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明……”陈贤心灰意冷的声音听得高明也害怕得要心律失常了。
他停下了伸过去却也够不到的手,看着那人把埋在自己胳膊里的头抬起来,五官抽搐着泪流满面,又重复叫了他一次。
那人说:“高明,回去之后,我们分开吧。”
“为什么?为什么??”高明从大脑一片空白中找回意识,满脑子只剩这个问题。
“你说得对,我是个胆小鬼。”
骗人的吧??
高明回想起陈贤之前脱口而出那句“我不能爱你”时候的情形。
一模一样。
陈贤。高明想,这家伙一直这个样子,表达能力有限,说出来的话,不一定是他想表达那个意思。
他拼了命地告诉自己要冷静,听他怎么解释。
可陈贤什么都没继续说。
胆小鬼是什么理由?岂不是轻易就可以击破?
高明只牵动嘴角地微笑起来,想要用这笑来自我安慰。
“我会帮你的呀!不能老活在过去的阴影里,不是你说的吗?”他迫切地追问:“你不是让我教你吗?”
却只听得陈贤带着哭腔喃喃:“我做不到……我给不了你你想要的。”
高明慌忙去够陈贤的手,可那人坐在床中央,他在轮椅上够不到,急得都要哭出来。
“我不要了……都怪我逼你太紧了,让我在你身边就好,我其它什么都不要了……”
他说着说着自己呆住了,心里生出一种恐怖的预感。
给不了他想要的,意思是说,连陪伴都不行了吗?
怎么回事啊?
还以为会收获很多幸福的回忆呢,结果这都是些什么啊?
为什么到了地球另一端,好像一切都变了呢?
如果能早知道会发生这些,什么会议、什么事业、什么未来,都不重要……
如果没了陈贤,其它一切都还有什么意义?
这生命,还有什么意义?
高明感到一阵眩晕,本来前倾着的身体摇晃了下倒在轮椅侧边扶手上。氧气要不够用了,他却连深呼吸的力气都提不起来。
“不要……不要总说这种话来吓我好吗?……”
“抱歉啊,高明……”
这声道歉,像是在他心上又补上了一刀。
高明无助地看向他的刽子手。
他没变过。他还是那个会退缩、会逃跑的陈贤。
他还是那只牢笼里的鸟。
门打开了,但脚上还拴着绳。他飞得再远,也还是被限制着。
而这条绳,高明也不知道该怎么才能帮他割断。
自己引诱他飞出来,是错的吗?是不是让他经历了更多苦痛呢?
今后,自己也会带给他更多苦痛吧?
算了吧。这样不是正好吗?
早一点结束。
这样陈贤才不会走错路,才能尽早拥有完整、正常的人生。
“你想好了?”高明努力了半晌才重拾起自己的声音,向陈贤确认。
还蜷在床上的那人双手抱着头,十指紧抓着自己的头发,似是而非地晃了晃。
“如果这样你能安心,能得到平静的生活,如果这真的是你内心所求,”高明说着点点头:“可以的。就算现在就分开,我也可以的。”
他说着就操纵着轮椅往后退,在转角换了方向驶向门廊。他的手颤抖的幅度太大了,拉了几次才拉开房门。
他不知道该不该再说一次爱他来告别。喉咙已经哽咽得像打了个结,这一刻发出声音,恐怕只剩失控的嚎啕。
短暂的犹豫后,高明还是沉默地推动了摇杆。
“呃。”
向前行驶起来的轮椅突然被拽住,高明随着惯性往前扑了一下。
“我说,回去之后。”身后陈贤的声音响起:“我陪你来的,我送你回去。”
缓刑三天后执行吗?
高明绝望地笑了。
憋了这么久的眼泪,似暴雨一样,如瀑布一样,从他闭起的眼中落下。心痛到像地球突然丢了重力,所有泪都浮在空中聚积起来,再随着心跳一下下发紧,海啸一般吞噬他。
滴答、滴答……
万有引力还是存在的。现实中,这些液滴还是精准无误地落在低处了。高明低下头,眩晕和泪眼模糊间看到有殷红的血色在自己衣裤上晕开。
不要是这时候啊!
没出息,他都决定不要自己了,还要用残败的身体留住他吗?
“高明!!”
