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手术,九死一生。
他不能让陈贤有机会睹物思人,不愿意让他空留怀念。
强氧化剂将一切色彩烧灼成白色,像他的梦境一样,空旷、虚无。
“我的绝望我自己带走,”高明在心里默念:“你的未来要如这相纸,光洁无瑕,任你肆意涂抹挥洒。”
第127章 曦月 上
康乃馨、郁金香、雏菊、芍药、风信子、鸢尾花……
每天看到不同的花,高明都觉得稀奇,不知道陈贤去哪搞到那么多种。
今天是一小把铃兰,嫩绿的叶子间点垂着一嘟噜一嘟噜洁白的小胖球,鲜嫩欲滴。
陈贤平时来医院不会打领带,明显今天用了心打扮过,穿着他那身“必胜套装”,头发梳得整齐。他一进来就握着那花束凑近病床,眼里的温柔像水般溢出来,惹得高明移不开眼。
他从花束中里取出一条绳,上面拴着什么闪亮亮的东西,发出轻微的金属碰撞声。
然后他仔细解开,将那闪亮亮的东西捏在手里。
“同意吗?”左手被拉起,陈贤在他那满是针眼的手背上吻了一下。
高明难以置信地睁大眼。先前一直没看清,这才明白陈贤在问什么。
“谢谢你教会我爱。告诉我不是结婚才能学会爱,是会爱了才想约定终生。”陈贤的声音仿佛飘在云端。
“求求你。”他说着扑通一声跪在了病床边,“我爱你,我愿意照顾你一辈子,求求你也爱我,也陪我一辈子。”
完全出乎意料。高明从未幻想过陈贤能做出这种举动,也从不奢求今生能听到陈贤的求婚。他一下喘不上气,眉尖和嘴唇都颤抖起来,差一点又呛着自己。
“你看你……别激动呀,宝贝。”陈贤伸手来安抚他因为气喘而加快起伏的胸口。
“你的一辈子,还是我的一辈子?”高明问。
陈贤还真被问到了,愣了一下才提议:“以最长者为准?”
高明苍白笑道:“难为我了。”
“勉为其难一下,好吗?求你了。”陈贤也笑得明眸皓齿。
“好生硬的求爱啊。”
“敬酒不吃吃罚酒?你可欠着我东西呢,你别以为我不知道,我照片呢?不答应就还我!”他故作生气。
高明眯着眼看了看坐在远处的林叔,嘟囔道:“一个个……都出卖我……”
“你休想销毁我们的回忆,这东西,你赖不掉。一式两份,我永远带在身上,你好意思拒绝吗?”
“我哪敢啊……”高明笑着,在枕头上蹭着点点头。
陈贤也舒眉展目,郑重其事地捧着他有些蜷缩的手,按捏了几下,然后左右旋转着戒指,给他戴到了无名指上。
闪亮亮的银白色,璀璨却不耀眼,看也看不够。
“这个,”陈贤捏着另一枚,举在面前问他:“等你好了,亲手帮我戴上好么?”
“嗯。”高明答应道:“一定。”
“无论发生什么,我都陪你面对,你可不能丢下我。”
高明没有回答,只是一直凄笑着看陈贤。眼角有泪液缓缓析出,他说不清那是因为什么,也说不清这一刻是欣喜,是遗憾,还是什么别的情绪在占着上风。
他想起那首只给陈贤唱过一半的歌,时隔大半年,他把剩下一半也唱给他听,即使每个音之间都需要喘很久才能继续:
“Take my hand
Take my whole life, too --
For I can't help falling in love with you…”
不明朗的视力已不能看清这一刻的细节,不清晰的发音已不能让这一刻完美无瑕,唯有这颗真心,坚持跳动下去,才能回应陈贤的感情。
他早已不怕死了,此刻也不怕活下去了。
术前准备都做得差不多了。量尺寸配了颈托,备皮需要剃脑后勺的头发,高明干脆地要求把一头青丝全推了,方便术后照护。
医生重新评估了他的四肢肌力、感觉平面及其他症状,以为术后提供对照依据。情况真的很不乐观,他的右边肩、肘关节肌力没有一个评分能达到3,左手还稍好一些,却也只是能对抗自身重力移动,稍微施加一点阻力就完不成任务。
一切都和医生预料的差不多,只是没想到真的这么快。
肿瘤影响到呼吸,夜里血氧总往下掉,暂且通过正压通气维持。呼吸面罩的带子隔着一条软毛巾勒在头上,没多久就把皮肤磨红了。
陈贤买了一袋彩色气球,每天来看他,陪他一起吹几个,再拴好带回家。
