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西臣的拄拐掉在方添添脚边,他的膝盖无法弯曲,僵硬地坠在地面,被一路拖行,直到戴予飞的灵堂里。
高大的黑熊一身笔挺西装,正坐在气派非凡的太师椅上抽烟。
那原本是戴予飞的位置,在他被岳川放冷枪枉死之后,德义堂就由黑熊接管。底下无人敢有异议,他们都个个都怕黑熊手里的枪。那是戴予飞存在保险箱里的美国鲁格,戴予飞用它打穿过茅平的腿,而黑熊比戴予飞更狠辣,更无所顾忌,他敢光明正大地射穿人的心脏。
那柄手抢此时此刻便放在戴予飞的灵位前,三支长香散出袅袅白烟,萦绕在这枪边,显得格外慑人。
邵西臣左腿痛得痉挛,他努力用手臂撑起身体,傲然地仰头与黑熊对视。
黑熊站起来,他没取枪,而是从小弟手里接过了一根泛着寒光的铁棍。黢黑刚硬,铿一声砸在地上,气流都颤动。
邵西臣咬紧牙关,他扒住八仙桌脚,努力起身。
“谁他妈叫你站起来的?”黑熊一个拳头打在邵西臣脸上,邵西臣本就不稳,在这强劲的冲击下又重新摔回地面。
强忍着疼痛与屈辱想再爬起来,他的脊背弓起,像一座不屈的山峰,挺立,高耸,矗成骄傲的碑。
“给我跪好了。”黑熊用力一踏,邵西臣整个人都坍塌了,完全地伏在地面。他沉重地喘息,剧烈起伏的呼吸吹起尘土,在邵西臣眼前浮成一片幻觉。
“上香,敬大哥。”黑熊说着伸开了手,小弟上前,恭敬地将三支点燃的香递给黑熊。
黑熊将香捏在手里,他微笑着,蹲下去,一把揪住邵西臣的头发。
邵西臣目光注视着这三支香,闪闪的星火在视线里灼烧,烧出了一个又一个幽黑的洞。
雪白的烟气凝成箭,向他迎面而来,邵西臣避闪不及,觉得身体产生一阵锐痛。他被黑熊揪起来,像死尸牲畜,一直拖到戴予飞的遗像前。
那张凶狠的丑陋的脸,眼睛旁一道长长的狰狞的疤痕,眼神中透着令人厌恶的狡黠与冷酷无耻。
邵西臣又想起那个傍晚,邵斐被绑在角落里,他被逼下跪,磕头,他哀求着,眼泪不断地流。
戴予飞喜欢笑,他一直在笑,看着瑟瑟发抖的邵斐笑,笑得恶劣无情,笑得毫无人的道德与良心,他踩住邵斐的手,后来又攥住陆星野的手,强硬地,胁迫地,将那把刀捅进邵斐的腹部。
邵西臣爆发出一阵声嘶力竭的怒吼,他眼中冒出红色的可怖的火光,三支香被狠狠折断,扔在戴予飞的遗像上。
“草你妈的。”黑熊拽着邵西臣的头发拼命往八仙桌上撞,邵西臣挥拳,砸在黑熊下巴上。
这一拳,让黑熊极为光火,他不顾分寸,猛地抬手,举起戴予飞的遗照相框砸在邵西臣脑袋上。
鲜血迅速流出,黑熊捏紧铁棍一下又一下往邵西臣脊背上打。他骂得粗鲁,动作野蛮,像猛兽,不带丝毫的怜悯与同情。
“老子叫你认错,不是叫你跟我叫板。”黑熊用了力,他打不够,让小弟抓住邵西臣挣动的腿,铁棍举得极高,在空中划出一道锋利强劲的气流声,最后落在邵西臣另一条健全的腿上。
邵西臣登时发出一声吼叫,剧烈的疼痛传来,他简直一动不能动。邵西臣意识到,自己的小腿骨折了。现在,他成了不折不扣的残废。
“服不服?”黑熊停手,一脚踹出去,邵西臣整个身体被迫仰翻过来。他的眼神茫然雪白,直愣愣地盯着天花板。有四条龙,一只凤,龙凤呈祥,好意兆。
邵西臣没应声,也不看黑熊。
黑熊居高而下,俯视他,“邵西臣,你忘了今天是来干什么的了?”