晕倒之前,这一声惊慌的呼唤是他听到最后的声音。
第69章 贯索四 Alphecca
血腥味。
挥之不去。
高明捂着口鼻,站在人迹罕至的桥洞下。
被摆了一道。和最近变得很嚣张的地头蛇交易。谁承想手下小弟叛了变,那家伙趁高明不备,回手就是一拳,不偏不倚打到他鼻梁骨上。
一不敌多,他以为今天就折在这了。混乱间,不知从哪又冒出来个人影,抡起废弃的路牌,砸在对面为首的人身上,一声巨响。听这动静,怕不是肋骨都打折了几根。
果不其然,行凶之人变成了众矢之的。他矫健地跑走,这群流氓就怒吼着,叫喊着,纷纷抄起家伙去追。
留高明自己站在桥洞下,流着鼻血懵圈。
北方干旱的春天,刚开始燥热起来,有蝉在杨树上聒噪地看热闹。
规律的环境噪音孤独延续了许久,突然外面出现两下鞋底踩到碎石粒的声音。
高明连忙甩掉手上的血,快步跑到角落捡起根木棍。他追出去看,只见一辆老式自行车的影子消失在桥的另一侧。
他扔下木棍,狂奔着追上去。
“陈咸!陈咸,我知道是你!”高明边跑边朝那人影喊。
双腿越来越沉,迈步越来越困难,他低下头去看,地面化作沼泽,变得像岩浆,冒着大泡一点点吞噬他。
直到寸步难移,窒息,一片黑暗。
重见光明时,变成一个很低矮的视角,从摇曳的叶丛间看出去。
不变的是湿漉漉的感觉,和鼻腔里铁锈一样的腥味。
他在等他,等那个男孩把他抱起,等他剥开一颗水煮蛋,还细心地掰成小块,等他的手落在头顶,温柔地爱抚……
可他没再来过。
在那个又潮又冷的角落,高明蜷起幼小的身躯,和黑暗抱成一团。
那个叫小咸的男孩走了,丢下自己无依无靠,但这不是他的错,他身不由己……
高明缓缓睁开眼,这一次,周围变回了在德国的酒店房间。
拼命奔跑过的疲惫、被泥泞吞噬的恐惧、被抛弃的无助、苦等无果的伤心,全都挥之不去。
日思夜盼的人正坐在面前,拉着他没有力气的手。
高明想哭,想把每个梦境憋在心里的那句挽留的话都说出来。
身体。从胸骨往下感觉一片虚无。可也就是几秒间,灼热的疼就从那片虚无里冒起了火苗,像要一点点把他焚化。
高明又眯起眼,任呼吸随着这愈演愈烈的疼痛变得短促。
“很痛吗?高明?”熟悉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
这疼痛太熟悉,这手牵手的触感也是真的。这时空是真的,这陈贤是真的。
“你吓死我了,怎么突然流鼻血?头会痛吗?别怕,医生一会就来了……”那真实的陈贤还在滔滔不绝。
用和说出那句“我们分开吧”一模一样的声音。
高明突然又想呕吐,上身在床上挺动了两下,吓得那个陈贤立刻站了起来,手足无措地安抚。
又是给他捂暖肚子,又是给他喂水。
他很快安静了下来,淡淡地看着在替他担忧忙碌的陈贤。
“别不理我啊……哪儿不舒服吗?告诉我。”
可无论陈贤怎么问,床上的人都一言不发。于是陈贤也慢慢在床边的轮椅上坐下,也安静地与他对视。
琉璃一样脆弱的人,好像真的被他碰碎了。
高明的眼神如无月之夜蒙着雾霭的一潭死水,从红红的眼眶间毫无波澜地飘出来,轻飘飘落在陈贤脸上,却像千斤重的铅砂。
陈贤被那无感情的目光盯得无地自容,觉得自己像个始乱终弃的人渣,把高明的绝望连本带利地还给了他。
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情来?
高明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看着他——看着他最爱的、却又要抛弃他的陈贤。
他有太多问题想问了。
这段静寂里,过去的种种在脑海里闪现。高明在心里,给这些问题一个一个都找了答案。
不是说在乎的只有我吗?
啊……在乎。正是因为在乎才纠结、痛苦吗?
不是说事在人为吗?
哦……事在人为。
人醒悟了,欲为之事也就变了,合情合理。
明明之前总是说“别怕”、“我不怕”的那个人是他,为什么现在退缩的也是他?
