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的秋雨是提前不假,下的时间还很长,但实际上堤坝是能拦住的。之所以决堤不是因为水量过多,而是堤坝塌了。
掩盖一件事,最好的办法就是发生一件更大的事情,让人的视线目光尽数转移。
此时临近沧湖,正在坍塌堤坝口下方的霞安城已经注定是一座死城。
永南府通判方民义与侯守仁写信,要他想办法让城中产生疫病。只要有疫病,上面来的人不会敢多留彻查。这天底下,谁能不怕死呢?
谁能想到,洛安城中那位不学无术的小皇帝竟然会下令永南府先用粮草救济霞安城,还派了太医防止灾后产生疫病。
沧湖堤坝坍塌一事,足够永南府一应官员掉脑袋。更何况他们不仅仅是中饱私囊那么简单,而是主动问上头要钱加固堤坝,结果还全贪了。
这性质更恶劣些。
要想自己不掉脑袋,那掉脑袋的就只能是其他人。
至此,霞安城百姓需染病而亡,被派去霞安城的人,也终将会“染病”而亡。
至于要送去霞安城的粮食,永南府也全取出来了。粮仓都给搬空了,不过没有运往霞安,而是运别的地方卖了。卖得的钱,自然是收归己用。
按照方民义所交代的,他准备等霞安城事了后,再写奏折请国库拨粮给永南府。理由自然是粮食之前都给霞安城了,反正死人是不会说话的。
萧锦年还记得自己初闻这些时,内心产生的荒谬与恐惧。
因一己之私,竟要整座城的无辜百姓抵命……
这些人何其蠢毒,令人发指也着实胆寒。
只是,他们虽认罪,却并没有透露任何关于自身与世家,士族之间的牵连。哪怕是霞安城的当地士族,真要论起来,也不能说他们就有罪。
毕竟谁也不能说一个大家族在灾难中没有给灾民饭吃,就是犯罪。
他们不见得一点都没参与,可不论是方民义还是侯守仁的口供里,都没有丝毫世家、士族的影子。
甚至方民义还揽下所有过错,坚称永南府知府赵永秉对一切都无所知,全是他欺上瞒下一手策划。
萧锦年觉得可笑,弄出那么大的动静,身为知府却一无所知。他之所以一无所知,只是因为他出身是三大世家之一的赵家。
为了掩盖世界、士族在此事件中的痕迹,这些人说话都已经开始不过脑子了。
霍烬进御书房的瞬间,就听少年幽幽叹口气。他将食盒放在桌上,打开盖子的一瞬间,萧锦年便坐直了身体。
“又是蟠桃糯米糕?”
都不用看,光闻味萧锦年就能闻出来。
“陛下不是爱吃?”霍烬将碟子端出,往前推了推。
萧锦年看着盘中糕点,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他知道霍烬这人有时候很古板,不喜在床上吃东西,不喜在榻上吃东西,不喜在书桌前吃东西。反正只要不是在饭桌上,他在哪吃,霍烬都会不喜。
如今人家连底线都能退,让他在书桌前吃糕点,他还有什么不满足?
好不容易说服自己的萧锦年伸手拿了块糕点送进嘴里。
霍烬一直在留意萧锦年的表情,他看出萧锦年吃糕点时不像是爱吃的模样,“陛下不喜蟠桃糯米糕?”
不问还好,这一问萧锦年就彻底吃不下去了。
“朕是爱吃,可这些日子天天吃,一天都没断过,谁受得住?”
霍烬沉默片刻,轻叹一口气,“是臣思虑不周。”
顿了一下,霍烬又接着道:“既然陛下不喜,臣明日便不做了。”
萧锦年有些没反应过来,他问道:“这蟠桃糯米糕都是你、爱卿亲手做的?”
