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贺云沉并不困,但他看着沈闻非眼底淡淡的青黑,点了点头。
说是睡下,但是两人都一点儿睡意都没有,沈闻非是担心贺云沉还有哪里不舒服,贺云沉呢?他正在回想刚才的梦。
那个梦是那么真实,他几乎是沉浸在其中不能自拔。
在梦里,他还是贺云沉,但他不是沈闻非的身边人。沈闻非不爱他,他只是一个冷冰冰的皇帝,对他呼来喝去颐指气使,好像……好像梦里的那个贺云沉也有一个孩子。
只是那个孩子他没有保住。
是怎么没有的来着?
贺云沉不敢再想,忍不住伸手护住了自己的肚子。
“怎么了?”他一动,沈闻非就贴他更近些,手也一直轻轻拍着他的背。
“……没有。”
贺云沉咕哝一声,钻进了沈闻非的怀里。
勤政殿。
“陛下所言……臣不敢赞同。”
沈闻非一脸平静地看着眼前皱眉跪直的胡相,说:“朕也不是在征求你的意见,只是交代下去让你办而已。”
“陛下,”胡丞相一脸痛心疾首,“陛下啊!”
“好了,”沈闻非手指点了点桌子,“领命下去做就是,其他不必多言。”
“陛下!”
尽管知道眼前这位陛下手段之酷烈,但胡丞相在这时迸发出了巨大的勇气,他摘下官帽决然道:“陛下!陛下此令,臣,不敢领命!”
沈闻非脸上的神色变得不耐烦起来。
“陛下,自古以来,男子为后的实例屈指可数。那几位男后,皆是明智衷信,宽厚尊贤,于朝于族皆是名士。可您属意的那位,于朝无功不说,朝中大臣提及,谁不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且其人究竟身出何处,无人知晓。陛下,若他为大启皇后,如何能服众啊陛下!”
沈闻非并没有打断他的话,其实这些话他都想过,每每思及此,都会觉得愧疚难当。
若是当年,引他入仕,想必依照贺云沉的才学,定能在朝堂之上有一番作为;
若是当年肯费费心思,为他寻寻祖籍,想必也能找到些家人血脉。
可如今,贺云沉自己都忘却前尘,天下之大,又能去何处寻找他的亲人故土呢?
见沈闻非不说话,胡丞相向前膝行两步,拱手道:“若陛下隆恩厚重,后宫之中多位侍君亦可。还请陛下三思!”
“……爱卿说的这些,”沈闻非开口道,“朕都想过。”
“只是,朕虽然是皇帝,却也并非草木,也有颗人心。”
沈闻非道:“爱卿方才说的有对有错,贺云沉确实无籍无根,却也绝了家族野心之患。他也并非于朝无功,只是他的功劳,于朕而言重于泰山,而于诸位大臣来说轻于鸿毛罢了。”
沈闻非从未在大臣面前这般轻声细语、态度和善,他回忆起贺云沉,整剩下软沙似的温和缠绵。
“他无名,朕可以给他根籍名号;他无功,朕也可以让他之功昭现于世。”沈闻非看着胡相,低声说,“朕只有一个要求,只想同他一生一世一双人,仅此而已。”
胡丞相闻言,长叹一声:“陛下,如您说言,您并非草木,有颗人心。可您,终究是陛下啊。”
沈闻非沉默。
“您之爱重,若泰山雷霆,可曾想过贺大人能否承受得住啊。”
沈闻非攥紧了拳头,说:“他会的。”
就像之前那样,只要沈闻非需要,贺云沉一定会勇敢起来的。
回到正阳宫,贺云沉正在休息。那个孩子让他疲倦了不少,每天都有些昏沉似的。这样的昏睡一开始还让沈闻非提心吊胆,好像又回到了之前贺云沉沉疴不愈的境地。
但还是不一样的。
沈闻非坐在贺云沉身边看他睡觉。
现在贺云沉脸是红润的,嘴唇也是饱满泛红的,手指尖儿也温温热热,就是在安安心心地睡觉而已。
贺云沉已经彻底好起来了。
还又有了他们的孩子。
这个想法让沈闻非心里有化不开、散不去的温柔,他伸手摸摸贺云沉的耳朵,附身过去想要亲亲他的额头。
贺云沉却在此时突然抽动了一下。
做梦了吗?沈闻非想。
他这么想着,刚刚拉起贺云沉的手,突然发现他的掌心里竟然全是汗水,然后,贺云沉的眉头慢慢慢慢地皱起来,好像要醒过来,却又醒不过来似的。
“云沉?”沈闻非觉得不对劲儿,想要把贺云沉叫起来。
“云沉?”
