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角的小平台可以看到远处的日内瓦湖,太阳西沉,时不时有些鸟从天上飞过。高明没有戴眼镜,让陈贤帮忙描述,自己再讲给他听可能是什么鸟。
或许是得益于母亲对他行立坐卧的严格要求,陈贤的视力非常好,但他从没那么仔细观察过什么。
他觉得自己简直是浪费了这双眼。
哪一块毛是什么颜色,哪里又是什么形状,尾羽有多长,飞起来是什么姿态……陈贤一一作答,一边答一边苦恼自己的母语词汇量太小。
“我不知道怎么形容,它尾巴就和鱼似的。”陈贤实在是词穷了,破罐子破摔道:“我应该把这视力给你。”
“你替我看就行啦。”高明笑他:“这样多有互动感。”
“互动……”陈贤不知所谓地重复。
“让你有点参与感,行了吧!私心想要你多看看我喜欢的。”
“……你喜欢的。”陈贤看了看天,又看了看高明。
然后他把手里杂物袋放在地上,在高明轮椅前面蹲下,凑近他。
“看得清吗?”他问。
高明纳闷:“看什么?”
“我管不了那些鸟。但我会尽量补偿你,多给你仔细看看,你喜欢的。”
“哎耶……”高明要被他的话羞死了,摆出一副嫌弃脸,连连摆手赶他走:“你可真宠我!”
“呵,说我禁不起挑逗。”陈贤笑着,又拿起杂物袋起身。
继续往湖边下行,多孔的砖墙外爬满了植物的枯藤,气温回升,它们刚刚开始返青,长出一点点黄绿色或是泛红的嫩叶。
陈贤见他羞得半天不说话,一个劲地想笑,随口问道:“这东西你也认识吗?”
高明挖了他一眼,然后去看那爬藤植物。
“我只知道是一种地锦,具体什么种我说不好。你不记得了吗?咱们以前文科楼外面爬了满墙都是五叶地锦,风一吹,像绿色的浪一样。这东西和它很像啊。”
“你自己在文科楼里,你怎么会看见?”
“笑话,你以为我课间都在哪儿?”
陈贤犹疑了一下,随即摇着头也笑了笑。
不能接话,如果接话,就是给了他说土味情话的机会。
这是什么互相尬撩的比赛吗?
高明看他已然深谙自己的套路,也噗嗤一声笑了。
这陈贤学精了,不上套了?
他无奈地转回头,把食指按到爬墙虎卷须的吸盘上。
“握手。”他说,笑得像个清纯的孩子。
陈贤愣愣地看着他,夕阳照在高明发尖和肩膀,微风吹过,藤条滤过光影斑驳,仿佛带他们穿越回年少时那个林荫大道。
输了。
不心动挑战,输得一塌糊涂。
不要紧,也不是第一次输了。
“高明,”陈贤摇着头感叹:“你对这个世界的热爱比我浓重得多啊。”
轮椅上的人仰头回来,刚刚那笑还挂在脸上。
“世界是很可爱的,才能造就这么可爱的你。”高明看着他,语气像在说一条真理一样理所当然。
像每一次回眸一样,坚定的态度,阳光的脸,深深印刻在记忆里。
第84章 天棓四 Eltanin
生活很快进入了一种新的日常模式。
高明摸熟了路,每天像打卡上班一样自己去学校。这是他和陈贤约法三章才获得的自由。不平等条约的内容是他不能再勉强自己,每隔两个小时要向“老大”报告情况。
而每天高明走了,陈贤就留在家补觉,下午爬起来和同事开会,处理一下工作,准备晚餐。晚上等高明回来一起吃了饭,聊聊当天的见闻,到了时间照顾他睡下,再接着按国内时间工作到下班。
高明极其有干劲,甚至已经和这边的教授谈好了将来的课题。
“今天回来前还在Reinhard教授办公室和我老板开了个视频会,那个研究方向不错,我老板也同意让我毕业的时候带走一部分数据了。”他滔滔不绝地讲给陈贤听,被提醒了才能想起来扒一口饭。
“嗯,好呀。”陈贤应着,塞了一口菜,心想日式酱油炒出来的菜花果然还是有点奇怪。
“我今天还去看了一下他们的双光子显微镜,还挺新的。”
“嗯,好呀。”
“回去得着手准备申请书了,好多事要做啊。”
“嗯。”陈贤看着他笑,打断他道:“明天可以吧?”
“明天?”高明停住勺子,转念去想陈贤在问什么。
“明天星期四了,你不是答应我星期四腾出时间吗?”
