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瑜直点头,慌忙应声,“覃宜山去见小野了,只要他改口,这事儿就能成。”
“好。”邵西臣没再发出声音,魏瑜只是感受到一片带着浓重腥味的微弱气流在他脸上碰了一下,继而迅速散开,没有了温度。
“邵西臣。”魏瑜攥住邵西臣的手腕,更低地俯下身说话,“你生日那天,小野莫名其妙地问我那句话还记得吗?”
邵西臣闭住的眼睛又睁开了,睫毛上沾满血,颤抖着,如蝶如雪,像要飞旋起来。火红的,洁净的,热烈的,悬在魏瑜心上,堵在喉口,惹得他不禁哽咽,差点讲不出来话。
“我当初劝他跟你分手,他说,你很好,好得他心甘情愿想喜欢你。”魏瑜一滴滚烫的眼泪落在邵西臣头发上,他哭得恍惚,视线中的邵西臣竟露出了笑容。
这个微笑漂亮生动,是魏瑜不曾见过的。他想,原来邵西臣也会笑。
由于碎裂的膝盖再次受伤,加上右腿骨折,邵西臣的手术进行到晚上七八点钟才结束。
魏瑜蹲在花坛边的松树底下抽烟,看路灯边的飞蛾一次次扑上去。方添添打电话给他,说手术很顺利,不过复健会有点难。
魏瑜掐断电话,烦躁地用力搔了搔头,长在脑袋顶上的一颗火疖子抠破了,流出一小片带脓的血来。
“陆星野你个狗东西。”魏瑜低声骂道,“赶紧出来把你老婆接回家去,我可管不了了。”
他拆开一包新买的陈皮烟,想了想,又塞回口袋里去。正要站起来,准备去病房,电话再次响起来。
“覃律。”魏瑜两条腿都发麻,在地上狠狠蹬了两脚,震得神经抽痛,他听见覃宜山的叹息,接着是片刻的沉默。
“怎么了?”魏瑜心里一沉,猛地捏断手里的烟。
覃宜山在电话那头深深呼吸,他只得告诉魏瑜,“陆星野想认罪。”
“什么?”魏瑜由于惊诧而吼出来,“他哪根筋搭错了?”
“你先别急,也不是没有办法了。”覃宜山抚慰道,“不过我家里有急事,现在人在南京,我让我儿子邰春过去找你,具体的他会跟你们说。”
魏瑜觉得头顶疼得发紧,抬手一摸,指缝里都是血,还没说话,头顶的路灯上,那两只扑光的蛾子终于撞死了,它们乌黑的尸首落下来,仿佛是被火烫的光烧出了焦臭味。
“邵西臣怎么样?”覃宜山又问。
“刚手术完,睡着呢。”魏瑜抹掉脸上的汗水,急匆匆往住院大楼走。
“你先别告诉他,陆星野大概是疯了——”覃宜山短暂的停顿使魏瑜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他模糊地猜测到了陆星野的想法,于是试探地问,“他是不是要跟邵西臣分手?”
覃宜山咳嗽一声,回答道,“没错。”
“操,个王八犊子。”魏瑜破口大骂,他怒火高昂,飞快地跑进住院大楼,往邵西臣病房里去。
第106章 一百零六、愚蠢的爱神
覃邰春直到深夜才姗姗来迟,醺红着一张脸,满是酒气,眼皮重得撑不起来,只是垂着脑袋歪坐在椅子上。
“小覃律师。”方添添轻轻碰了下他的肩头,讲话还算客气,但魏瑜忍不了,瞥一眼躺在病床上的邵西臣便拽住覃邰春的胳膊往外走。
他原本约了覃邰春在医院旁边的小吃店见面,但覃邰春玩得脑袋发昏,夹着脏兮兮的公文袋就进了病房。
“你放手。”覃邰春露出不满的神情,碎碎地发出抱怨,“烦死了,一天到晚地搞案子。”
“怎么回事,你说。”魏瑜急火攻心,一双熬红的眼睛虎视眈眈,紧盯着覃邰春,逼迫他说话。
覃邰春懒洋洋地靠在栏杆上,抬手捏了下鼻尖,言语混乱,“那小子要认罪就随他认嘛,想坐牢就判他个十四五年。”
魏瑜甚至抬手想扇覃邰春一巴掌,但方添添眼疾手快截住他。依然是讨好地露出笑容,把覃邰春按坐在公共椅上,缓声问道,“小覃律师,今天您跟覃律见了小野哥,他是怎么说的?”