霍烬颔首,“只是没想到陛下这么快就腻了。”
看着霍烬将瓷碟收进食盒动作,萧锦年眼神飘忽,心里在想自己是不是不应该这样说。霍烬是见他喜欢才天天都带给他吃的,还是人家亲手做的……
越想萧锦年心里越过意不去,他脸憋的有点红,小声道:“不是的,我没腻,放下吧,我喜欢吃的。”
听着小皇帝连自称都换成了“我”,霍烬停下手中的动作,不再逗弄,“臣今日来,是有事要奏。”
“何事?”萧锦年问道。
“侯守仁娶过两位夫人,如今这位是续弦,先头那位出身于祁州孙氏。侯守仁也是因为娶了孙家的幺女,才以极快的速度从主簿升到县令。二人婚后育有一子,在其十岁那年坠湖身亡,孙氏经丧子之痛,不久也撒手人寰。”说到这里,霍烬话头微顿。
萧锦年轻皱眉心,“这母子二人的死有问题?”
“是。”霍烬微不可查的停了一下,“这个孩子因侯守仁将其送给一人,送回来清醒后不堪受辱,投湖自尽。孙氏在看到孩子遗体上痕迹,明白了大概,受了极大刺激。许多人都以为她疯了,但她没有,在收集到侯守仁与他当年经常挂在嘴边的‘贵人’犯罪证据,偷偷送回娘家后,了了尘世心愿,自戕而亡。”
萧锦年久久未能言语,侯守仁此人,合该千刀万剐!
霍烬想伸手给人顺顺气,最终忍住没动,“孙家的人在知道陛下准备严惩的态度后,带着当年的证据来洛安城告御状了。”
第51章
祁州孙氏,是没落的士族。
如日中天的时候,族里亦出过两个一品大臣。只是后来的族中小辈资质皆平平,撑不起孙氏这个大家族。慢慢的孙氏也退出政治中心,偏安一隅,虽无甚建树,但也让孙氏避免了诸多伤人暗箭。
此次来告御状的是孙氏现任家主孙见微,侯守仁娶的第一任夫人,就是他的妹妹。
孙见微手里的证据,很可能是最快能撬开世家大族坚固壁垒的关键。
因此霍烬早早将人拦下,没有真的让他走告御状的流程。不然既要浪费时间,也免不了一顿皮肉之苦。
孙见微也并不拘泥于形式,他至今都还记得父母临死前的嘱托,一定要侯守仁和那背后之人付出代价。皇天不负苦心人,这天他终于等到了。只要手里的东西能交到皇上手里,给他的外甥和妹妹报仇,过程如何并不重要。
更何况,不按照正常的告御状流程走,还能少受许多皮肉之苦,以及躲过一些世家、士族的暗杀。
霍烬接手证据后,派了不少暗卫将孙见微藏起来的人证带来洛安城。中途亦是历经多次的暗杀,等把人证尽数带回之后,暗卫比去时少了一半。
人证物证都在霍烬手中,世家那边也听到消息,紧盯着王府,他们就差上门抢人了。
萧锦年在看到霍烬眼角时伤时,字都不练了,皱着眉头担忧道:“爱卿这伤是怎么回事?”
“昨夜有歹人夜袭王府,箭矢过多过快,臣避闪不及,擦伤了。”霍烬十分享受萧锦年关心他时的语气模样。
昨夜的箭虽然多,但霍烬并非不能完全避开。只是他觉得近些日子小皇帝心里装着的全是已故的老太傅,还有霞安城,士族,世家,他想让小皇帝的心里,再匀一些位置,看一看他。
最后躲避的时候,身体的反应比脑袋快,等他想明白自己要干什么的时候,躲闪的动作已经停滞了瞬息。最后又怕小皇帝心软会哭,他不想让他哭,于是就有了眼角轻微的擦伤,而非中箭。
萧锦年伸手想摸摸霍烬的伤口,又想到自己指尖有墨水,便打消念头,“既然瞒不住,索性就公开。”
霍烬目光幽深,看着萧锦年想抬又没抬的手,心里有些失落情绪。
翌日早朝,萧锦年神情严肃,周身气压也很低。霍烬遇刺的事,让他比想象中的还要生气,只是他自己没能感受出来。
尚不等百官启奏,萧锦年便直白道:“祁州孙氏家主来洛安告御状,朕可以同你们说,所有的人证物证都在朕手里。你们当中有人要是想要,箭矢朝着皇宫里射,朝着朕的身上射!”