“噢,对噢。”高明想起陈贤刚到瑞士的时候就约他把周四时间空出来,也不说去做什么,神秘兮兮的。他答:“我没什么安排,时间自由的。”
“那我中午去学校接你。”
“现在能说是要干嘛了吗?”
“你明天就知道了,肯定不是坏事。”
“什么啊?不会是要带我去看病吧!我这两天身体好的很!”高明哀嚎。
陈贤笑道:“乖啦,别害怕,不是带你去医院。你工作上的事我帮不了什么,其它的……你偶尔,给我一点表现空间。”
陈贤很迟疑,一直不敢和高明说清楚,是因为他不知道这事对高明会是好是坏。
陈贤夜里很晚才上床,却在日出前就睡不着了,侧躺在床上看身边已经彻底适应了时差的人。
这人睡得好沉,可能是白天累着了,夜里提醒翻身的闹钟都没闹醒他。
高明导师说的很对,他是挺执着的,执着到甚至可以忽略他自己。
既然他执着地选了这条路,陈贤想多帮帮他,但总是苦于插不上手。
既然他执着地选了自己,陈贤想,那自己就回报他的坚定吧。
陈贤撑起上身,缓缓凑近他。
他细细看遍了高明露在被子外的部分,他去回想高明说过的话,去猜测高明想要什么,去想自己能给他什么。
越贴越近,他想吻他。
迟了这么久才吻回来,他会接受吗?
正想着,床上的人皱了皱眉,轻哼了两下。快要醒来的时候,人总是最脆弱,最无防备,也最容易把不适表现出来。
陈贤收回了那些想法,习惯性地摸了摸高明的腿,果然在僵直着发抖,他在睡梦里也会抽筋。
肯定很难受吧,陈贤想着,坐起身,小心撩开被子帮他又掰又揉,好久才让它们又恢复瘫软。
太阳快要升起了,陈贤就保持着那个姿势,坐在床上看他。
虽然很欣慰他如此勇敢,虽然心甘情愿陪他前行,但还是看不得他这样,他太辛苦了。
地平线的光从窗帘缝间投射进来,一道金色的亮线落在床上。陈贤眯了眯眼。
时间隔得太久,几乎都要忘记高明被打倒在地一蹶不振之前的样子。当他重新燃烧起来,那光实在是太刺眼了。
想给他更多的希望,回报他的坚强。
到了中午,高明从实验楼出来,去到地铁站等陈贤。
高明没想到他穿了一身正装过来。
“干什么穿这么正式……你不冷吗?”
陈贤走出闸摸了摸高明的头,道:“商务人士的固定皮肤,带都带来了,一次都不穿觉得亏。”
“噢……”高明奇怪地看着他,随便应了一声。
真是无厘头的借口。高明猜不出真正的原因是什么,但反正谜底很快就揭晓了,也不追问了,就拭目以待吧。
跟着陈贤走,没想到又被领回到了学校里。一直走到交流的课题组所在的楼的隔壁建筑,陈贤带他搭电梯,轻车熟路上了三楼。
那里有一个神经科学相关的研究所,门口立着一个电子屏,正循环滚动展示着最新研究进展。
“来这做什么?”高明奇怪。
“我约了这里一个教授谈谈,你陪我。”陈贤边说边朝里张望。
“你们还投海外的医疗项目吗?”
“我们是卖方,不搞投资,看来得找时间好好给你讲讲什么叫投行。”
“那来谈什么啊?”
“谈成果转化。”陈贤朝他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恰好电子屏上正放着他约的那个教授的页面,陈贤指了指,示意高明看看。
高明对着那些字仔细研读了一番,想起几年前确实好像也听过这些,不过脑机接口、外骨骼这些研究一向层出不穷,他也没仔细想。
他挠挠头,点评道:“他们文章发得很不错啊,都是正刊。”
“这么有名的研究你没听过?亏你还是研究这些脑啊神经之类的。”
“我们做的偏基础研究,这个偏工科。”
陈贤双手插在西裤口袋里,有点无奈地笑他:“光想着你那些小老鼠呢?做研究和实际应用这么割裂?”
“好骂。”高明惭愧道:“一针见血啊哥,我确实该反省一下,往临床转化的方向多考虑一些”
“我没骂你,我是希望你多考虑考虑自己。”
高明看着他,纳闷怎么陈贤会教育自己这些,解释道:“我个读心理学的,转到干纯理科科研,又要再往做机器人上贴?有点难啊。精神疾病的躯体障碍也影响着很大一个群体,成瘾问题也是很严重的社会问题,能在这些问题上做点工作,我已经很有成就感了……”
陈贤打断他:“高明,不是说让你去研究这个,你不想站起来吗?”