覃邰春哼哼一声,眼底迷醉着,不耐烦地回答,“他说他杀了人就活该坐牢,叫你们不必再白费力气把他捞出去。”
他说着又朝病房里看了眼,“还有,跟里面那个半死不活的说,他们结束了,分手。”
魏瑜闻言只是沉默,他从口袋里掏出那包陈皮烟,想点燃,但想到这是医院,又重新捏在手里,把覃邰春拉了出去,“到外边说。”
方添添想跟出去,突然听到病房里铮一声响,他急忙推门而入,看见邵西臣正竭尽全力想撑起身体,放在床头柜上的那把水果刀掉在了地上。
“听见了?”方添添捡起小刀,银亮的光闪过邵西臣幽暗的眼底。
“叫他进来说。”邵西臣身体伏在护栏上,虚弱的,柔软的,像是无骨的鱼,即刻要死成四散的尸肉。
于是,覃邰春又被魏瑜推搡着进来,他在邵西臣面前的凳子上坐下,左摇右摆,显然醉得不轻。
覃邰春说话前后不连贯,但到底把当时的状况描述清楚了。
今天下午,覃邰春跟着父亲覃宜山去看守所同陆星野见面。短短十几天,他瘦了一大圈,由于夜晚总是失眠,脸色都憔悴发青。开口讲话则是顿拙不堪,眼神总是陷入迷茫与悲伤中去,无法凝聚,覃宜山敲响他面前的玻璃隔板才使陆星野勉强抬头。
“陆星野。”覃宜山叫他,但陆星野犹如沉在一段漆黑的噩梦中,长久地不能应答。
覃邰春站在父亲身边,低低咒骂一句,“他傻了吧。”
陆星野不讲话,覃宜山只能逼问他,一字一句,紧迫地追上去,“其余证人都已经反供,他们交代了事实真相。你是被戴予飞逼迫杀人的,第一刀由戴予飞按着你的手刺入被害者的腹部,第二刀——”
陆星野在这时突然抬头,覃宜山看见他的眼里滚出泪水,那么焦灼而汹涌,他急切地开口认罪,“第二刀是我送进小斐心脏的,是我。”
“蠢货。”覃邰春忍不住又骂了一句,他走上前警告道,“你想清楚再说话,不知道我们废了多大劲吗?”
覃宜山再次用指节敲击玻璃板,陆星野眼神浑浊,不知有没有听。
“戴予飞的人,你是知道的,跟戴予飞一样的心狠手辣,要让他们改口,不是件容易的事。”覃宜山专注地盯着陆星野的一举一动,见他微微向前倾身,眼睛睁大,终于有了反应,他声音沙哑,问道,“他们又要怎么样?”
