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可能啊?”高明紧盯着他的眼睛,反驳他的自欺欺人:“你骗不到我,我经历过差不多的。不是你置身事外,你那时候才多大?你能怎么办呢?你世界里最重要的、本该相爱给你安全感的两个人这样针锋相对,就算不是冲你,也足矣把你的世界撕得四分五裂。”
“是,我那时候是太小了,不懂劝我妈冷静一点,搜集证据搞倒那老东西。我只是看戏一样,只会愤愤不平地煽风点火。我不懂究竟为什么,真正做错事的人没有得到惩罚,反倒是沉不住气的人得到了净身出户。”
“净身出户?……那得多难啊,你妈妈一个人带大了你?”
“我妈根本不会带孩子,我都是保姆带大的。”陈贤看着玻璃杯中不断上浮的气泡,把自己的指纹从杯壁上擦掉:“他们离婚的时候,我八岁了,也能照顾自己了,有没有保姆也就那么回事吧。我跟我妈相依为命,那日子……难熬。她控制着我全部的人生。每天穿什么、可以和哪个同学说话、回家路上要去哪个地摊买多少钱的菜、家里的地从哪里拖起、要拖几遍……”
陈贤说着摇摇头。
“亏你都能做得到。”高明感叹。
陈贤嘴唇颤了颤,好像不知道怎么解释:“做不到也得做呀。我……我可能是可怜她吧?我也害怕她。那时候……”陈贤说着突然笑了:“我也打不过她。”
“我妈就只有一种教育方式,就是打:一边骂,一边哭,一边打。错别字太多了打、回家晚了也打、睡觉前忘了跟她打招呼,也会被从被窝里拎出来打两巴掌……”
“她说我没规矩,以后会成第二个人渣。一开始我憋不住哭,可我哭她也哭,哭得比我还伤心。后来我也就……”陈贤说着垂下眼去看餐巾:“哭不出来了,她要怎么打骂都随她,按她说的,她是我妈,她最心疼我,这都是为了我好。她说我不懂她的用心良苦,不懂她的心痛……”
作者有话说:
这两章有点过于清水了,莫慌,荤菜马上就来)
第78章 比邻星 Proxima Centauri 下
“你就这样被迫长大了?”高明的声音也变得苦涩。
“我都认为这全盘是对的了,母爱有各种形式,可能属于我的就是这样的吧。”陈贤抬眼对上他的:“直到你出现。”
高明抖了抖,心也动摇了一下。
听着陈贤继续说:“你告诉我有朋友是什么感觉,我妈这样做是不对的,以及,离开母亲不是罪过……你是唯一站在我角度看过的人,唯一一个支持过我的人,可是,你偏偏又是,那个人的孩子。”
“所以你不愿意接受?”
“这是在捣毁我的精神支柱啊,高明。”陈贤脸上挂起难过的笑,坦言道:“一边是亲妈这么多年灌输的‘真理’,一边是我无比向往的理解,你那些话就像为了讨我喜欢,故意在帮我开脱。它们听起来真的太好了,好到我不敢信。”
“嗯……”高明点点头,身上莫名觉得冷:“所以你,躲开我……”
“抱歉。”
陈贤低下头,移开目光,又接着说:“当回独狼有什么难?可你让我看到的希望,我无法当它们不存在。我就盼着高考完,远走他乡,离这一切是非都远远的。不再被她控制、不再被她否定、不再受她威胁。”
“你确实做到了呀。”
“可我没忍到那时候,在高考之前,我就想办法摆脱了我妈。我亲手把她送进了精神病院。她越说她没病,反而显得她疯得越严重。我看那些人抓着她,把她按在床上,我没有一点感觉。那可是生我养我十八年的亲妈啊。她以前就说过我是白眼狼,说我不是人,那一刻,我真觉得她说对了。”
高明听得震惊,下意识不住地摇头。
“我以为我能一直无感的,我以为我能就此轻松下来,可我连说了十年‘妈妈晚安,我爱你’,在那之后的每一个自己过的晚上,都像无数个巴掌打过来。”
“我不爱她,我又习惯了爱她,那种爱……”陈贤沉重地叹了口气:“就像我畏惧夜晚,又喜欢那种黑暗。”陈贤笑得苦涩:“我摆脱不了她,她的影子藏在每一寸暗处,时时刻刻,都在替她教育我。”
他放慢了语速,放轻了声音:“高明啊,那是我所熟知的爱。所以你问我爱不爱你,我不知道。如果那叫爱,是不是才是亵渎了人类最美好的情感?”