高明这才愣愣地抬头看他。
对啊,陈贤怎么会跟他聊科研呢?陈贤是在说,让他去做这个研究成果的受益者。
脑-脊髓接口吗?
高明又去看展示屏。内容跳了一页,正好有一副示意图:在大脑皮层里植入电极,让电脉冲信号绕过受损的脊髓区域,直接控制肢体运动。
真是亏得自己做了这么多年前沿科研,作为行内人,都没有真正把新成果的应用当回事。
研究组的学生匆匆赶来迎接他们,不一会,风尘仆仆的法国教授也来了,寒暄后,对方介绍了他们的研究,以及许多成功的案例。
高明坐在他们之间,有种恍惚的不真实感。不再是以他为主导的学术交流,他和陈贤更像是变回了患者和患者家属。
他开始走神,尽管他比陈贤了解这些专业内容,更能听明白对话的内涵。但复杂的心情占领了他的思考:对科技已经发展到这种程度的震撼、对希望一直就在眼前却没有想过去争取的愧疚、对陈贤的感激、对未来可以与他并肩而立的向往……
“诶?”陈贤顺着对面教授有些变化的目光看向高明,疑惑一声后,抬手替他抹了把脸。
高明才发现自己眼泪跌了下来。
是啊,手术有风险,毕竟要全麻要开颅,术后感染可能会要命;复健很辛苦,毕竟瘫痪好几年了肢体都变了形;过程很漫长,毕竟人工智能解读人脑信号还需要在试错中进步……
但你懂希望是什么吗?
就是这种可以让人毛骨悚然、潸然满面、一往无前的东西。
回去的路上,陈贤一直在说话安慰他。
“无论做什么都要先把身体养好,知道吗?回去好好复健,毕业之后我们过来。你导师跟我说过,他支持你读博士后,不会卡你毕业……”
“你怎么还跟我老板谈过?”高明惊讶:“怎么好像……你什么都知道?”
“我还觉得我知道的太少了呢。”陈贤又笑着揉揉高明的头。
“刚刚这个教授,你是怎么认识的?”
“开会的时候啊,你不会真以为我都在睡觉和酗酒吧?”
他说得游刃有余,嘴角的弧度表露着几分骄傲,眼神里又全是深沉的爱意。
高明迷失在他墨色的瞳里,讶然应了几句,不知所言。
第85章 华月
“我们去湖边吧。”
高明觉得身上好像有使不完的劲,想现在就从这轮椅上脱身,顺着这条长长的坡道跑下去,在堤岸上跃起,一头扎进那清澈的湖里。
但他再期待,那也仍仅是对不知多远未来的幻想,现在只能耐着性子先征求他“监护人”的同意。
城铁坐到乌契,出站走不多远就是湖边。
夕阳隐在灰色的云层对侧,瑰丽的色彩若隐若现,倒映在湖面上。
天不通透,就和高明心里闷着好多好多燦焕的情感一样,意欲寻得一方缺口迸发。
轮椅开着低速,陈贤也配合着把步子迈得很慢。
湖水轻轻拍岸,小孩子开心地把面包屑扬到天上,海鸟们上下翻飞地争抢。外围有些海鸥站在堤坝上歪着头看他们,精明地判断着他们是不是潜在的“大款”。
然后身边经过的,有手牵手的爱人、推着婴儿车的年轻父母,还有趁日落前散步的耄耋老人……
一条路,好像能看完人的一生。
这条路还有好长。高明看着这望不尽的路,平静了下来。
他笑了笑,拉住陈贤的手指。
那人转头看过来,没有意外,没有抗拒,没有挣脱。
突然飘起了雨,所有人都好像见怪不怪一样,依旧从容,无人离场。
陈贤从轮椅背后的口袋里掏出伞,拿给高明,又从包里拿出毛毯,给他盖在腿上。
高明打开伞,举着手等着他拿走,可陈贤站起身就快走几步,走进雨里。
“诶?”高明在伞的阴影下不解地看着他。
陈贤知道,自己太高了,他们一站一坐,如果他打着伞,就会遮不住飘到高明身上的雨,做不到一把伞两个人。他耸了耸肩,笑笑道:“这湖对岸是依云的水源地,一样的水,淋到就是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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