覃宜山刻意地沉默,不回答。
陆星野果然急躁冲动起来,他被困在囚椅上,双手被箍着银亮坚硬的铐子,挣动时发出哗啦啦的声音。
“说话,是不是邵西臣怎么了?”陆星野的视线清明起来,因为他流光了眼眶里所有的泪水。
在覃宜山持久的无言中,陆星野无法按捺情绪,低沉地吼出声,“覃宜山,你他妈讲话,讲话——”
站在陆星野身后的看押警员立即上前,一左一右,双双按住他的身体,但这并无法阻止陆星野的颤抖。他们能感觉到,陆星野的肩膀就像两片薄薄的刀刃,猛烈地起伏着。
覃宜山透过玻璃镜片注视着陆星野,他说道,“黑熊要他去戴予飞灵位前磕头认错,他去了,被打断另一条腿。”
陆星野猛然怔住,他连颤抖都停止,身体僵硬得如同死在此时此刻,骨骼连着精神,已经碎成一片又一片。
“就为了你,他被黑熊用铁棍打,差点断了脊梁。硬生生在戴予飞的灵位前磕出三个响头,然后被迫像狗一样地爬出去——”覃宜山越说语气越是激越,他的怒火几乎是从肺腑里喷发出去,“他把他的房子卖了,钱用得一分不剩,现在还躺在医院里,你说你杀人,你对得起他吗?”
“够了——”陆星野声嘶力竭地吼出声,他想站起来,但被死死禁锢在那方寸的囚椅上,两双手依然凶狠地压迫住他。
陆星野整个人几乎要拱出去,像是一头发狠饮血的野兽。他的长发被剃掉,露出青色的头皮,在雪白的灯下泛出死灰般的光。
“谁让你跟他说的,谁让你们自作主张这么干的?”陆星野痛得流下眼泪,面容狰狞出血的颜色。
覃宜山惊诧地看着陆星野,看他发疯一样挣动,脸上的血色不断凝聚,流淌。
“我认罪,我什么都认,我不用他去磕头认错,我不要他磕头认错。他哪有错,他什么错都没有,人是我杀的,都是我干的。为什么又要害他,为什么又要害他?”陆星野满脸都被泪水濡湿了,他被人用力扯住往后压,这些力量就像一张网,他就这么被缠中央。可他真的很想站起来,跑出去,跑到邵西臣面前,好好地抱住他,温柔地抱住他。
邵西臣活生生被人敲断一条腿,他一定很疼,他或许在流泪。
陆星野想到这里哭得更厉害了,他无法克制地剧烈颤抖着,咆哮着,“他们可以杀了我的。”
两个警员无奈之下只好使用暴力手段,最后只好将警棍狠狠砸在陆星野后背上。他终于安静下来,像一块破碎的痂,斑驳地掉落。
“所以,陆星野,你到底想清楚没有?”覃宜山别无他法,只能步步紧逼,他必须要救陆星野出去。
陆星野被按在墙角,整个人蜷缩着,不断地啜泣。他在哭,他痛下狠心要好好哭一场。他想出去,想自由,想有一身清白,想邵西臣,所有都想疯了,可他不行。
他手上都是血,背上负着罪。邵斐痛苦绝望的眼神时时刻刻都要出现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火烧不尽,血洗不净。这是他的恶,他的过错,他终生的惩罚。
他恨死了命运,但又不得不被命运掌控,命让他亲手捅死邵西臣的弟弟,屠杀他们之间的爱,封锁他们所有的出路。
陆星野摇头,再摇头,他在覃宜山的逼问下缓缓开口,“我认罪,我认罪。”
覃邰春恨铁不成钢,眼看着他跟父亲连日的努力要付之一炬便忍不住开口,“陆星野,你怎么就这么自私?”
