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沉饿不饿?”
沈闻非轻轻捏着贺云沉的耳廓,这是贺云沉最喜欢的动作,每次沈闻非这么捏他耳朵他都会觉得心里熨帖,说不出来的舒服。但是现在他看着沈闻非,却不知道该做何感想。
贺云沉并非忘记,他都想起来了。
包括自己吞了往生蛊之后到现在,这段时间他是怎么过来的。
沈闻非已经听了常春的奏报,现如今再看贺云沉不似往昔的眼神,尽管心里再不愿意相信,他也不得不接受:贺云沉想起来了。
他全都想起来了。
“怎么了?”沈闻非还是选择继续自欺欺人,接着蒙住这层看不见的窗户纸,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
他笑了笑:“还没睡醒?还是方才吓着了?”
贺云沉忍不住想起来常恩对他剖白的所谓“真相”。
说得真像真的,要不是他是主角之一,他都快信了。
……这么完美的过往,竟然不是真的。
“……太后娘娘呢?”
这五个字,声音沙哑低沉,沈闻非的心一下子碎成了齑粉。
不可能了。
他想,云沉他不让他继续骗自己了。
沈闻非轻轻收回手,说:“母后她……自请离宫,为国祈福,到护国寺里修行去了。”
贺云沉睫毛一颤,继续问:“去多久了?”
“大半年了。”
贺云沉喉头一哽,撑着身子要坐起来。沈闻非伸手去扶他,贺云沉却避开了。
当胸一剑。
“这段时间,陛下照顾,”贺云沉微微偏着头,轻声说,“罪臣感激不尽。待留来日,诞下龙裔后,自当听从陛下处置。”
沈闻非心里酸楚得厉害,他张了张嘴,好多话想说,却又什么都咽了进去,犹豫良久只剩下一句:“你这样坐着,腰还疼吗?”
前几天贺云沉窝在他怀里撒娇,指使皇帝陛下给他揉腰,抱怨说腰疼。
那里有他的一处旧伤。
当初那句抱怨不过过去三四日,他们不过是分开了不到一个时辰,现如今再两两相望,却已经是天堑鸿沟。
贺云沉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沈闻非,只能错开眼神。
“云沉,”沈闻非说,“你……你是不是还在恨我。”
这句话贺云沉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其实恨吗?也不恨了。
时过境迁,发生了这么多事之后,他再回过头去看,好像做错事的就只是他自己而已。
既然如此,那还恨别人做什么呢。
可是贺云沉的沉默不语落在沈闻非眼里,就是绝对肯定的回答。
想来也对。
沈闻非苦笑。
这么多年的折辱和戏弄,也未曾护得住他,怎么能不恨呢。
“对不起。”
沈闻非又一次道歉:“云沉,对不起。我真的……”
“陛下无需道歉。”贺云沉转头来看着他,“若是这般,就是太折煞罪臣了。”
“别这么叫我。”沈闻非抽抽鼻子,眼神变得哀求起来,“我、我们聊聊好不好?”
“从最开始便是我一厢情愿,”贺云沉喉结一动,很是平静地说,“我落子无悔,更不敢奢求回报。之后为君效力更是职责所在,在后来犯了欺君之罪,也自然是我……”
“林眠春已经回乡,她什么错都没有。”沈闻非握紧了拳头,“你也一样。”
贺云沉闭上嘴,又继续沉默不言。
“云沉,你现在有了身孕,我……”沈闻非舔了舔嘴唇,“我……之前真的只是母后授意,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他看着贺云沉,终于问出了心中疑惑:“云沉你有了身孕为何瞒着我,若我知道了,我肯定会……”
“若是陛下知道了,那个孩子也会毙命于一碗汤药之下!”
贺云沉忍不住抬高了声音:“陛下现如今回头看自然是会护着我,可若陛下扪心自问,当时的情景,你真的会护着我、护着我的孩子吗!”
他说到后来已经哽咽,沈闻非见不得他落泪,伸手去想要给他擦拭眼角,自然是被扭头避开了。
“那也是我的孩子,是我第一个孩子!”沈闻非声音略微发颤,“我如何会不护着他!”