“……不要……”
“云沉!”沈闻非使劲儿握了握贺云沉的手,“醒醒云沉。”
“我不要喝药……不要伤害我的孩子……”
沈闻非的手一下子僵住了。
第七十一章 约定
那只细小如线头一般的蛊虫在贺云沉身体中蛰伏了大半年的时间,“帮”着他重新活了一次。可是现在,随着那个幼小胎儿的坐落,那只鸠占鹊巢了这么久的蛊虫也终于开始摇摇欲坠了。
随之而来的,是贺云沉越发频繁的噩梦。
外面阳光斜照刺眼,贺云沉有些不舒服地侧了一下头,沈闻非托着他的后颈,轻轻地捏按着贺云沉的太阳穴。
贺云沉皱着眉头,手松垮地搭在自己的肚子上,他每一段时间都会强迫自己眨眨眼,明明已经困倦得头痛欲裂,但他还是不想再入睡。
他能感觉得到,那些噩梦已经离他越来越近了。
“睡一会儿吧云沉,”沈闻非轻轻侧头吻了吻贺云沉的额角,“我们不熬着了,睡吧。”
“我不困……”
沈闻非心里酸涩,他之前就怕贺云沉总是睡觉,现在又看着他总是熬着心焦。贺云沉身上半点不适都会加剧反应在他的身心上。
可是能怎么办呢?
他不能看着贺云沉就这么熬下去,就像当初他看着昏睡不醒的贺云沉束手无策一样。
沈闻非沉默着,搂着贺云沉的肩膀,让他躺在自己怀里,像是搂抱着一名幼子一般,想要哄贺云沉睡一会儿。
“我不睡,”贺云沉被沈闻非的动作惊醒,他挣扎着要坐起来,“我、我不困,我不睡。”
“云沉乖,”沈闻非稍微使了些力气,拉着贺云沉的肩膀不让他动,“睡一会儿,你昨晚就没怎么睡觉,中午也不肯歇着,这样下去怎么受得了。”
“我昨天晚上睡着了。”
兴许是头脑困得不清楚,贺云沉现在说话带着些娇憨似的执拗,撒娇似的:“我真的睡了,你怎么知道我没睡。”
沈闻非沉默。
他当然知道。
贺云沉真的睡着了是个什么样子,沈闻非再熟悉不过。他是怎么呼吸的,眼睛会不会不自觉地扎动,这些沈闻非都知道。那是他连续几个月提心掉胆观察出来的结果,自然不会有什么差错。
见沈闻非不言语,贺云沉抬头去看他,看见他眼睛里浓郁的担忧和伤痛,心里一缩。
“我真的睡着了,”贺云彻小声说,“我也不觉得困。”
“噩梦很可怕对不对。”
他们四目相对,贺云沉张了张嘴,终究没说出什么来。
沈闻非尽可能地把贺云沉温柔地搂在怀里,轻声说:“梦到我了,是吗?”
贺云沉垂着眼睛,沈闻非看见他长长的睫毛在又一次瘦削下去的脸上投下一片浓重的黑影。
贺云沉不说话,沈闻非就等着。良久,贺云沉才轻声开口:“梦都是反的。”
他说:“梦都是反的。闻非对我很好,很爱我,梦里的人不是你,我知道。”
沈闻非当下觉得呼吸都困难起来。
为什么?
他在心里大声诘问的力气都没有,只剩下浓重的无助和彷惶。
为什么会这样?
他以为,他以为一切都好了,一切都好起来了,以后的路要怎么走都安排好了,明明云沉身体也好起来了,现在却又变成了这样?
老天爷的惩罚还不够吗?还要继续下去吗?
“能不能……”
贺云沉抬起眼睛:“什么?”
