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西臣执着地将电推子塞进魏瑜手里,并在他面前坐好。
魏瑜无法,开始给他剃头。
略硬的乌黑浓发一蓬一蓬往下掉,落在肩头,膝盖,脚边。陆元卿醒了,就这么看着邵西臣。
邵西臣伏下脑袋,眼睫垂得很低,他看到那些细碎的头发变作扭曲的虫,它们在地面上蠕动,爬行,邵西臣忍不住抬脚踩,虫的尸首却在阳光之下发亮。
理完一抬头,陆元卿惊讶了。他的手摸出去,覆在邵西臣小臂上,一块红色指甲油脱落下来,像一颗陈年的血滴。
邵西臣笑着问陆元卿,“爸,是不是很丑?”
陆元卿摇头,眼角凝起一片晶莹。也许是快要死了,所以他总是爱哭。
晚上洗澡,邵西臣才照了镜子,头发只剩薄薄一层,像麦芒,手摸上去又像被针刺到。他很满意,看着自己干净洁白的脸,两颗乌溜溜的黑眼珠里盛着一汪水,他又哭又笑。
往后的日子照常,邵西臣整日待在病房里守着陆元卿,陆元卿的意识越来越模糊,人瘦到像片薄纸。
有天凌晨,他突然挺坐起来,身体僵硬,紧紧捏住了邵西臣的手。邵西臣按呼救铃,大喊医生护士。
陆元卿两只脚胡乱蹬,崩得笔直,邵西臣知道要不好了,一颗心在胸膛里乱跳。
“爸——”邵西臣感觉自己的身体被陆元卿抱住了,脑袋偎在他胸口,像是吮吸母乳的姿势。
“小野。”陆元卿意识不清,声音断续却激烈,碎成尖利的渣滓,在邵西臣耳膜上来回滚,“刀片,刀片,去图们。”
“爸爸。”
医生护士冲进来,邵西臣却没放开陆元卿,他感觉到这片怀抱逐渐冷却,热血在缓缓往外淌,马上就要流净了。
陆元卿一直强撑到早上九点半,他最后问了邵西臣一句,“小西,你不走吧?”
邵西臣流出眼泪,答应道,“我不走,我一直都在。”
外面的天空灰暗,邵西臣抬头,看到窗玻璃上一片水迹。蛟江的冬天总是潮湿多雨,今天就又下雨了。
魏瑜进来,他捏住了邵西臣的肩膀。默了半晌,魏瑜才说,“岳叔没了,法院刚刚通知我们去领尸体。”
邵西臣觉得怀里轻了,陆元卿整副身体柔软下来,像是羽毛。他哑着声音,跟魏瑜说,“爸跟岳叔走了。”
“你放手。”魏瑜按住邵西臣的手臂,生生拽开他。
邵西臣此刻突然有种强烈的空虚,并不是由于惊惶无措,或者是悲伤。魏瑜站在他身后,医生护士在交谈,这个病房里到处都是人的呼吸跟声音,可他觉得空荡荡,四周都成为废墟。
邵西臣渴望着想要看见一座伟岸的山,一棵强壮的树,想要避风的房子,可是什么都没有。他才意识到,原来这就是人在爱里被养成的依赖。他已经离不开陆星野了,他现在很想握一下陆星野的手。
“回家吧。”魏瑜说。
运送尸体的平车推进来,滚轮在地上擦出哗啦的响声,像外面的大雨。
邵西臣置若罔闻,他走到柜子前,从里面找出一套赭红色的长裙,一瓶指甲油。
“快快,搭把手。”大爷拍魏瑜的后背,魏瑜却摇了头。他看着邵西臣帮陆元卿穿裙子,梳理打结的长发,然后坐下来,开始仔仔细细给陆元卿涂指甲油。
鲜红的,像盛开的牡丹,一个一个抹,一朵一朵开花。
涂完指甲油,邵西臣又托起陆元卿的手吹气。头顶的暖风送得足,没多会儿指甲油就干了,一块块靓丽地在灯光下闪着。
邵西臣终于站起来,转头跟魏瑜说,“我们走吧。”