这块巨大的伤疤被狠狠撕开,贺云沉双手捂着自己隆起来的肚子,任凭沈闻非说穿了嘴皮子,也不再肯说一个字。
“终究是我对不起你。”
最后,沈闻非颓丧地垂下头,低声说:“云沉你好好休息,我、我先走了。”
贺云沉一直偏着头不去看他,直到门一声响,他才忍不住扭过头来。
沈闻非已经离开了。
往后几日,沈闻非都没有再出现在正阳宫,贺云沉也几乎整日不发一言,终日坐在廊下的贵妃椅上发呆。
正阳宫到处都是郁郁葱葱的,花树盎然,鸟啼婉转,贺云沉看着那几株香樟树影婆娑,不自觉地想到他失忆的时候和沈闻非的相处。
好奇怪的感觉。
他想。
明明记得很清楚,但是好陌生。
记忆中的沈闻非是他从没见过的样子,他们一起度过了那么长一段灿烂的无忧时光。
常春看着贺云沉一动不动的样子,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这几天不停说沈闻非的好话,但贺云沉就像是听不见似的,也不看他,就看着那几株香樟树,手搭在自己的肚子上。
倒也是吃饭喝水,安胎药也会进,就是肉眼可见的郁郁寡欢,一句话都不说。
其实这几天沈闻非就在门口,他的角度能看到贺云沉被太阳投射在地上的身影。
“……常恩。”
“奴才在。”
“去……把韩雪为叫来吧。”
“陛下?”
沈闻非肩膀塌了下去,好像是老了好几岁:“他在这里不高兴,让他见见亲人也好。”
“陛下,”常恩上前一步,说,“若是殿下郁郁寡欢,那召林姑娘进宫也好啊。”
“……江州太远了。”沈闻非看着地上那片影子,“云沉他……不想让林眠春进宫来的。”
第七十五章 交易
贺云沉静静地坐在藤椅上,看着那棵随风婆娑的香樟树,那一片纯绿映照着点点碎金,晃动出来一整片晚夏。
韩雪为就是这个时候进来的。
他站在门口看着贺云沉,压低的声音里有激动,还饱含着一丝丝雀跃:“贺大人!”
贺云沉扭头去看,看到了那个最意料之外的人。
韩雪为快步走过来,眼中迸发出明亮的光彩,“舅舅!我终于见到您了”
贺云沉一怔,条件反射地躲开韩雪为握过来的手,皱起眉:“世子殿下。”
“陛下为什么不跟你说?”韩雪为脸上不解和委屈,“为什么不让你我舅甥二人早日相见?”
“……”贺云沉封存已久的警觉突然暴起,他看着一脸急切的韩雪为,好像明白了为什么沈闻非会把他叫过来。
“……按世子殿下所说,”贺云沉哑着嗓子说,“你我是血亲,可有何证据。”
韩雪为一愣,像是没想到会被质疑,他拿出那张画像,把对沈闻非的话又说了一遍,补充道,“这幅画像,以及舅舅你肩上的胎记,都是铁证,雪为何必撒谎啊。”
“……对啊,”贺云沉看着那张画,“何必撒谎。”
韩雪为看着贺云沉垂眸浅笑的样子,往前凑了凑,贺云沉撑着椅子扶手站起来了。
他凸起来的肚子就这么明晃晃地闯进韩雪为的眼睛。
韩雪为眉头皱了一下。
“舅舅,你……”
“你跟我进来。”
说罢,贺云沉就转身进了屋。韩雪为略一犹疑,也跟着走了进去。
门关上了。
在门外看着这一切的沈闻非,心里窒息绞痛得几乎不能言语。常恩看着陛下越发惨白的脸色,说:“陛下,要不然让奴才去看看吧?”
沈闻非喉结仓皇滚动几下,什么也没说,只是转身离去。
他步履匆忙,像是逃离了这里似的。
韩雪为打量着正阳宫里的一应物件,对于那句“爱重非常”有了更为深刻地体会。
“舅舅,陛下他对你好吗?”
贺云沉充耳不闻地走到寝殿之内,又去而复返,面无表情地看着韩雪为。
“世子殿下,”他轻声开口,“现在这殿中只有你我两人,就不用再撒谎了吧。”
韩雪为眼中全然不可置信:“舅舅你不信我?”
“只凭一张画像,一块胎记,便能哄着大启出兵,”贺云沉盯着韩雪为,“好买卖,几乎无本万利。”
“若你没见过我,还有几分可信。”贺云沉说着,把那张画像折好,抓在手里,“世子殿下,别装了。”
“舅舅……”韩雪为眼眶红了,“如今雪为身无长物,你手中画像是我母后你亲姐的遗物,你如何能……能说出这种话!”
