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行带她去医院守着,是为了预防这父女俩见不到最后一面。
那是她第一次体悟到老周所奉献的职业代表了什么,在她今后成长的这么多年里,她心里始终都有一条线,永远永远不要做坏事,不能给他们丢人。
那也是她第一次领悟到死亡的可怕之处,当这个无形的阴影悬在你头上的时候,每一次呼吸都像一枚薄薄的刀刃反复刮割着大脑,那种思想上的疼痛不会让你皮开肉绽、血肉模糊,却能将心折磨成碎片。
那次事故起源于老周带队在侦办案件的过程中发现了一种伪装成糖粉的新型毒品,他们通过下游的小拆家追到了境外来的一个头目,可抓捕行动无端泄密,冲在最前面的他中了四枪……
烈士陵园里差点又添一座刻着“周召良”三个字的新坟。
周淙第一次对天人永隔有了具象的恐惧。
烈士配偶亡故后不能进烈士陵园与烈士合葬,如果一定要合葬,要么把烈士迁出烈士陵园;要么配偶合葬进烈士墓后不能留名姓。
奶奶就葬在市郊公墓,因为她不愿意把爷爷迁出烈士陵园;而爷爷如果在天有灵也不愿意奶奶无名无姓地去追随他,她是一个有着独立人格的人,在自己的领域里闪闪发光过,不该作为他的附庸被抹去名姓。
如果爸爸进了烈士陵园,那么妈妈也将会和奶奶一样,无论生死,再也无法和爸爸重逢。
相爱固然重要,然而,信仰、使命与荣誉无可匹敌。
从那以后,周淙对一切糖的形式都本能地厌恶,如果人不吃饭只喝水能存活的话,她大概就靠喝水活着了,她出现了一段时间的厌食行为。杨大夫对她这种行为进行了长时间的矫治,才让她后来得以正常饮食。
杨大夫至今认为周淙如果没有那段厌食行为的话,说不定身高能突破一米七,这都是后话了。
很显然,讨厌糖衍生出来的甜味的行为,在周淙身上是一种典型的心理障碍,但这并不妨碍她正常生活,她甚至还因此而活得更加健康。
“纯粹是健康角度的考虑罢了。”周淙找了个合适的理由来应付温且寒的疑问,“人正常吃饭摄入的糖分就能满足身体需求,所以我觉得额外摄入的糖分对身体来说就是垃圾。尤其是现在很多甜点、饮品添加的糖分都严重超标,感觉吃下这些东西后自己的血都不干净了。”
她想了想又追了一句:“过量的糖,很容易让我把人体血管联想成污水管道。”
“停停停停!”温且寒掐了掐眉心,听周淙说话她的联想力也跟着走,细细一想颇有些恶心的感觉。
最终,温且寒在小区门口的花店里给周淙包了一束洋牡丹。
“鲜花不犯你忌讳吧?”温且寒还记着要给周淙买玫瑰花茶,只是路上没碰上药店,先送束花抵着。
周淙接过花抱在怀里展眉一笑,清透白皙的脸颊跟粉色的花瓣映在一起居然也不失色:“谢谢。”
温且寒看迷了眼,心跳如擂鼓。
等温且寒把玫瑰花茶买回来的时候,周淙已经走了。
*
逛书展算是开开眼界,只是出了门才发现中国出版物在外头还真是冷门,作家签售冷冷清清,交流会有还不如没有,版权交易倒是热闹,买老外的书买得不亦乐乎。
周淙身为出版从业人员难免生出惭愧之心来,在书展上遇到熟人都没有太兴奋。
杨行倒是颇有兴致地四处乱侃,活像是专门来搞社交的。
此次同行的谭竞眉及其团队,日后就将是周淙的新同事。说来也是巧,杨行跟谭竞眉的丈夫老廖居然还是熟人,俩人都是搞艺术的,不得不感叹一句这圈子可真小。
谭竞眉此人心性坚韧,如其姓名“力竞天下须眉”一般,颇有些女中豪杰的大姐范儿,她经营的明光文化体量虽然不能跟风物传媒相比,但在民营出版中也是TOP 5的存在,近两年的排名与风物传媒上上下下的基本持平。
周淙入行初露头角的时候,谭竞眉就想挖她,两个人熟悉后倒是互相欣赏,此次不知从何处听说她从风物传媒辞职后,立刻就送来了一份入职邀请。
谭竞眉来书展主要是盯版权交易,忙活好几天把正事儿办完才顾得上跟周淙细谈,其他同行的人都散出去玩儿了,杨行兢兢业业地履行着老父亲的职责,跟着两位女士一起到哈德逊河公园随意转转。
全世界的公园大抵都差不多,周淙偏爱中式园林,所以看风景的兴致并不太高,三人在一处棚下坐着。
谭竞眉满脸都写着不能理解四个大字:“你现在还不想上班?”