一阵响亮的笑声刺激了邵西臣的神经,他的眼珠转动着,浑浊的眼前清明起来。喉口堵着一块血,他猛地仰身,呕出来,黑乎乎地滩成一个斑,一抔死后的灰烬。
“陆星野还等着你说话呢?”黑熊重新烧了三支香,浓重的烟雾散开之后,邵西臣看到了他面带得色的笑容。
星火依然在他眼前燃烧,闪跳,明晃晃地灼过来。
邵西臣的拳头攥紧了,牙齿死死咬住舌头,尖锐的疼痛使他能保持清醒。
他不断地在心里叫陆星野的名字,一遍,两遍,三遍,无数遍。他在心里流泪,在溃败,又在重新凝合。他告诉自己要在这一刻服软,认输,他的人生没有再一次的退路了。陆星野肯为他杀人,他凭什么不能为陆星野低头。他完好的命是陆星野用血换来的,这一次,轮到他了。
“我错了。”邵西臣声音嘶哑,颤抖,三个字说出口已经碎成无数片。
“大点声。”黑熊笑嘻嘻地踹他,“给大哥上香,以慰他在天之灵。”
邵西臣站不起来,他只能爬,两条腿无力瘫软着,手臂因此绷紧,绷成坚硬的树木,是帝王椰,枝干粗壮强悍。他抓住灵台,用力向上仰,像是要迎风翱翔,像白鸽,羽翼是丰满的,洁净的。
烟雾刺鼻的香气在他眼前弥漫,邵西臣不禁流下眼泪。他将三支香插进松软的土灰里,卯足力气,使劲吼出一句,“我错了。”
邵西臣仰头,再仰头,滚烫的眼泪不断滑落下来。他再次看到了屋顶上凶狠威武的龙,张扬肆意的凤,神物之下,佛祖慈悲,世人皆被爱,皆得道。
德义堂,有人之德,有兄弟之义,有世间之爱。
“大哥,我们送你一程。”黑熊戏笑着,点了烟,让人将摔碎在地上的戴予飞的遗照重拾起来。他用烟火烧相片,从角落一直烧到头,最后,戴予飞化为灰烬,徒留一些黑色碎屑。
邵西臣浑身瘫软了,狠狠砸在地上。
黑熊走上前,最后在邵西臣脊背落下重重一棍,“滚,我们的账了了。”
铮一声,铁棍被扔在地上,几乎要震碎邵西臣的心。他完全地垮了,身体疼痛,精神溃散,满手满脸的血污。可他又觉得轻松,陆星野终于有救了。
黑熊叼着烟重新坐回去,他喝茶,微笑,看邵西臣的落魄模样觉得赏心悦目,愉悦至极。
“走啊。”黑熊拿了颗祭祀的供果砸在邵西臣头上,“我数到十,你没从这里爬出去,就别想走了。”
邵西臣缓缓地挪动身体,他握住拳头,一寸一寸艰难地往前。像垂死的挣扎,以毫无羞耻的丑陋姿态扭曲骨骼向前去。
所有人都爆发出响亮的嘲笑,但邵西臣充耳不闻。他抹开眼前的血污,看到门口的光,很亮,很白,很耀眼。他忽然想到那个阴暗潮湿的废弃教室里,王越强硬地按住他的身体,打开他的腿,发情的雄壮藏獒甩着它一身乌黑的毛,纵身跃起,跳在他身上。
那种可怕的,充满腥臭的气味铺天盖地,他觉得自己就要死了,到处都是黑的,暗的,到处都是人与人的阴影,没有人露出他的真面目,他看不清,他马上会堕入地狱。
而在下一刻,大门被打开了,温暖明亮的光涌进来,在他眼里心里爆裂,开成无数细碎的火花。
邵西臣不断地往前爬,拖着一双被敲断的腿,他又看见了那阵火花,盛大的,迷人的,充满希望的火花。
他想,他可以短暂地崩塌,但不能永久地坠落。爷爷说了,要耐心地强韧地活下去。爬又有什么关系,总有一天,他依然能站起来。
倒计时在继续,黑熊带着笑的声音变得更加刻薄,他从四直接快进到一。
当邵西臣攀住大门,终于晒到今天的太阳,黑熊猛地站起来,他捏住手枪,瞄准了邵西臣的后脑勺。
第105章 一百零五、重行路
站在门口抽烟戏笑的小弟突然被人踹中了胸口,他猛然往后飞去,摔在了邵西臣身边。
“黑熊,你他妈干嘛呢?”茅平看了眼趴在地上奄奄一息的邵西臣,质问黑熊。
黑熊收枪,眉头一紧,显得扫兴。他重新坐回去,在八仙桌上架起双腿,“你来见大哥?”
