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侧专用入场口鱼贯出三十来个身着浅黄色对襟衣衫、束冠带的人。几匹身披鸧[cāng]纹鞗[tiáo]革的纯白色灵犬也依随而来。
悠浩超迈的歌曲在此刻唱起。
她们中有一半人捧着黍稷,另一半端着半熟、切置精巧的牲畜内脏与香草酒,跄然而不失严整地走上两侧的台阶,来到祭台上,在盈尺白雾里,她们三步一低首,躬身直至那方长桌前立定。接着便将贡品谨慎缓慢地放好,揖身下拜,她们身旁的灵犬也有序地趴下。最后便依照与之前一般从容严谨的作风退至祭台两侧,分两股站立。
“这些人中白灵会内职人员占多数吧。”许念一猜测道。
列萱接过话茬:“这些礼数麻烦得很,还要做到跪拜的程度,如果不是真心景仰,看起来会很假,信教的当然会做得更好了。”
“二端即立,初礼已成。愿涅尹、菁苍、端启三主宗神照恤下土,佑民福乐安寿,教民相亲。”祭司说完,来到黑松桌前,作揖三下,然后高扬声音:
“已献大武之心肺,腯肥之膏脂,柔毛之脏腑,太宰俱备[1]。余代白灵全会,以教法之名复献清酌、嘉玉,而请‘清欲’。”
一旁的副手端来一壶酒。祭司将酒倒入觥杯中,再放入玉块。
“今年还有些创举。”许念一禁不住评价。
许鹿尔说:“别说了,看吧。”
许念一不听。她环顾四周,见人们又开始躁动,便和萱姨聊天去了。而祭台上,祭司来到离扩音器二尺远的地方,高唱起祭词来——
天命尹苍,降而生皓[2] 邦畿万里,维民所止;既载清酤,赉[lài]我思成,亦有和羹,既戎既平;
我有嘉宾,亦不夷怿,以假以享,我受命溥将;自天降康,降福无疆,俾缉熙于纯嘏[gǔ]。
祭司唱词时,那些带孩子来的人再也管不住她们的小孩。那诘屈聱牙的讲话让小孩们倍感约束,有的大哭大叫,有的则四处窜走。大人们只得采取一些强硬性措施来制止她们的行为。
然而,越强硬孩子们就会越反抗,这就意味着会弄出更大的动静。于是宾座台上渐渐喧哗起来。
祭司觉得场面难以控制了,就赶忙掐断结尾的几句话,说:“请诸位安静!接下来将以禋舞祭宗神。”
话音刚落,祭场的乐曲就变了——多种管弦乐器交织成的清妙舞曲轻缦薄纱似的在众人耳畔萦绕,让人心都飘飘然了。
就在这时,八名身穿章纹袖领白裙衫的舞者簇拥着一名着袗衣锦袍的毓子从正阶走上了祭台。
那位毓子双手轻搭于腹,步履款款而轻盈地拾级而上——朱质黻黼[fú fǔ]、襟裾上有刺鸾的锦袍微微坠于棕红的台面,随着婷婷袅袅的身子微波似的曳动,像一尾宽硕的凤羽。
列萱忽然想起卜仙荒谬的预言——“有灵犬会化人”。见到这名舞者,她有点当真了,因为光看那瑰姿艳逸的背影,就知道那一定是个绝美的人。
众人彻底沉静。甚至孩子们也不哭了,只是直直地看着那些神仙样的人,然后轻微地啜泣,任由鼻涕眼泪挂在脸上,摇摇欲坠。
许念一对这样的气氛很无奈,只能叹气。
她这么想着,忽地有什么东西落在了肩上,侧脸看了半天才意识到那是鼻涕。
许念一往后一看,不知是哪家的小孩站在了她背后,正好奇地注视着祭台。
--------------------
[1]腯肥,太宰,柔毛:指猪牛羊三牲。另,祭祀的那套说词参考自《礼记》和《诗经》
[2]引改自《诗经·商颂》中《那》《烈祖》《玄鸟》,等篇
【译】天命涅尹菁苍,诞生于这片土地建立起皓国,土境广远方万里,人民居此度安康。
陈设清酒将祖祭,赐福我事业昌隆,又有鲜美的羹汤,五味齐全散发芳香。
我有嘉宾来助祭,人们欢乐而喜盈。祈请祖神享祭礼,国家受命广而长,天赐大福使之明光。
第8章 (七)伊舞颤心
许念一向列萱借纸揩脏污。
列萱边搜口袋边说:“这姑娘生得标致,气质也格外好,搁以往就是做皇后的料哦。”
“欲后。”许念一轻轻地咕哝了一声。她一边擦拭着肩膀,一边对萱姨说,“不要依赖外表,只去看好的一面。”
“陌生人而已,不从表面怎么看?而且,一般而言,从表面是可以看出一个人内在的。”
许念一不以为然:“可我知道她一些事,倒不觉得有你们所见的那么好。”
“你们认识?”
“是同学。她在学校里人气超高,本身也爱招蜂惹蝶,所以花边不断。”念一说着,从口袋里拿出一小袋奶糖来,分了几颗给萱姨。
她递给许鹿尔。对方只是摇头。
列萱说:“那很正常,现在人们都这样,可谁不喜欢漂亮的东西呢?你不觉得她好看?”