杨行在边上插一句:“不上就不上呗,我有的是钱,将来都是阿淙的。”
谭竞眉翻了个白眼:“有你这样溺爱孩子的吗?向来只听说孩子啃老把父母啃得受不了的,这还头一回见巴着孩子啃老的。我儿子才上高中都知道啃老可耻!”
周淙心情愉快地笑起来,把玩着一个书签说:“谭总你急什么啊,我只是暂时不想上班,你就当我有点健康问题需要休息一阵子。”
“我懂。”谭竞眉自然知道周淙跟随珠那桩绯闻,但也不太能确定是真是假,后来随珠家人胜诉,那个过气网红装模作样道歉后退了网,这事儿就算过去了,可随珠家人始终没提过那个神秘的阿凛是谁。
依着她对周淙的了解,这姑娘还真像那种衷情的人。
不过谭竞眉不关心这些,她只看人的业务能力,周淙就是有这个硬实力。
“那你想休息多久?”
周淙眯着眼睛在心里算了算日子:“过完夏天吧。其实是我手上还有一个稿子,回去就能交到出版社,我约摸着到八月能妥。”
谭竞眉打了个响指:“没问题,那你八月入职!你在风物传媒是首席编辑,到了我明光,我给你主编。当主编这么多年累死我了,你来了以后我就专心当老板给你们搞钱!”
周淙有些受宠若惊:“谭总你可得三思啊,空降主编不太好吧。”
谭竞眉“啧啧”两声:“还三思呢,我思几年了都,空降怎么了,你配得上。从前咱俩是对家的时候我都这么喜欢你,现在搞到手了不得给点好的哄着啊,小朋友。”
周淙用手“呼哧呼哧”朝着脸扇风:“我天,我都要30的人了,谭总你还叫我小朋友,搞得我都不好意思了,看我是不是脸红了?”
谭竞眉“嘘”了一声,眉头一挑:“我都要退休的年纪了,看你可不就是小朋友么。”
“这话说的,你这正年富力强呢总想着退休,怎么这么不思进取。”周淙眼下跟谭竞眉还没有正式形成雇佣关系,但说话也有心拣人家爱听的说,谭竞眉果然更开心了。
“哇,小周淙你夸我年轻啊!这我可太喜欢了,你不知道有多少人都背后说我一个年近半百的老女人还成天瞎折腾,真烦死人了。我就喜欢你这种有能耐还嘴甜的小孩儿,比我家老廖都招人疼。”
这话说得怪怪的,杨行在边上幽幽地打开手机:“谭总,我要录音了啊。回头转给老廖听听你在说些什么鬼话。”
谭竞眉伸手揽住周淙的肩,两个人亲密地贴了贴头发:“来,别光录音,再录个视频!给我们家老廖好好瞧瞧,也让他有点危机感。别以为我人老珠黄了就对他死心塌地,让他以后继续加倍地对我好,不然我可就抛夫弃子跟人跑了。”
这打趣话听得周淙笑得颇为开怀,也顺着调侃两句:“廖老师可上点儿心吧,我跟谭总志同道合,你得有危机感啦。”
谭竞眉爽朗大笑,两位女士的笑容瞬间定格在镜头里,就连杨行也忍不住要说一句心心这回倒像是真开心。
谭竞眉收获颇丰,家里公司忙得不得了,带着明光的人先回了,周淙跟着杨行在纽约闲逛。
杨行爱往那些古董店里钻,周淙也跟着看了不少挺有意思的东西,感兴趣的着实不多,直到瞧见一枚造型很特别的胸针。
胸针整体以天平为基座,天平一边是一枚红宝石,另一边是一柄花剑横伸过来刺穿宝石底托,剑柄上缠绕着墨绿的珐琅叶片,天平线条简单到肃穆,令她想到“正义之剑与贪欲无法共存”之类的寓意,她几乎是一瞬间想到了温且寒,觉得这个花剑与天平的胸针很适合她那样初出茅庐、满怀一腔热血的小律师。
胸针是合金的,据说这种材质永不褪色,宝石也并不是什么贵重材质还有点瑕疵,有杨行在边上参谋,周淙最终买下了这件折合人民币两千四百多块的小东西。
当然,她给杨大夫买了枚更贵的,价格过万。
周淙平时一向节省,此次算是小小过分了一下,交了把智商税,不过最终还是给杨行买了对几百块钱的袖扣以感谢亲爱的舅舅的陪同之恩,这差别待遇气得杨行直翻白眼,但转眼就开开心心地收了起来。
“心心,不给自己买个礼物吗?”