陆元卿跟岳川的丧事由邵西臣操办,他穿着雪白的丧服,手擎三支香,跪拜,磕头,然后被浓浓的烟熏出眼泪。
木鱼笃笃地敲,道士甩开拂尘,口中唱往生歌,送往生者。
龙头香台递过来,邵西臣抬头,那穿着黑色道袍的男人冷着一张脸,命令他,“拿着,不许让香断了。”
邵西臣接过来,托举过头顶。
道士高喊,“你儿尽孝。”
邵西臣对着灵位烛台俯身磕头,他沉默地祈祷生命,虔诚地祭奠死亡,低声说道,“爸爸走好。”
龙头台上最中间那根香突然断了,带着火星的香灰落下来,砸在邵西臣后脖颈上,他被烫得身子一缩。
而后抬头,看到那白蜡烛以及桌案上长香的火光燃烧得更加猛烈,跳动着,闪跃着,一直逼进他的眼睛里。像一把刀,要杀死他,砍死他,然后又让他在疼痛里重新活过来。
道士休场的几分钟里,四周终于变得宁静。邵西臣歪在椅子上,昏昏沉沉。他突然听到车声,接着是杂乱的脚步,急促的,沉重的,熟悉的。
邵西臣猛地站起来,连日的多雨使他膝盖疼痛,走不快,所以心里更加焦灼。
就在门口,邵西臣与陆星野正面相对,他们终于见面。像是隔着遥远的时光,在破碎的泪水中互相凝视。
陆星野看着邵西臣,看他青黑的硬发茬,细长眉毛袒露出来,眼角泛着微红,脸色却苍白。
“哥——”邵西臣隔着衣服握住陆星野的手,摸到了那只坚硬冰凉的铐子。
陆星野小臂猛地往回缩,身体退后,撞在门框上。
站在陆星野身后的警察一颗拳头抵在他脊背上,严声呵斥,“3042,站好。”
3042号犯人陆星野,他惶恐的,颤抖着站到邵西臣面前,眼泪霎时汹涌而下。
烛台上闪烁的微光照过来,将邵西臣雪白的孝服染得暗黄。他紧紧拉住陆星野,一直拉进自己怀里,陆星野在斑驳的影里看着这旧屋子。
沙发上摆着陆元卿织到一半的毛衣,还差两截袖子。旁边是衣架,挂着岳川的外套,藏青色,搭一条白围巾最合适,这是去年除夕他跟邵西臣在星海大厦买的。
吃饭的大圆桌上摆满了祭品,袅袅青烟拢着一团紧簇的花。邵西臣清早才去花店买的,可转眼就要凋谢了。
陆星野转头,终于看向那两具乌黑的棺材。棺材里的人,脸被白绸布盖住了,色彩浓烈的寿衣在陆星野视线里张牙舞爪。唯独一双手露在外面,发皱,死白。
“爸爸。”陆星野眼泪涌流,发出哀沉的痛泣,“干爹。”
邵西臣紧紧搂抱他,手掌托住他垂落的脑袋。他侧过脸,吻陆星野的眼角,尝到咸涩的泪水。
陆星野用力推开邵西臣,他低吼,身体往下掉。
道士又开始吟唱,唱死者的此世今生:“雌雄莫辨,受尽冷言,双手空荡,来去匆忙。”
“罪恶滔天,死不足惜,愿去净土,天尊宽恕。”
陆星野跪倒,一双拳头狠狠砸在腿上,手铐都泠泠作响。
邵西臣用力捏住陆星野的手腕,想跟他说话,但陆星野只是挣扎,要甩脱他。
“别哭。”邵西臣环住陆星野的腰,把他带起来。
陆星野泪水滚滚地往下淌,终于抬头看邵西臣。
两腿虚软,撑不起沉重的身体,陆星野只好全力依附邵西臣。
邵西臣瘦了,但骨骼依然精壮强悍,若经淬火锻打,必然发出铮铮之响。陆星野忽然对自己的爱感到耻辱与畏惧,邵西臣在人生的烈焰里犹如烧一柄剑,而他,藏在幽暗的罪恶里等待这柄剑的刺杀。
“我在这里。”邵西臣想抱住他,慰藉他,但陆星野突然发了疯一样死命扯邵西臣穿在身上的孝服。