高明听得快要喘不过气,原来陈贤一直不愿意讲的过去竟是这般压抑,远超过自己想象的程度。当他笑着讲出这一切的时候,原来那个受不了的人会是自己。
“喂,别哭啊,高明……”陈贤看见轮椅上的人泪水泛滥,立刻慌了,从座位上站起来去安抚他:“抱歉,抱歉,我不该说的,还一说就停不下来。”
“不是,不是,你不要自责。”高明慌忙拿起餐巾给自己擦了眼泪:“对不起,我太心痛了,我不知道你受了这么多折磨,我还怪你,还逼你……”
“没事,过去那么久了,习惯了。你慢慢呼吸,不然会头晕的……”
服务生正要来例行问一下用餐感受,没想到看见顾客在抹眼泪,赶快加快了脚步过来关心情况。
高明摇摇头,连连解释说没事。然后拿起叉子,吃了一块小牛肉。
他沉默地低头吃了一会,越吃越慢。许久,他才咽下那一口食物。
“所以你和妈妈没联系了,是因为自责?”他重新抬头看着陈贤,道:“哥,这真的不是你的错。你自保没有错,或许你妈妈也没有责怪你。过去那么久了,这些,你和你妈妈谈过吗?你想不想试试,和过去和解?”
陈贤呆住了。
怎么可能敢谈呢?他甚至还没勇气对高明说出他和母亲矛盾激化的根本原因。
母亲的执念根本无解,难道要寄希望于这么多年过去,她自己忘记了仇恨?他不敢想不敢问,甚至不敢听母亲的声音。
高明冷静了一阵,声音放轻松了些:“被什么问题困住太久,可能是没有找对方法,解题要素可能早就都在了。有些题,要辅助线才能做出来嘛。”
其实他说的可能是对的。陈贤想。
其实这些一直用遗忘来逃避的过去,一直讳莫如深的阴影,真的讲出来,竟像是在讲别人的事那样稀松平常。那些恨并没有淡去,但有另一个人愿意倾听、理解自己,竟然能让他感觉这没什么大不了了,甚至可以反过来安慰对方说,“习惯了,这不要紧”。
其实想要的,一直都是这样一把钥匙吧?
真是像个幼稚鬼呢,捂着伤口,撒泼打滚。有人来关心,说帮自己吹吹,竟然都会觉得好了很多。
对面的人还没说完。
“抄了你那么多作业,这次我陪你做,我陪你再审几遍题,我可以帮你分析,我可以帮你去解。我陪你,陪到底。”
“高明……”
“我好感谢你把这些都和我说,谢谢你让我看到你从哪一条路上走来。哥,那条路的前方,一定还通着解开绳套的方法,一定通着自由和幸福。”他好像看见了希望,声音清透得可以直接听出心里的明朗。
“不要连试都不敢试。我们回去之后,找个时间去见见你妈妈吧。我陪你一起。”他紧接着又补充一句:“我替你去,也可以。”
想不到他会这么说,陈贤立刻拒绝:“不,你不知道我妈她有多危险,你不知道她曾想对你做什么……”
高明坚定的神色没有一点改变,他摇摇头道:“我不怕。以前不怕,现在也不会怕。”
所以他都知道?陈贤惊讶到愣在那里。
“陈贤,心灵的力量是很伟大的,要相信我们一定能找到一种平衡。你是有力量的,是可以改变生活的,你以前就做到过呀,而且做得很好很好,不要妄自菲薄。”高明顿了顿,坦言道:“我正是被这样的你激励,才能一次次重新面对命运,否则,我可能根本抗不过那次手术。”
陈贤不可思议:“我是学你的,该怎么做,都是你告诉我的。”
“我几时有做过这种事?”高明怜爱地朝他摇着头微笑:“那不是我的功劳,那些都是你自己。”
高明点的黑森林蛋糕上来了。离开德国前,他想再吃一次。
他轻轻捏起那颗黑樱桃,塞进嘴里,然后用甜品叉擓了一大块,手伸过桌面,举到陈贤面前,不清不楚地说:“哥,吃点甜的,张嘴。”
陈贤怔了怔。上一次被别人喂吃的,好像还是上小学之前保姆阿姨追着他喂饭。
多少年都没有人这样对自己。
他不自然地前倾上身,含住那口蛋糕。
樱桃酒的味道充满口腔。
他皱了皱眉头,直接把那碟蛋糕端到自己这,连叉子都没还给他。
“干嘛啊?没我的份?!”高明撅着嘴。
“有酒,你不能吃。”
“管真多……”高明气哼哼地看着桌角,嘴角却兜不住笑了。
第79章 天市右垣七 Unukalhai
当天就去坐火车实在太赶了,可在酒店安顿下来才三点多,这么早就休息又太早,于是高明提议还是去对岸逛逛。
美因河的南岸矗立着一排各种主题的博物馆,他们随缘走进一间。