“岂止好看?简直是举世无双了。”念一笑道,“可是在此之外呢,又该如何评价她?她的声誉好坏飘忽不定,虚得很,而且都是道听途说来的。至于她真实的是怎样一个人,我也没兴趣去了解,十有八九是无趣的。无趣嘛,那就很好应对了,我就和你们一样欣赏她的外表好了,起码从表面上来看还不是那么乏味。”
“你这小鬼头,真的蛮奇怪。”列萱顿了顿,“好了,别说了,她开始跳了…”
许念一朝台上看,觉得柳涘瑶变得更好看了。那张美人脸因为画了仿古的妆容显得瑰昳莫名。
在徐柔典雅的乐声中,宽华的袖摆在其伏昂舒展下好似翩然若飞的丹蝶;悬结在腰侧的水苍玉佩,随着如鹤一般飘举曼妙的动作琤琤地发出清灵的声响。
柳涘瑶这朵雍逸的牡丹在一池白荷中夭灼的萌芽、生长,然后不留余力地绽放。
俄顷之间,绚璨之容,俯仰生姿,夺人眼目。
许念一见那小孩还在自己身后,怕鼻涕又会掉到身上,于是又朝已看呆的萱姨借纸。
列萱索性将一整包纸都丢给她。
许念一撇了撇嘴,又笑了笑,接着抽了两张纸出来,转过身,将纸递给同样看呆了的小孩擤鼻涕。
过了会,许念一感到无聊,于是就一边嗑瓜子一边看表演。
她抬眼朝祭台看去,正好柳涘瑶也望向了这处。许念一觉得柳涘瑶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停留,可不管在她不在意,仍旧嗑着瓜子,还饶有兴致地对鹿尔说:“来点瓜子?五香味的,很好吃。”
心跳可骗不了自己。她感到心脏在胸腔内用力地鼓动,还错觉般的闻到了一丝茉莉花夹杂玫瑰的芳香。但许念一将其视作不可避免的现象,仍然不改脸色地回敬柳涘瑶。
美轮美奂的事物确实能快速攫取人的目光,甚至操控人心。人们可以理所当然的将这种现象美称为“对美的追求”,但这些在许念一看来却是浅薄无益的。只是一味追求美而忘了思考在其身后更深沉的含义,当美丽的物什消失时,她们就容易产生一种如梦如幻的感觉。
谁稀罕梦幻呢——许念一更愿意成为理性的一方。
“有可能学习理科的灵犀已经被老天变相地给我了。”虚念一突然想到这么一句话出来,接着不禁笑出了声。
乐声愈来愈急,仿若大雨骤然而至,又如洪波奔泻而来,祭坛上的花儿们随之旋舞,衣袂翩飞,盛绽之至。
柳涘瑶自右台舞至中央,八朵菡萏也随之而舞动。演出达到最为精彩之处,万乐齐响,激跃骀荡,而后溘然喑默,只剩洞箫独鸣。九朵琪花也定格在祭台上,最后箫声也化作丝缕失散在空气里。
这时有人起头鼓掌,接着掌声越来越多,最后波及全场。
祭司再度站在扩音器前说:“各位请肃静!舞乐虽然精彩,但还请各位静心以待。”
祭乐又响起。这一回是白灵会的人跳舞。两侧在舞台的人慢慢向中间聚拢。那种舞蹈给人的感觉就是——每个姿态几乎都在祈神告灵,虔诚而显得枯燥乏味。于是有人开始打起哈欠来,有人开始窃窃私语。
许念一回头一看,小孩早没了影子,她感到好笑,想:“都没两样。”
过了这场,柳涘瑶又登台了。
她换了身打扮,形象转换巨大——一袭玄衣,箭袖护腕臂,金冠束发辫,緅[zoū]带鞶[pān]柳腰,鹿靴践双足,手持珌[bì]佩长剑,扬额挺背而立。方才一派雍容之姿荡然无存,浑身流露出的浩然英气却贯穿长虹。
柳涘瑶走到檀桌前诵起祭词。不过收到的效果较之祭司的是迥乎不同——她的声音澈亮净润,掷地有声,足以博得所有人的关注。
柳涘瑶将剑放下,行了礼后又持剑阔步行至中央。随着钟鼓箫管再度响起,她开始缓而不失劲道地舞剑。台侧又上来两个着素装的人。她们于柳涘瑶后方站立,随其施展拳脚。
“皇后摇身变剑客喽!”许念一习惯性地嘲弄了一句后,分别看了许鹿尔和列萱一眼,见她们过于专注于祭台就再没说下去。她感到更加无趣了,而且很疲惫——瓜子磕得也很累。
乐声忽地激昂铿锵起来。柳涘瑶将剑快速地挥了几回后,抛掷其正上方,长剑在空中翻旋,尖端闪现星点寒光。
“鞉[táo]鼓渊渊,管声嚖嚖,庸鼓有斁[yì],万舞有奕”。
众人屏住了呼吸。
待右手握住剑柄后,她便纵身一跃,剑贴合着她,在她熟稔的挥耍下银光四溢,破空生风。另外两人与之配合,进退交错,分外默契。
正值暮色蔽天。在薄烟暧暧、光影纵横的祭台上,一时百气升腾,龙翔凤翥。
许念一听见有人满怀深情,或者说是装模作样地吟诵诗词——
猗嗟娈兮,清扬婉兮
抑若扬兮,颀而长兮
10/74 首页 上一页 8 9 10 11 12 1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