不仅是锻炼呼吸功能,他也想等高明出院时候,看到亲自出力参与布置好的家,能更有信心开启他们共同的新生活。
术前谈话把他们又拉回了三年前,不过这次高明只能躺在病床上,陈贤也不再是那个坐在墙边旁观的人。
肿瘤靠近呼吸中枢,医生说只能看情况尽量切除。手术要全麻插管,存在颈脊髓减压后缺血再灌注的损伤风险、硬膜粘连撕裂、术后脑脊液漏、呼吸抑制直接导致死亡等一般手术之外的风险……
这些要命的后果高明都不在意,左耳进右耳出。其实心理准备早就有了,毕竟再绝望也不过现在这样。
他只关心陈贤,这家伙听到医生的话又一次面如死灰,紧张得太夸张。
没有时间了,高明争分夺秒地安慰陈贤,口齿不清也要拉着他的手喋喋不休,但一开口就像交代后事一样。
“别怕,陈贤,你的世界里,本就有那些日月星辰。别神话我,不是我让它们存在的。它们……从一开始就在,只是被那个叫小咸的孩子……藏起来了而已。原谅他吧,他太害怕了,害怕被爸爸妈妈没收,才藏起来的。结果藏了太久,自己都忘了。”
“我走之后,让那些光继续照亮你的世界,让它们替我陪伴你。”
“别说这个啊……高明……”陈贤一句也不敢听。
自签完知情同意书,就一直像有个巨人掐住他的身体要把他捏碎一样,陈贤疯了似地想逃跑,却怕再刺激到病床上的人。他双肘撑在床边,把额头死死抵在十指相扣的双手上,像在求高明住口,或是在求命运放过他们。
高明努力抬手,用左手背碰了一下陈贤。
“嘿,”他笑着说:“陈贤,我爱你。”
“我也爱你,”陈贤抓住他的手,不住地摇头,“不要和我告别,我知道你不会离开我的。”
“嗯。我努力。”高明的乐观悲观这一刻都交叉在一起。
临到上台前,高明才反应过来自己难过,又突然抽泣起来。
但他根本来不及诉说自己的不舍,还是断断续续交代陈贤:“要交朋友,别都自己扛……多陪陪你妈妈……晚上在家,记得开灯……身体不舒服的时候,要像……紧张我一样……紧张你自己……”
“高明……高明……”陈贤无奈地叫他,用最温柔的话安抚他。他告诫自己不能哭,不能被高明的情绪影响,直到手术室大门把他们分隔开后,心痛到再也抑制不住,才放任泪如雨下。
第128章 曦月 下
一墙之隔,两个世界。
真趴到手术台上任人宰割的时候,高明却淡定了。
命运开始摇骰子,他能做的,只有揭开骰盅。
脑子好像很久没有这么清醒过了。他想,等下了台得好好吓吓陈贤,比如跟他讲:“哥,你知道吗?固定头架要打颅骨钉,顾名思义,那玩意是打在脑壳壳上的,一头尖尖的,要打三颗呢。就和……就和我做实验时候插进老鼠耳朵里那个差不多……”
如果死了就算啦,哈哈。
乐观达到了新的高峰,麻醉起效,他似是摆脱了所有疲惫,终于得到了短暂的安眠。
陈贤一直紧攥着那两枚戒指。手术时间好长,他松开手去签字时,手心都压出了两道淤血。
医生说,髓内肿瘤供血丰富,与正常脊髓无边界,手术只做到了部分切除。术中快速病理显示和之前的胸椎段是同一级别、性质的肿瘤。
术后呼吸未恢复,需要呼吸机辅助,高明又住进了深切治疗部。
这段急性期,他又经历了和上一次手术后一样的软瘫阶段,高烧不退,迷迷糊糊什么都不知道。
陈贤的声音好像一直在耳边,这辈子都没听过他讲那么多话。那些声波成了高明虚无世界中的指引,将他拽回人间。
他用了将近一个星期才恢复了自主呼吸,逐渐做到白天可以脱机,后来出了ICU。但上肢肌力一直没有,血压也很低。
要评估手术效果、尽快做后续治疗,又是一大堆检查。手术打开过椎板,为了维持颈椎最稳定的姿态起身,每次转移,高明都需要别人帮他翻到侧躺,再小心扶抱起来。
陈贤总是自告奋勇上手。
也最直接地感受到高明的乐观被迅速消磨殆尽。
怀里的人苍白无力、气息奄奄,无神的双眼对着不知道什么地方。
陈贤大臂用着力,紧绷的肌肉被高明的颈托硬碰硬地硌得生疼。但他不敢颠动分毫,因为显然,被抱起的人身上的疼痛要严重得多。
尽管他都咬紧牙关不说,可是一切早被他煞白的脸色、头上冒出的冷汗,还有监护仪上的波动直白地揭穿。
止痛药一直大剂量地用着,陈贤都不敢去问他疼不疼了。