他的眼睛里散布着淡淡的血丝,眼下,是抬起眼睛都带不走的睫毛的阴影。
“没什么。”沈闻非摸了摸贺云沉的额头,又弯下腰去亲了亲。
刚才不慎脱口而出的话是:能不能只降罪于我,不要再伤害贺云沉。
“睡一会儿吧,”沈闻非哑着嗓子说,“乖云沉,我就在这里,朕在这里,朕抱着你,什么噩梦都不会再过来,你听话,好好睡一觉。”
每天都是抱在一起睡的,噩梦还是该做就做。
这句话贺云沉没说,他看着沈闻非,就只是看着他,眼睛里悄然流露出来的疲倦和难受让沈闻非心痛不已。
“我真的不想睡觉。”贺云沉靠进沈闻非的怀里,小声说,“我知道梦里都是反的,都不是真的,可是梦里的你还是好吓人,那个你一点儿都不爱我,一直凶我,我害怕,我不想看到他。”
他吐露出来的心里话是那么真实,又那么让人难受。沈闻非一下一下捋着贺云沉的头发,哄孩子似的说:“那你也别喜欢他,别怕他。”
“他跟你长得一模一样,”贺云沉眼神儿空荡着,不知道在看向什么地方,“他好爱发脾气,还不喜欢我,对我好差。”
沈闻非就听着贺云沉这么一句一句控诉着曾经的自己,竟然觉得,这么听他骂两句也好,这样自己心里的愧疚就能减轻一点点。
沈闻非引导着:“他这么坏啊。”
“嗯。”贺云沉说,“我不喜欢他,我喜欢闻非。”
可是贺云沉都忘了,就是那个对他很差、脾气不好、不爱他、一直凶他的沈闻非,他爱了那么那么多年。
沈闻非半躺在榻上,让贺云沉躺在自己身上,一下一下捋他的后背,说:“我知道云沉喜欢我,不管我怎么样,云沉都会喜欢我的。”
“所以我才不想睡觉。”
贺云沉攥着沈闻非的衣襟,说:“我一直都能梦见他,还有些我不认识的人,都死在我眼前。我还梦见我们的孩子没有了……”
他说到这里,又觉得眼眶酸热,声音也颤抖起来:“我不想喝那个药,但是有人灌我,我挣不开……”
沈闻非快速捋着贺云沉的背,好像也在借着这个动作让自己别再沉溺过往。
“没事,都是假的,没事。”他安慰贺云沉,收紧了手臂拥抱他,“云沉不是也说了吗,梦都是反的,我们的孩子一定不会出事的。没有人会这么对你了。”
“我这几天总是害怕,”贺云沉终于忍不住了,他躺在沈闻非的胸口,闭着眼睛流眼泪,“我、我不想你陪着我受罪,可你不在我身边,我又害怕。”
“我一直陪着云沉好不好,”沈闻非眼眶也红了起来,他轻轻擦掉贺云沉的眼泪,“云沉不哭了,不哭了。”
“我怕……我怕我醒不过来了,”贺云沉哭着说,“我怕我会在梦里醒不过来,闻非我想跟你在一起,我不想跟那个和你长得很像的人见面,我不喜欢他,我害怕,我不喜欢他……”
贺云沉哭得沈闻非心都要碎了,他眼泪落下来,轻轻拍着贺云沉的背:“云沉,没事的,我们不会再见到他了。”
贺云沉抬起朦胧的泪眼看着沈闻非:“那我要是醒不过来了怎么办?”
沈闻非噙着泪花,轻轻抹去爱人的眼泪,笑着说:“那云沉就躲开他,藏起来,等着我去接你,好吗?”
“你、你会来接我?”
“嗯,我一定会去找你,一定会接你回来的。”
第七十二章 远亲
沈闻非的安慰起到了一定效果,虽然贺云沉还是没能彻底摆脱噩梦的侵袭,但最起码他不会用不睡觉的方式来抵抗做噩梦这件事了。
随着时间过去,贺云沉的肚子一点一点隆起来,这个孩子好像是卯着劲儿长,现在坐着,一低头就能看见了。
贺云沉还是害口呕吐,这个他勉力要来的孩子让他吃尽了苦头,常春扶着他躺下,看他并不健康的面色,叹了口气。
他悄悄退出去,常恩也在门口,常春低声说:“殿下又睡了。”
“昨晚半夜起了好几次,困也是当然。”常恩抱着拂尘叹气,“殿下现在这般,陛下也跟着折腾,唉,真是……”
“怎么殿下就是不见好呢。”常春愁容满面,“现在睡也睡不踏实,总是惊醒,师父,您说,那南昭世子的话可信吗?”
常恩颇为意外地看了自己的这个小徒弟一眼:“你什么意思?”
“当初,那南昭世子过来的时候,”常春吞吞吐吐地说,“不是带了一个双生蛊……”
“你疯了!”常恩瞪起眼睛,“那是什么鬼东西,谁都说不清楚,你想干什么?!”
“我就是看殿下这般受罪,心里难过。”常春红了眼眶,“我之前就受了不少殿下的恩惠,还总是办不好差事,现在只想着能稍微弥补弥补。师父,我要是能承担了殿下的苦楚,陛下跟殿下是不是就都好了?”
常恩听了常春这番话,半天不能言语。
他还总是以为常春是个毛手毛脚的小孩子呢,可谁知道,这孩子心思重成这样。
“你、你别这么想,”常恩说,“那东西说不清是什么,你可别胡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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