坐在下方的霍烬闻言,抬眸看向一脸怒意的萧锦年,不知不觉间,唇角染上一抹笑意。
“还有。”萧锦年想到霍烬给的那些证据里,有侯家人提供的,里面罪证最多的便是赵永秉。
王府暗卫查到赵家人也多次在他们回来的途中伏击,萧锦年目光一凛,看向吏部尚书赵永文的位置,“若是侯家人有任何闪失,朕只当是你赵家人动手。”
此言一出,赵永文脸色一僵,他却丝毫没有办法。如今小皇帝因苏元应的死,要彻查。更不是刚登基时身后无一人,他现在身后站着的是天下寒门学子,百姓,清流文官,还有摄政王霍烬。
赵家再如何权势滔天,在面对有如此助力的小皇帝,也毫无办法。
毕竟大瑜姓萧,不姓赵。赵家,已然失去先机。
……
重刑犯的牢房与其他程度犯人的牢房也有所不同,即便是在冬季,里面连最基本的稻草都没有,只有冷冰冰的地面还有刑具。被判处重型的犯人,每天连坐着都是奢侈。大部分时间都是被绑在牢房中所立的木桩之上,每日放下来的时间不能超过三个时辰。
昏暗潮湿的牢房中,硕鼠四窜,弥散着令人恶心的气味。这里的环境过于恶劣,气味实在熏人,除了提审,送饭,解绑麻绳以外,狱卒极少会踏入重刑犯所在的牢房。
侯守仁的罪行罄竹难书,便是重刑犯之一。
他被麻绳捆绑在木桩之上,不得动弹分毫。脚下是便溺脏污,没有在规定的时间里,不管犯人有什么需求,狱卒都不可能会松绑将人放下。
对于犯人们控制不住的便溺,他们更不会去打扫,任其在这脏乱恶臭的环境之中站着。
幽寂的小道上传来匆忙的脚步声,没一会牢房门上锁链被抽动的声音响起。
“快把人拖出去弄水冲一下去去味,可别污了王爷的眼。”牢头脸上蒙着布,可刺鼻的恶臭直往脑门里钻,布遮挡住的那一小部分的气味,无济于事。
跟在后面的狱卒跨步向前,一脸嫌弃的避开便溺,抬手将侯守仁身上的麻绳解开。
由于长时间的捆绑站立,腿已经失去大半知觉,麻绳解开侯守仁便直接摔在脏污之上。狱卒见状往地上啐了一口,拽起侯守仁的胳膊就往外拖,嘴里骂道:“蠢东西连站都站不稳,急着贴地上吃屎去吗!”
侯守仁浑身疼痛难忍,这些日子里受过板子,鞭刑,长时间捆绑,每日只吃一顿馊饭,毫无尊严的失控便溺,身体精神双重折磨,狱卒此时的咒骂于他而言再轻不过。更何况,他也没有任何精神力气去反驳。
牢房阴暗,分不清白天黑夜,侯守仁头痛欲裂,被人拽着胳膊在地上拖行,身上被蹭破一层皮。疼痛让他仅存的感知力又变得迟钝许多,他总觉得自己被拖行了许久才停下。
初春的冷水依旧刺骨,哗的一声长响,侯守仁被浇了个透心凉。浇完一桶水后,狱卒拿起给马刷毛用的毛刷子,给侯守仁身上做简单的清理。侯守仁疼的想躲,四肢却被狱卒死死按住,动弹不得。
动手刷的狱卒眉头皱的能夹死苍蝇,他刷了一会后,动手扒掉侯守仁身上的脏臭不行的囚服,嘴里也一直在咒骂着。
侯守仁听不清狱卒在他耳边到底骂了些什么,他只知道肯定不会是什么好话。如今的自己,就像牲畜一般任人宰割,若非不是苏元应那老匹夫,他又怎会落得如此下场!