周淙伸手看了看自己左小指上那个寒酸的尾戒摇了摇头:“不了,我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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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约会
回程和杨行一起转机直接去了良首,周淙陪了外公外婆两天才回到原城。
到了家才想起杨行在她买胸针那天为何要那样意味深长地看她,周淙打开盒子盯着那枚胸针看了许久,最终仔细收起来放进了衣柜的抽屉里。
温且寒虽然招人烦,但是她正义、勇敢、善良,可周淙没有立场去表扬她,所以她即使很欣赏她,也着实没有合适的理由送人家礼物。小孩儿巴巴儿地想图她一点好,她若是这样突然送个礼物过去,那就真是说不清了。
胸针是最靠近心脏的首饰,关系暧昧的人之间不能乱送。
五月底天气暴热,时有阵雨,雨后空气潮热湿缠,正是下班高峰期,道上车辆堵塞。
周淙去车棚里把自己放置了一年没动的电动车给推出来,冲了两个小时电后才确定这车子的确该换电池了,就骑出小区的功夫电量一low到底,车子完全走不了,她一脚一脚蹬着地挪到了修车铺。
换过电池去超市买菜,折腾一顿已经晚上八点多,回家刚进小区闸口就碰到往外走的温且寒。
温且寒有点意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人,但周淙的头盔没下风镜,所以整张脸都在露在外面的,她绝不会认错。
“你……回来了,周淙姐?”
周淙看看温且寒背着的吉他,微微一笑点了点头:“去莺姐那儿?”
“嗯,莺姐给的价儿挺高的,我最近挺紧张。”温且寒讪讪地舔了舔嘴唇,对别人坦诚自己经济困难着实是会有种难堪的情绪,虽然她知道周淙不会取笑她。
周淙没说什么,探手从放在踏板上的购物袋里抽出一罐凉茶抛过去,温且寒就手一接握在手里。
“满减送的赠品,晚上注意安全,拜拜。”周淙就像日常碰见邻居打招呼那样,平平淡淡说一句话就走了,温且寒站在原地低头看看手里的凉茶,又看看骑车远去的背影,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该摆出什么表情来。
其实这样当邻居也挺好,见面和和气气,你不勉强,我不尴尬,总比求而不得要舒服多了,可失落的情绪空洞好像越来越大,无论丢进去多少表面祥和都无法填满那份不甘。
刺蓝还是那般老样子,昏暗的灯光里群魔乱舞,温且寒摸到自己熟悉的键盘,心中突然涌起大股大股的厌倦,这样的环境让她联想起那些不见天日的地下植物,枝枝蔓蔓地缠绕着、攀附着大树,想要窃取大树的生命力让自己活得灿烂,就像她想缠着周淙。
她对周淙的了解不能算多,但她知道周淙和自己不一样。
那天在车上周淙接她妈妈的电话时,杨大夫说了一句“你爸中枪都没哭过”,她当时就猜想到周淙的父亲很有可能是公安系统里的。就在那一会儿,温且寒的心思百转千回地绕了大半天,终于还是私欲战胜了良知。
温克伟和闫丽清很少对她说工作上的事情,但温且寒不是傻子,家里来过什么人,父母平日里有过什么应酬,讲电话时偶尔流露出的信息,都让她隐隐约约地意识到了某些事实。
自去年和父母闹翻前,她还一直自欺欺人地沉浸在公主梦里,觉得她偶尔冒出来的怀疑都是对父母的不敬,可后来她总是在深夜里辗转反侧地回想那些隐秘的细节,这才意识到她并非生活在童话里。
将来说不定还会跌落地狱,成为法治纪录片的素材。
她应该远离周淙的,可她不想。
月亮那么美,光洁如玉,她太想占有。
演出结束,温且寒把吉他留在黄莺那里,窝在吧台边上小口小口地喝掉了那罐凉茶。
是个没见过的新牌子,口味也很独特,薄荷凉茶,不像流行的那两三款甜得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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