茅平不理睬黑熊,径直往前走。
德义堂正中摆着关羽像,黑亮神勇,英姿威武。三炷长香之下,是戴予飞那张被扯破的遗像。
茅平恭恭敬敬捧起来,用手抻平褶皱,又将它搁在香案上。他退回去,一拳使劲揍在黑熊粗壮的大腿上,言语犀利,面带冷笑,“不尊不敬,你想造反?”
黑熊斜着肩膀,一副不端不正的模样。眼中的笑意注意散开,蔓延,恶毒而愉快地盯着茅平,他扫视堂中,所有人都在那双胁迫的目光中垂下了头。
德义堂,乃至戴予飞的整个帮派都已经是黑熊的了。茅平心下了然,但还是发出挑衅似的讥讽,“大哥到底还是看重你。”
黑熊点烟,眯起眼睛觑着茅平。他对这个瘸了腿的落魄兄弟毫无惧意,也无怜悯,不客气地直言,“上完香赶紧滚出去。”
茅平正把香头按在烛火上烧,一只眼睛被烧得明亮炙热。他跪在蒲团上,举香磕头。三下,撞在冰冷坚硬的地面,发出砰砰响声。
等茅平再次抬头起身,黑熊看到他前额已经泛红。
“你可以滚了。”黑熊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他认为茅平此举是对他不讲仁义的讽刺。虽说他并没有对戴予飞不忠不诚,但戴予飞一死,自己就即刻夺取了他的一切,说到底,他心里其实是没有这个大哥的。
茅平站在黑熊面前,看着他,眼神中有种莫名的哀戚。
黑熊被他盯得心惊,忍不住重新握紧了那把枪。
漆黑冰冷的枪口对准茅平那只完好的眼睛,黑熊威胁,“别他妈这么看着我,他对你有恩,花钱给你爹治癌,但是对我没有。况且我也没害他,是岳川放的暗枪。”
茅平伸手捏紧了枪口,倏然用力往后扭,枪托就这么砸在了黑熊的太阳穴上。
剧烈的疼痛却没有激怒黑熊,因为他感觉茅平的手在轻轻抚揉着自己的头,像曾经他们一起去打架,打得头破血流,茅平也是这样替他按压伤口。
他们是在关羽像前歃血结拜的仁义兄弟,但可惜,情谊半真半假,人毕竟都有自己的路要走,道不同不相为谋。
“小涛。”茅平叫黑熊的名字,顺手把枪扔在了他脚边,“你看大哥,生时风光,活得轰轰烈烈,在蛟江是数一数二的人物。可是死却那么潦草,潦草到甚至不知道是谁杀了自己。”
茅平退开了,他环顾四周,见厅堂里只零星摆着几只花圈,黑绸布上甚至不写半句哀思悼文。所有人脸上都没有悲伤,没有泪痕,徒有平和的笑意。
这就是戴予飞的葬礼,他的红场,他的德义堂,他拼尽毕生铸就的心血。
茅平得知戴予飞的死讯是在新闻上,尸首零落,头颅残忍地被两发子弹轰成碎骨,鲜血与白色的脑浆滩了满地。记者寥寥几笔简略地概括了戴予飞的一生:街头孤儿被黑道巨头收养,心狠手辣厮杀几十年终成枪下魂。
黑熊低着头,不看他,也不讲话。香炉中飘出袅袅青烟,散在空中,如人之生死,消失无痕。
“人总有这么一天的,尤其是混我们这条道的。”茅平突兀地笑了,“我被大哥砸断腿扔进蛟江的时候就想,报应终于来了。小涛,你就没想过,或许下一个就轮到你了。”
黑熊站起来,凝视着那支枪,枪旁边是遗像被摔烂,碎在地上无人拾捡的玻璃片,在阳光中刺着他的眼。