一进门,是设计感很强的空旷大厅。映入眼帘的一整面白墙上,黑色马克笔画的密密麻麻的横线几乎连成了一片,看上去主要分布在一米六至一米九之间。
这是一件名为“人类的高度”的奇妙展品。艺术家邀请每一位参观者加入她的创作,试图通过这种互动的方式,记录这个星球上曾经一同生活过的人们,留下些许他们的印记。
作品旨在引发大众对个体与世界微妙联系的感叹与反思。这面墙上每一个名字都证明了他们的独一无二,然而字迹重重叠叠,又让他们仿佛消失在了人群之中。个体的存在并非孤立的,它们在这样的交织中共存、共同成长。
高明若有所思地望着那面墙,久久没有动作。
“想什么呢?要不要也去画一个?”陈贤开口问他。
高明寻声抬头看了陈贤一下,然后又把头转了回去,叹气道:“哎,可惜我现在可能只有一米三八了。我就会成为那个特立独行的小矮子,和那两个叫Finn和Matteo的小孩作伴。”他指指墙的低处那两道黑线。
陈贤看着他自嘲的脸,蹲下身,一条条解开他的束带。
“你抱住我。”他说。
高明疑惑了一下,但照做了。他把上身前倾,双臂伸出去,失去重心直接趴进了陈贤怀里。
“抱紧了,来,一、二、三……”
膝盖抵着膝盖,陈贤稳稳地把高明从轮椅上托抱了起来。
“啊?别啊……嗬……”
突然“站”了起来,高明因为低血压,眼前一黑,手自然而然地松开垂落。还好陈贤一只手扶着他的后脑,让他的一侧的手臂和头还都挂在自己肩上。
可另一手托在高明没有什么肌肉的臀部,隔着裤子都能感觉到因为突然的活动和位置变化,下肢肌肉都在痉挛,他下面泻着,纸尿裤快速充盈。
陈贤心脏咚咚地跳。他开始后怕,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不应该这样唐突地抱高明起身。
“抱歉啊,高明,没事吧?”陈贤仔细去感受他紧贴着自己胸腔的起伏,和在自己颈窝的鼻息。
怀里的人渐渐缓过来了,他感觉到高明吞咽了一下,自己脖子也被他重新抬起的手臂搂住。
一定很难受吧,他双手都在颤抖着。
“没事,哥……别担心……也该减压了……”可他嘴上在虚着声音安慰他。
高明的腿不太能伸得直了,双脚耷拉着拖在地上。现在肌张力已经下去了些,只剩颤抖点动着,刚刚其实挛缩得更恐怖。
陈贤定了定神,把高明抱得更高一点,小心地调整位置,让他恢复了松垮灵活的脚踝晃动,找到一个刚好能让双脚勉强踩在地上的角度,腰臀贴住墙壁。
“还好吗?后面是墙了,我抵着你的膝盖呢,别怕。”陈贤几乎是把他压在墙上撑着,另一手摸着他的脖颈安抚他。
站在一旁的工作人员看到他们这么危险的动作,吓了一跳,赶忙过来问需不需要帮手。
陈贤请他帮忙沿着高明的头顶,在墙壁上画下一条新的线。
高明小声地说了句Danke。
脸上好像有火在烧。
他的头搭在陈贤肩膀上,刚好可以看见他背后的情景。
周围那么多人,却突然安静了,都尴尬地看着自己软弱滑稽地被撑在这里。
真像一场公开的处刑。
高明恐慌地垂下眼,避开路人的视线。
他要坚持不住了,本就因为恐高心慌得要命,下面感觉不到陈贤的触碰,更是没底。有知觉的地方因为起身而拉扯着疼,现在两条废腿上的肌肉又开始震颤起来强调自己的不适了。
他怕自己摔了,怕痉挛起来伤了陈贤,怕纸尿裤兜不住排泄物,怕当众出糗……
陈贤感觉到高明不断颤抖着向下坠,赶忙后撤了半步,又抱起他。
“没事的,高明。放松,别害怕,我们现在去坐回去了。”
他把高明又放回轮椅里坐好,安抚他不安分的双腿,帮他把那双瘫脚搭回在踏板上,蹲在高明面前仔细确认他的状态。
陈贤好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生怕自己刚刚冲动的举动伤害了他,却又说不出半句好话。
工作人员一直帮他们扶着轮椅,过了两分钟才从刚刚突然暴露在眼前的残态上回过神,拿着马克笔递给他们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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