的时间里果然也很听话。
邵西臣布置的重点他认真记,题耐心刷,上课也很少睡觉,连篮球也不去打。
而校队的几个学弟都很记挂陆星野,傍晚会捧着新买的斯伯丁篮球来班级门口找他。
陆星野偷看一眼邵西臣,小心翼翼地用笔敲他的手臂,恳求道,“我出去一下。”
邵西臣转头,顺着陆星野手指的方向看到窗外那几张黑黝黝的笑脸。
学弟们一边嚼着口香糖,一边转球,挥手跟陆星野打招呼。
“十分钟就回。”陆星野站起来,邵西臣也没阻止,只点点头,然后拿过陆星野的错题本开始给他圈重点。
陆星野被学弟们簇拥着,勾肩搭背地往楼道口走。
“今天跟我们打场比赛。”其中一个男生用手肘撞陆星野的胸口,“隔壁蛟职的过来挑衅,没你肯定输。”
“我哪儿有时间啊。”陆星野接过对面投来的篮球,拿在手里把玩。他心痒难耐,但无计可施。
一来是邵西臣盯得紧,二来,没两天就要考试了,怎么都要撑到最后一刻。
几个学弟苦苦哀求了一番,而陆星野拒绝的口吻仍然无情。
最后,这群人只好放弃,硬着头皮跟蛟职的强手打比赛。
陆星野伏在走廊尽头的阳台上,远望着篮球场上的队友们。他的上半身被一丛斜生的茂密香樟枝叶遮住了,所以邵西臣从教室里出来找他的时候并没有看见。
直到球赛快要进入尾声,陆星野看见操场上的夜灯已经亮起来,他才撩开那一大片浓郁的叶子打算回教室去。
刚一转头,陆星野的余光就锁定了拐角处的邵西臣。
对方正捧着一叠卷子走在班主任身边,没说话,光点头,看起来乖巧又张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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