狱卒见刷的差不多后,又是一桶冷水,里面还带着一些冰碴子,尽数浇下来。怕耽误时间,也不敢再拖下去,直接拿着布囫囵个的把水擦干,手下动作飞快的给侯守仁穿上衣服。
收拾妥当,侯守仁又被向前拖行。他之前听到狱卒的话,王爷要见他。
眼下大瑜有实权还在洛安城里头的王爷,只有那位摄政王。
关于对方的传闻他也听过不少,最近一次听,还是他与世家斗法,直接砸了世家的盐矿,封了世家粮庄。最终是世家退了一步,慢慢的把价格调了回去,才得以保存盐矿和粮庄。
都说霍烬是神仙面容,阎罗脾气,侯守仁倒是能想象到阎罗脾气却是想不出什么样的面容能称一句神仙模样。
今日得见,即便他深陷泥沼,也依然为眼前人清冷俊逸的模样而感到惊叹。
霍烬倚靠在椅背上,单手撑着头,修长的指尖轻点额头,漫不经心的扫向侯守仁。
霎时间,侯守仁被那视线吓的心头一跳,后背发凉,连忙低下头,不敢再直视对方的容颜。他本就因站不住,整个人趴在地上,这会头低下去,鼻尖都快贴到地面。
“嘉宝二十年,侯家长子侯文竹在席间与赵永秉相见,三日后溺毙于侯府荷花池,尸体打捞上来,孙见月的贴身丫鬟彩叶发现其身上痕迹可疑。孙见月看后,转头掐着你的脖子,骂你是畜生,要你偿命。此后,便传出侯家的大娘子得了失心疯,再不久后,因承受不了丧子之痛,郁郁而终。”
霍烬语速正常,语气平淡,没有任何波澜起伏。地上趴着的侯守仁却是心惊肉跳,有气无力的反驳,“王爷,小人三十几年都在霞安城做县令,若是认识赵大人,怕是早得提携,升迁了。”
大瑜官制虽定了任期,但随着发展,慢慢成了摆设,仅对于在洛安城或是其他山好水好的府城还有约束力。
其他在偏远地区,穷山恶水之地,贫瘠之地为官的,若是朝中无人照拂,去了很有可能一辈子也不会调任。哪怕做出些功绩,也会被有人脉的官员抢走,作为他们的升迁踏脚石。
赵家作为三大世家之一,也确实有好手段。永南府算是块风水宝地,他们都能让自家族人在那任了二十年的知府,愣是没有一人出来弹劾。
而霞安城虽然不是什么穷凶极恶的地方,但也不算是好地方。侯守仁若是真的搭上权势滔天的赵家人,不顺着往上爬一爬确实也说不过去。
见坐上之人并未出言斥责,侯守仁心里暗暗松口气。
霍烬看出侯守仁紧绷的状态有些许放松,不由轻嗤一声,“方民义包揽所有过错,对赵永秉只字不提,是为了保全家人孩子一条命,他怕说了不该说的话,赵家人会对他们动手。本王想不通,侯大人你如此嘴硬为的又是什么?莫非也是家人孩子?”
侯守仁额间渗出冷汗,他不知道要怎么回答。不管回答是或者不是,都是变相的承认他那大儿子的死和赵永秉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但不管怎么说,他确实是为了儿子才如此死守。
他的死已经成定局,不得不说苏元应真的好手段。也幸亏他没有把后来的两个儿子送出去,虽然二人现在混是混了点,但至少他没有绝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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