人都是会变的,但变来变去,也都遵循着自己的模式……
陈贤就是这样一个人,自己改变不了他的本质。
一次次被我缠上,你辛苦了。
陈贤,我累了。
高明闭上了眼,不再看他。
有门铃声响起,手被松开,那人起身,然后带了什么人进来。
他们在床边交谈,说些生涩难懂的英语。
一些描述症状和病史的词句。
为了他的病,陈贤的词汇量都大到这么专业的程度了吗?
高明想着更难过,于是试图去屏蔽他们的声音,不回答任何问题。
陈贤在叫他,声音放得特别轻,像每一次哄他时一样温柔。
这声音听不了多久了。高明越听越想哭。
陈贤在摸他的头,他说:“乖啊,高明,你刚刚吓死我了,带你去医院检查一下,否则我担心……”
大概是看他一直不回应,几人沟通了一下,陈贤开始上手掀他的被子。高明睁开眼睛,看见全副武装的医生已经准备好了专业设备,就等他配合检查。
陈贤拉起他的手腕,要帮他撩开上衣。
“No! No! Stay away from me! ”高明突然开始挣扎,朝医生,也朝想帮医生控制住他的陈贤大喊:“Don’t touch me!陈贤!我警告你……呃……”
“冷静,高明,冷静。”陈贤把双手悬在空中,示意自己不会再碰他:“我听你的,不要激动。”
“Leave me alone...please…”高明声音软了下来,闭起眼眉头轻颤,看起来在忍耐着什么地方的疼痛。
“高明……”陈贤蹲在他床边轻声叫他:“别因为我惩罚你自己。身体重要。乖,让医生看看你。”
高明沉默地转过来看陈贤,疲惫的双眼像在替他说话。
乖有什么用啊?你告诉我。
还不是让我眼睁睁看着你们一个个离开?
我们其实根本连兄弟都没得做,我居然还敢奢求相爱。
他看着陈贤那双同样疲惫又满是担忧的眼睛,放空了自己。
也放弃了自己。
在房间能做的初步检查显示生理指标都正常,他本人强调自己没事,一直又这么清醒地拒绝检查,医护也不能带他走。陈贤无可奈何,送走了救护人员,灰头土脸地走回床边。
他去握高明的手,高明躲开了。
他又探身去拉,高明又挣了一下就放弃了,任他摆布。
“对不起。”陈贤声音响起。
“对不起,高明,我想起了点事,我这两天精神不正常……”
“你是又想起来我是张沛霞的儿子了?”高明还是扭着头不看他。
“不是。”陈贤低垂下头:“我是想起来我是谁了。”
接着,陈贤说了好多话,说他自己卑鄙无耻,说他自己不负责任,说他自己不值得……
高明听着,每一句他都能想到十句来反驳。好悲哀啊,他这么爱的人,在他内心把他自己贬得一文不值。
这才是真正的凌迟,他听得心痛,越听越觉得,他高明才是个彻彻底底的失败者。
还答应要教他,根本不知道怎么教,根本什么都教不会,根本就不配教他。陈贤那每句自我反省,高明听来都像是在诘责他自己。
离开我吧。高明想。
救不了你,还总是让你回忆起惨痛的过去。
我才是那个让你痛苦的罪魁祸首。
笑死了。
我还努力想让你能爱上谁……怎么就没想过,你连我都能爱上的话,爱上任何人岂不都是轻而易举?
这世上还能有比我还令你不敢去爱的人么?
一上来就给你地狱难度,都是我错了。
我到底还能带给你什么,能留给你什么?
他转头去看陈贤。
那人双手捧着他的手,低垂着眼眸,就像在忏悔。
他明明那么美好、那么温暖、明明没做错什么……
是自己逼他到这份上的吗?
好吧。回去之后,我们分开吧。
可是我好贪婪啊。还是想要你。就算知道只能再拥有片刻,我也感激那分分秒秒的温存。
还有三天。最后这三天,陈贤可以属于自己。
高明觉得很满足了。
容我放纵吧,最后的人生。
他朝陈贤牵了牵嘴角。
“你在想什么啊?你别吓我……”陈贤抬眼看到他悲伤又无力的笑容,心里发毛。
“我在想刚上高中的时候,看入学分班名单,看到你的名字。”高明轻轻地、若无其事地说起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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