雪白被剥落,只剩下一段单薄的躯体。邵西臣抓住他的手腕,却被陆星野用力推,撞在灵位上,香案轰然倒塌,白灰落了邵西臣满头满脸。
陆星野将孝服远远地扔出去,大声斥令邵西臣,“你走。”
邵西臣睫毛扑动,苍白的灰像是一双枯死的蝶在濒死之际颤抖,他问道,“你叫我去哪儿,我没有家了。”
“走。”陆星野拽住邵西臣的衣领,将他往外拖。
两个看押的警察见状上前,极力扯开陆星野,发出命令,“3042,住手。”
3042却置若罔闻,抛掉了所有压在他身上的规则与严律,继续拖拽邵西臣。
“我不走。”邵西臣咬紧牙关,在激烈的挣扎中抱住陆星野的腰,他半跪着,膝盖快要压碎。
陆星野被警察按住身体,无力地靠在门框上,他安静下来,看着邵西臣,眼神几近恳求,“走吧,邵西臣。你走吧,去上大学,当医生,找一个跟你登对的人,过上好日子。”
邵西臣一再摇头,不断重复,“你休想,你休想。”
“我们不一样,走不到一起去的。”陆星野像失了魂。
邵西臣站起来,逼近,近得与陆星野只有咫尺之距,眼里的泪水流尽了,只剩下刺痛跟干涩,他问陆星野,“你又不要我了?”
“是,我不要你了。”陆星野涌起全身的力气与精神,一把将邵西臣推到门外,大声吼,“滚。”
第113章 一百一十三、若能爱到底
邵西臣无论如何都不肯走,他重新穿孝举香,当着陆星野的面在灵位前一次次磕头。
陆星野知道邵西臣固执,一时之间竟不知该拿他怎么办。
请了三天的丧假,陆星野戴着手铐站在灵堂里,对前来吊唁的亲朋好友鞠躬致谢。邵西臣与陆星野并肩站着,牢牢握住他的手不愿意松。
两个面容冷峻恪守严纪的警察站在陆星野身后,一刻不停地盯住他,哪怕吃饭睡觉,也不容陆星野离开自己的视线。
陆星野思绪麻木,身体僵冷,到后半夜开始肚子疼。
邵西臣找药给他吃,又去厨房煮细面,加两只鲜虾,底下卧一个溏心蛋,是陆星野喜欢的搭配。
陆星野不肯吃,捂着绞痛的肚子脸色发白,跟看押警察请示,“报告政府,我想去厕所。”
警员点头,依然寸步不离地跟着陆星野。
陆星野进洗手间,却不允许关门,两双威慑严厉的眼睛牢牢缚在他身上,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不得逾矩,否则严惩。
“警官,我能不能进去看看他?”邵西臣在门口被拦住,恳求道。
对方的手臂放下,算是应允。
邵西臣走到陆星野身后,陆星野在镜中看清他渴望的眼睛。还没有反应过来,邵西臣猝然将门砸上了,外面登时传来高亢的警告声。
“不许关门。”警员用拳头捶门,“3042,开门。”
陆星野在下一秒听见了折叠警棍狠狠敲打门锁的声音,他扑上去,还没够到门把手就被邵西臣紧紧抱住了。
邵西臣没有同他讲话,只是蛮横地吻上来。
陆星野一双手被银铐束缚着,挣扎反抗都无济于事。他被压倒在洗漱台上,邵西臣狠狠咬他的嘴唇。
彼此都像野兽,接吻犹如凶狠的搏斗,一场生死较量。
邵西臣搂住陆星野,令他双脚悬空,陆星野在这瞬间却拥有了确切而真实的安稳。奇妙,诡异,原来这就是爱的感觉。
“放手。”陆星野喘息着,脊背抵在镜面上。
邵西臣强硬地箍住他,低声问,“后门开着,要我带你跑吗?”