两根警棍横在脖颈前,形成一块狭小的空间,陆星野被缚住了,呼吸都痛不欲生。
“我没法再面对他,我只要一看见他就想到我杀了他亲弟弟。他很疼小斐,小斐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跟他有血缘关系的亲人。邵西臣,你别看他那么骄傲,那么自尊,可没人爱他呀,只有小斐爱他。现在,我杀了小斐,他唯一的弟弟,他应该恨我,非常恨我。”陆星野神情恍惚,他又想到了邵斐柔软的腹部,被他豁开一个巨大的血洞,那血洞幽深又黑暗,像是死亡的入口。
陆星野受击打似的强烈抽搐,他真想纵身死在邵斐的尸骨之下,让那些年轻温暖,含有邵西臣血脉的鲜血浸润他,腐蚀他,毁灭他,从此不得光明。那么,他或许可以被自己宽恕。
“我是他们邵家的罪人,就算是坐牢也抹不掉。”陆星野整个人瘫软下去,他发力,脑袋狠狠磕在墙上,“你告诉他,我们到此为止了。一条命死在我手里,就因为我爱他,我真的爱够了,连这辈子都搭进去了。”
“那你想过他没有?”覃邰春发出强烈的质问与指责,“你觉得他恨你?恨你会为了你差点送命?陆星野,你真的太自私,太自私。”
陆星野含泪的眼睛变得茫然失焦,他被警员拉起来,就要走到门边,彻底结束这次访问。
最后,陆星野还是停下了脚步,他看向覃宜山,说道,“你不是问我,捅第二刀之前戴予飞究竟说了什么。”
陆星野笑了,他笑得苦涩,所有的爱情就在这一次的笑容中完全毁灭,“戴予飞说,他在等着我。”
在紧迫的生死时刻,伟大的爱情中间,以及充满痛楚的须臾,邵西臣在等着他,等他下手,等他斩断那条生命,等他救他生还。
在陆星野之前,世界上还没有人这样爱邵西臣,而在陆星野之后,爱邵西臣这件事就被凝固了,用一条命,用一宗罪。
覃宜山没有再讲话,他想,一个拼尽全力不是去索爱,而是去爱的人,原来竟能像神一样伟大。谁能说陆星野自私,他把余生的光明跟清白全部都葬送了,这世上还有哪个人会像他那么无私,又像他那么愚蠢?
人人都嫉妒伟大热烈的爱情,但人人都畏惧为爱牺牲,只有陆星野,心甘情愿地毁灭自己,义无反顾地投身罪恶。他说他别无选择,因为爱无退路。退到哪儿去,后面站着一个邵西臣,等着他的邵西臣,千百分钟,亿万时刻地等下去,没有止境。
在关门的那一刻,覃宜山转身,他看到覃邰春的拳头落在玻璃隔板上,发出惊天的震动,“陆星野,你想过你爸没有,你就指着你那群朋友给他养老送终?”
陆星野怔住了,脊背僵硬成一块被太阳晒干的石膏。流干的泪水再次汹涌而出,陆星野突然很想受陆元卿温柔的抚摸,他们一起坐在太阳底下,被温暖包裹着,陆元卿会亲一亲他的脸颊,而他,可以埋在陆元卿的怀里,像在天真无知的童年里,贪婪地吮吸母亲的乳头。
他的爸爸,也是他的母亲。陆元卿用一场畸形的爱将他养大了,他还没来得及回报,他不能死在这里,堕落在这里。
“妈妈——”陆星野轻轻呼唤,他不禁握紧了拳头。脊背被警棍不轻不重地一敲,陆星野直起身体,他看到从窗口射进来的夏日火光在脚下滚成一片明亮的海,多美丽,多自由,多温柔。
第107章 一百零七、图们雪
邵西臣握着那把锋利的刀,只是听覃邰春讲,却不作声。
魏瑜看不出他的表情,只见那美丽的脸上雪白一片,宁静而洁净。
直到犀利的刀刃划破邵西臣的手掌,覃邰春讶异地发出惊叫,魏瑜立即扑上去,按住了邵西臣的胳膊。
“你干嘛?”魏瑜愤怒地低吼,“疯了?”
而邵西臣只是摇摇头,解释道,“我想吃苹果,不小心割伤了。”
魏瑜将信将疑,从床头柜上拿了颗苹果递给他,邵西臣果真低下头,开始认真削皮。
红得仿佛具有生命力的苹果皮一圈一圈完整地纠缠在一起,它们没有断过,掉落了,孕育出一颗淡黄色丰满的果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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