术后做了放疗,还用了替莫唑胺同步化疗。第三周前后,口服化疗药导致了骨髓抑制,恰逢陈贤有点感冒,每天只能把饭送来,在门口远远看一看病床上沉睡的人,交代护工等他好点了帮忙拨个视频电话来。
往往打过来都是病房关灯前。一接通就是一通暴雨梨花的,委屈得不行。
陈贤知道,高明白天精神不济,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晚上睡不好,很多症状都在夜里更重,之前他也总是在晚上疼得辗转反侧。
这些最脆弱的时刻,他说他想哥了。
他说他哥不要他了,最近都不来看他。
他说觉得自己的坚强和坚持都没有意义。
他看着屏幕,一下哭一下笑,一会儿就累得精神涣散,却不舍得说晚安。
“别哭啦,别哭了,宝贝……”陈贤心都要碎了。
只是因为这个时期他身体异常脆弱,病房里都不可以摆花。承诺他的事情,就又多了一件没做到。
没有办法在他身边陪着他,陈贤也一样不安心,可除了说些安慰的话——这种他自己也觉得没用的事之外,他什么都做不了。
情况直到两个月后才稍有好转,终于又接他回了家。为此,陈贤提前添置了很多设备。
高明的化疗还在继续,并可能会一直继续下去。
他的双臂还是用不上力也举不起来,就好像服装店橱窗里的假人,需要别人帮他摆姿势。
更可怕的是,伴随着知觉部分恢复而来的,是无休无止的疼痛。
他虚弱得没有一点自理能力,总是在睡却怎么也睡不够,一点风吹草动就发高烧,突然呕吐都没有力气自己侧身。所有最基本的生理需要都得靠别人帮他完成:每隔两个小时翻身、每四个小时导尿、每天三到五次喂饭……
每天都过得提心吊胆,之前高明说过这话,现在这些提心吊胆都到了陈贤身上,才知道原来这么难熬。
没日没夜,好像也没有尽头。
如今高明需要全日照护,护工请假的时候,陈贤就也得请假在家照顾他。
年假请完了,陈贤只能申请无薪假,可这种假没有雇佣条例保障,完全就是看人情。一次两次上司还批准,次数多了,陈贤实在担心会丢工作。
所以说是请假,其实是在家办公。照顾高明的空隙里,他都埋头在电脑前,不是开视频会就是改模型,连做饭的时候,都要肩膀夹着手机和同事沟通进度。
风言风语没少听到,经济形势不好,上面也不再讲人文关怀,一再施压。陈贤实在忙不赢了,向公司申请了调岗,一边忙,一边等待新部门走程序通知面试。
一直躺在床上,高明根本搞不清楚今夕何夕。他对于时间的概念,来自于陈贤会穿着和上一次不一样的衣服吻他——以此猜测又过了一天。或是来自于陈贤和护工合力把他抱进浴室冲澡,因为这时他才能知道,又到周末了,自己又活过了一个星期。
尽管稍微一动就很难受,但洗发水甜丝丝的味道总能让他开心一点,香波揉搓出的泡泡,也比擦身的毛巾温柔得多。
可他什么都回应不了。每每陈贤帮他擦干身上的水,用浴巾裹起,抱着他准备给他吹头发的时候,他都虚脱得昏睡过去,连朝他笑笑、说几句话都做不到。
直到第二期化疗也结束了,高明才有精神了一些。
但清醒的时间多了,他心里却更难受。
陈贤的声音真好听啊,尤其是和自己说话的时候,特别轻柔特别温和。
但他好像好累。
他和护工把房间里的电脑桌搬走了,支了一张行军床在那个位置,他们就交替睡在上面守着自己。确实是能一睁眼就看到陈贤了,可高明不舍得他这么辛苦,用仅能移动一点的手臂想把他推走。
“去休息啊……”
“我有休息过,高明。”陈贤会接住他的手安慰他:“别担心我,你睡着的时候,我也有补觉。”
可这么说着的他,明明挂着那么重的黑眼圈。
他明明有接不完的电话、开不完的会、还有收拾不完的自己带来的麻烦……
快好起来啊。至少恢复到能自己撕开纸尿裤,能自己握住汤匙……
就一只手也好啊,再不济,两根手指也行。
一想就急,一急就紧张,手脚乱颤又喘不上气。
“别乱想,会好的。”陈贤总是这么说,还会吻他。
一转眼到手术后第三个月了,家里那些气球早就漏光了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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