陆星野心里腾起一阵无尽的惊惧,猛呵道,“你疯了?”
激烈的砸门声砰砰直响,陆星野缠住邵西臣的腿,卯足力气扭。邵西臣觉得自己的腿骨要被拧断了,苍白的脸上直沁冷汗,却固执地不肯松手。
两人纠缠扭打,谁都不肯做出退让。
邵西臣却在这时笑了,疯癫的心事瞬间炸碎,硝烟扑满陆星野整张脸。他震愕了,抬手想去拽邵西臣的衣领,却听见一阵惊人的镜面爆裂声。
陆星野迅速翻身,牢牢护住邵西臣。
邵西臣痛快地呼吸,贪恋地闻那熟悉温暖的气息,他张嘴咬紧陆星野的锁骨,终于低泣起来。
“伤到没有?”陆星野焦急地问。
邵西臣仍然环抱着陆星野的腰,脸埋在陆星野怀里,他不肯抬头,只是无声地流泪。
“给我看看。”陆星野吼出声,他把邵西臣抱起来,身上的碎玻璃窸窣落地,像外面动人的雨声。
邵西臣抬头,眼角被飞爆的玻璃碎片割伤,划出一道血痕,他问道,“你既然不要我了,为什么还要管我的死活?”
陆星野不讲话,只是一味仓皇地退后。他在这突如其来的意外中暴露了自己,伪装全部崩溃,就差一点,他想抱住邵西臣,不再推开他。
门受到猛烈的撞击被砸开,两个警员冲进来,他们拧住陆星野的手臂,面色凝重,“3042,你违反守则,取消丧假,现在就跟我们回去。”
“哥。”邵西臣仍然握着他的手。
陆星野被拖起来,他不敢抬头,只看着一地碎玻璃。每一颗都折出闪烁的光,像邵西臣的眼泪,晃进他心里。
“放手。”一个警察戒备地瞪着邵西臣,举起警棍威呵。
邵西臣走上前,恳切地哀求,“警官,我就跟他说两句话。”
警察依然神情严肃,却没有拒绝,他终于收回警棍,开口道,“两分钟,抓紧时间。”
邵西臣点头,眼泪滑落,洗净他身上所有的蒙尘。陆星野看清了,邵西臣朝他笑,“陆星野,你听好了,我会上大学,当医生,让自己过得好。”
他靠得更近,陆星野生存在这温暖的呼吸里,他听到他承诺,“我也会等你回家。”
一个吻落在嘴角,陆星野没有动,只是深深闭上了眼,他在沉迷与贪恋中做最后的告别。
邵西臣类似于求爱的告白并不能动摇陆星野的决心,他知道,他跟邵西臣该在这里彻底结束。他们之间过多缠绵的情意已经被一条无辜的生命斩断,邵斐死亡的瞬间时时刻刻都在他脑中激荡。陆星野想不到,自己要怎样面对邵西臣,面对这样一个鲜血淋漓的事实。因此,宁可做懦夫,也算解脱。
而邵西臣,他应当离开自己,重新把握人生。
十二年太漫长,陆星野回头,几乎遗忘来路。他不愿邵西臣在他们虚妄而毫无出路的爱情里浪费青春,邵西臣这只白鸽,该永远挥舞翅膀,在春光下飞翔闪耀。他一无所有,连自由的资格都被剥夺,还剩什么能给邵西臣,无非是一点大度,一点狠心的割舍,他要放邵西臣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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