“我没有退路,死就死了,跟大哥一样,天注定。”黑熊抬头看向趴在门口的邵西臣,他对茅平说,“看在你的面子上,放他一马。”
茅平没再多说,他跟戴予飞,跟德义堂,跟黑熊已经毫无瓜葛。黑熊顾念旧情,愿意让他带走邵西臣,算是讲理发善。
茅平跛着一条瘸腿走到邵西臣身边,他拽住邵西臣的胳膊想把人拉起来,但被邵西臣用力甩开了。
门边两个小弟在黑熊的示意下立即动手,他们架起邵西臣就往楼下走。一到转角,便脱手将邵西臣扔出去,重重地砸在红场的格斗台上。
红场被查封锁,昔日的热闹不再,喝彩鼓掌与你死我活的激斗血腥散在充满尘埃的风里,到如今,就剩下几块烂台板。
茅平一走上来,破木板咯吱发响。他蹲在邵西臣身边,揪住衣领,迫使他起身。
邵西臣两条腿都断了,身体不得支撑,摇摇晃晃只能攥住两根尼龙绳。他半瘫着靠在角落,仍以敌视的目光看向茅平。
“他妈的,你还当我是情敌呢?”茅平不禁失笑,他抬手捏住邵西臣的下巴,在金色的光线中凝视这张美丽的脸。
骄傲而神气,雪白洁净到不沾一点尘埃,像神龛里的那尊玉像。
“你为什么总是这个样子?”茅平不解地问,他的语气中带着嫉妒与痛恨,“你从来不哭,也不低头的吗?”
邵西臣凶狠的拳头扬出去,茅平迅速偏过脸,但胸口被猛然一震,整个人往后撞在了柱子上。
“好心当成驴肝肺。”茅平骂骂咧咧站起来,用那条瘸腿狠踹了邵西臣一脚。邵西臣捧住受伤的膝盖登时发出一阵呻吟,但依然是轻声的,隐忍而压抑。
“够了吧。”方添添从门口冲进来,扯开茅平。他把邵西臣背起来,听见对面低哑的笑声,“我好像明白了,陆星野怎么爱他爱得死去活来,挺带劲,跟头小豹子似的。”
邵西臣此时已经疼得脸色惨白,汗水淋漓,方添添走到茅平身边的时候他已经完全晕厥过去。
“老K,今天多谢了。”方添添对茅平点头,茅平叼着烟,扬了扬手,示意他们赶紧离开。
方添添背着邵西臣往外冲,他心口突突跳,魏瑜的电话打进来,立即冲出一阵骂声,“他妈的怎么跟你说的,跟着他进去。”
方添添盯着昏迷不醒满脸污血的邵西臣发怔,又去观察他的两条腿,而后发出恐惧颤抖的声音,“小瑜哥,完了,他另一条腿也断了。”
“送附二院,我马上联系医生。”
魏瑜说完就挂了,方添添急踩油门,一路风驰电掣。
破面包车的冷气又坏掉,他只能敞开窗,夏日的燥热闯进来,沉闷地压迫在胸口上。
方添添一阵阵地出汗,焦躁,他简直没办法跟陆星野交代。邵西臣是他亲手送进红场的,出来了,人却半死不活。谁都知道,陆星野把邵西臣捧在手心里,好言好语甜蜜地哄着,一心一意地爱着珍视着,现在,他几乎要碎得拼不起来。
等到了医院,魏瑜已经托人安排好急诊手术。邵西臣在这时突然醒了,他抬手抓了下魏瑜的衣角,魏瑜俯身,听见他气若游丝地问,“钱凑到了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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