贺云沉只是看着他。
家人的诱惑固然很大,只是韩雪为贸然前来,撒下这弥天大谎,绝非小事。事关大启是否出兵,贺云沉很冷静。
“您就不想回家看看吗?”韩雪为声音都哽咽了,“去看看我母亲,我外祖,他们是舅舅您的姐姐和父亲啊!”
贺云沉指尖蜷缩起来,喉结滚动两下,还没开口,韩雪为就有上前一步,“舅舅,雪为没必要骗您啊……”
“……怎么会没必要,”贺云沉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睛,“你现在,不就留在这里了吗。”
韩雪为地脸细微抽动了两下,他们两个对峙了许久,韩雪为忍不住弯起嘴角,笑容冰凉,轻声说,“殿下可知,过慧早夭,何必如此呢。”
贺云沉心里轻轻动了一下,他面上不显,手轻轻攥住了,“那世子殿下如此不择手段,又是何必呢。”
韩雪为走到贺云沉面前,抬起手,状以无意地碰了一下贺云沉的肚子。
只是电光石火之间,贺云沉藏在袖中的刀毫不留情地捅进了韩雪为的肋下!
韩雪为脸上闪过一瞬间的惊愕,那把刀在贺云沉面不改色的平静中又抽出来了。血洇透层层叠叠的衣服,又顺着韩雪为的指缝往外滴。
浓郁的血腥气熏得贺云沉脸色也有些发白:“现在可以好好说话了吗?世子殿下。”
韩雪为踉跄了两步,坐在椅子里看着贺云沉。
贺云沉点燃了一支线香,浓郁的味道冲淡了血腥味,他随手把那支香折断,几乎一寸的长度放进杯盘中:“一柱香时间,让我知道跟你联手有什么好处。”
“……我那位庶兄韩雪年一直与阿来达往来密切,”韩雪为看了看那忽明忽暗的红点,笑笑,“如今天下三分,任意两者加起来都会对剩下的那个造成致命的打击。殿下不会希望大启成为第一个牺牲品吧?”
这也是为什么要拉拢南昭的原因。
“为什么你被赶出来,你那位庶兄没有继位呢?你身上有什么?不只是一个嫡子的身份吧。”
“不错,”韩雪为因为那道伤而蹙着眉头,“我偷来了南昭的君主玉玺。”
贺云沉皱起眉。
事情比他想象的还要复杂。
如果韩雪为说的是真的,他身为嫡子,又手持南昭的君主玉玺,竟然还没能即位。可见韩雪年的势力已经多么庞大,若阿来达的手已经伸到了南昭,事情就太棘手了。
“宜早不宜迟。”韩雪为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血不怎么流了,他看了看自己的手,苦笑,“你对我当真没有半点儿情分。”
贺云沉不接他的话:“所以你不是想要只骗陛下,还有南昭朝堂的所有人。”
若他真的以韩雪为的舅舅以及大启皇后的身份回去,在所有人眼里,韩雪为已经获得了大启全部的支持。这样一来所有的势力都会按照韩雪为的想法重新分配。
“也是为了我自己啊,”韩雪为简直太喜欢这样精明的贺云沉了,他脸色发白眼神却亮,“真要把你带过去了,你还不全都得听我的。”
贺云沉冷静道:“管好你的舌头,小心我给你割下来。”
“太凶了吧?”韩雪为舔了舔嘴唇,“你为什么觉得你可能真跟我有什么缘分呢,不然我为什么这么喜欢你。”
“喜欢?”贺云沉冷笑一声,“殿下喜欢骗人骗骗就好,可别把自己也骗进去了。”
韩雪为闻言一耸肩,什么也没说。
他们两人面对而坐,贺云沉手里还提着那把沾血的匕首。
“殿下还是别拿着刀,”韩雪为轻笑,“我又不会做什么。殿下身怀有孕,还是别动……”
“我跟你走。”
韩雪为一怔。
“我跟你走。”贺云沉脸上几乎没有一丝血色,“但我有个条件。”
第七十六章 交付
勤政殿。
常恩看着亲自前来的贺云沉,先是一惊,随即赶紧迎上前去:“殿下怎么过来了?”
贺云沉脸色还是不好,听见常恩这么叫他,眼神躲闪了一下,低声问:“陛下在忙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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